8 争吵(修)

争吵(修)

醫院門口的燈光微黃,路燈下他止住腳步,收回邁出去的那只腳,安東尼也和他一起停了下來。

護士還在跟他招手,面色着急,米拉姆是他前段時間參與會診的病人,只有一歲三個月。

送來的時候看起來只有六七個月,嚴重的營養不良,還很有可能是先天不足的早産。

連續發燒了一周,咽喉處遍布着點片狀的白色斑點,像發黴一樣,黴斑從喉嚨口一直長到舌尖,整個舌頭幾乎都白了,舌尖的白斑周圍還有微微的血絲。

非洲醫生唯一給她做的治療就是攝入抗生素,殺死了她體內的有益細菌,但同時也導致了有害的真菌泛濫,出現鵝口瘡和發燒。

真菌感染一旦惡化下去,最壞的結果就會變成真菌性敗血症,米拉姆可能撐不過去。

盡管基特加省是布隆迪的政治首都,承擔着這裏和周邊大量村子的醫療服務,但仍舊只有30個醫生和34個護士。

他是醫療隊長,也是這家醫院裏唯一的耳鼻喉科醫生。

在國內忙起來醫生沒有個人時間。

但是在這裏,

一旦忙起來,留給每個病人的時間就會不夠。

沈澈回眸看了一眼她離開的方向,背景決絕,毫不掩飾的煩躁——她好像從一開始就對自己帶着一種微妙的敵意。

甚至不僅是他,對這個地方也一樣。

因為眼神騙不了人。

他收回目光,扭過身子拍了拍安東尼的肩膀示意她離開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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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尼明白了,“放心師傅,我肯定給師母送回去。”然後點頭忙跟上去,沈澈也快步跑回醫院,沒再回看。

等跟上去,林兮已經上了車,落座、關門、丢鑰匙……每一步動靜極大。

安東尼只悻悻的打開副駕坐了上去,撓撓頭弓着身子慢慢拉過安全帶。

他過去的時候應該是搭了順風車,沈澈直接把車開走了,他們就開的這輛破車,繞了布瓊布拉整整一圈。

所以也默許了他坐上來的行為。

只是林兮依舊沒有收斂,一路上本就殘破的車被她開的震天響,好像在替她發洩不滿一般。

安東尼貼着車門坐,一雙手捏着安全帶就沒松開。

不敢看她,只偷偷瞥了一眼一瞬間又低下頭去。

只在心裏默想:這是吵架了?這不是一個隔了那麽遠剛從中國追過來嗎?早上不還好好的,下午路上聊了也挺好的啊,怎麽就攔個架就給自己攔吵上了呢?

他完全不理解這突如其來的詭異氣氛,但畢竟也是他把人單獨留在那兒了,差點忘記之前發生的事。

戰戰兢兢的說:“師母。”臉上滿是苦笑,如果仔細聽還聽得出尾音上揚,幾乎在破音的邊緣,“你哪的人啊?”

林兮眉頭輕擰,沒有看他,靜了兩秒,敷衍道:“中國。”

安東尼“哦”了一聲,也聽出了她的無語,隔了一會兒才又小聲說:“師母。”語氣帶着試探和讨好,“你別生氣。”

林兮仍舊沒有扭頭,直視着前面,語氣冷漠,“我沒生氣。”

生氣起碼有一個來往的對象,但他們可都是站在道德高地的人。

安東尼“哦”了一聲,只又攥緊了自己的安全帶。

心裏石頭沒有落地——沒生氣!

這裏本來就沒什麽車,沒人會開,也買不起。他還挺害怕的,更何況沈澈雖然開車沒那麽慢,但也沒這麽飙過。

有點兒…太刺激了。

林兮想了一瞬,隔着半秒又問,“他讓你來的?”

“啊?……”安東尼撓撓頭,“不是,主要是…就是…我害怕說…”

他的眼睛盯着車的前窗極為緩慢的眨着眼,屁股在座位上小幅度的磨蹭了兩下,像是開口前的醞釀,然後鼓足勇氣說:“那群小孩兒是盯上了醫院的醫生,只要攔住我們多少能有點兒東西吃。”聲音不高,語速略快,“尤其是像師傅他們從中國過來的。”

“但是,長久下去肯定不行,我們護士長就不知道從哪兒找來這麽個姑娘說是能趕跑那群小孩兒。”他左手擡起撓了撓腦袋,“說實話其實也沒太大用處,反而經常挂彩來醫院看病。”

“他們打起架來不掂量後果,有一次那個姑娘就臉上、脖子上的皮膚全都裂開了,胳膊上腿上也都擦傷了,臉上身上全是血。” 眼神還不忘小心翼翼地看過去,“而且之前有一次我們去義診,剛把面包遞給一個小孩兒,他就被圍住了,等我們再看到他的時候…他手上…被硬生生摳下來一塊肉。”

“那個血都混着泥往下流。”

“所以……”他想判斷林兮的情緒,“都怪我,他們一群人哄上來我都給忘了,把你一個人留在那裏。”

“師傅也是怕你也會被他們攻擊,他…他就是太擔心你了才……”

他是想解釋一下今天的事情,師傅語氣應該是重了點兒,但當時看起來确實挺危險的。

可千萬別因為這個有誤會,這忽然吵架他多少也有點兒心慌。

林兮握着方向盤沒什麽反應,但踩着油門的腳掌還是洩了點力,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嗯“了一聲。

不知道她聽沒聽的進去,又隔了好一會兒,安東尼再次開口,“師母~”

這次直接破音叫了出來。

因為林兮猛踩了剎車,他不受控制的身體前傾,嗓音也就這麽從喉嚨裏沖了出來。

她扭頭,終于忍受不了這個稱號,語氣帶着冷淡的說:“別叫我師母。”

安東尼以為她還在生氣,畢竟林兮的長相冷着臉也是不怒自威,他試探的說了句,“姐——?”

林兮一臉無語的瞥過去,這個世界有那麽多種稱呼,他怎麽就學會了最土的那一種。

斜眼瞟他半晌,看的他心裏發毛,問:“你多大?”

“……”

安東尼窘迫的搓了搓手,老實回答,“2…26”

林兮重新挂擋,“我24,別叫我姐。”然後一腳油門車如離弦之箭再度沖向黑夜。

又補充了句,“叫我林兮就行。”

安東尼“哦”了一聲又重重摔回座椅後背。

24,那是比他小吼。

等等,24!

師傅都31了,他剛出去念書的時候師傅過來的,他從畢業以後在這裏跟着,少說5、6年,林兮姐是師傅來布隆迪之前認識的,那就是——

哇!

沒想到啊!!!

安東尼緩緩低下頭瞪大了眼,手指捏着安全帶摳來摳去。

難怪追過來呢!

——

簡陋的房間裏,燭光微弱。

蠟燭是她今天在市場買的,這裏的窗外沒有燈光,夜裏開燈從外面看屋子裏暴露無遺,她不喜歡,更何況電力也不穩,所以只在角落點了蠟燭。

網絡不好,她的手機除了能打電話一無是處,信號不好的時候連天氣都看不了。

從窗口看出去零星飄着星星,雖不密集但每個都很亮,通透性還算不錯,林兮從牆邊拖過箱子,拿出三腳架和相機都擺好放在窗邊,然後俯身取下遮光鏡,拿起機器舉到面前,眼睛瞄着顯示器。

把相機對準銀河中心,打開廣角鏡頭,調節快門速度和曝光,擰動光圈調成最大。

延遲和連拍都需要等待,她幹脆拿過白天的帶出門的相機盤腿直接坐在邊上。

屋裏光線很暗,屏幕裏的畫面看的格外清晰。

他恰好擡頭和騎自行車經過的人打招呼,動作牽連着骨骼和皮膚,脖子上青筋凸起,日光打在臉上,輪廓清晰俊冷。

背景嘈雜,她不自覺又想起他那天下車時穿着的襯衫,還有他看過來的目光。

順帶着還有剛剛拽住她胳膊的眼神。

林兮眼皮下垂,摁掉開關和相機一起躺倒在床上。

情緒沖動以後是理智回歸的空虛,林兮疲憊不堪,盯着指尖的猩紅。

雙眼無神,有些煩躁,但是不知道來源于什麽地方。

好像站在大風裏,氣壓的觸感、被吹動的衣服……可是掌心裏什麽也留不下。

側着頭,手裏舉着未燃盡的煙,這裏能看到幾公裏外的醫院還亮着燈。

等命名好文件已經淩晨2點,林兮打開窗戶,風和雨水一起灌進來,她坐在陽臺邊的椅子上,翹着二郎腿,嘴裏叼着根煙。

天空裂開一道口子,一瞬間亮如白晝,像是要把人的耳膜震破。

雨點微涼,暈染到小腿上,林兮緩緩吐出一口煙。

大概了打了幾次電話沒打通,葉醫生放棄了電話聯系的方式。

轉頭就發了郵件過來。

算是拿準了她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不知道是不是怕字數太多她會忽略,寫得格外簡短,最後末尾的那句話,她都能想象出來在電話裏她會有的聲音,一定急促而尖銳。

還會有一種莫名的林兮絕對不會超出她掌控的肯定感。

【你只是習慣了通過抽煙和性來緩解焦慮,只要接受治療,很快就會好的。】

她不屑的冷哼一聲,擡手把煙頭掐滅。

怎麽所有人都那麽肯定她會是一個聽話的人呢。

她真是後悔自己的一時沖動,單純是找了一個聽故事的人,然後坐在那聽她的悲慘過往,最後再輕飄飄的給出幾句故事評論。

林兮把餘下的煙頭丢進玻璃罐裏——真是吃飽了撐的!

她想起最後的那通電話。

葉醫生語氣迫切,像是要阻止的事情能夠擁有毀天滅地的破壞力一般,“你還沒做好準備去直面那件事。”

“……”

能有什麽事,不過是林父在她12歲的時候離開又在她18那年死在那裏而已。

這麽說也不對,她無非是被出軌

林兮碩士的時候談了個國內的男朋友,每逢假期就會回國,而她就會天南海北的追星星,說不上兩個人多相愛,但是将就着倒也能打發下時間。

她以為會就這麽持續下去,起碼等到兩個人畢業,誰知道就在她某一天從實驗室叼着個面包走出來的時候猝不及防趕了一場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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