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入中都

第001章 初入中都

中都的秋季,仍然風雨莫測。天剛由青黑轉為蒙亮之時,山外便刮起了一陣疾風,闖入了一片酣夢之中。

疾風敲叩着客棧的窗門,發出令人不安的呼噪聲。

屋內睡着一人,背對牆壁,側卧而眠。從那未放下的床帳邊看過去,是個容色清秀卻有些孤冷的女子。

從打扮來看,或許是個慣常奔波的江湖客。

她那枕上連頭發都沒有放下,只是卸下了發帶壓在床頭,翻身時,眉頭還不安地緊緊結起。

有冷風自窗縫中漏進來,攢起一團涼意揉進她年輕的眉目間。

她睡得不安穩,大抵是因為無論夢裏夢外,都逃不開這飄搖風雨。

夢中,狂風驟雨撕開沉沉黑雲,瘋一般地闖入破廟來。破廟中,持劍人已去,只留一人身穿藍衣跪地,胸口上赫然插着一把利劍。

而在電光照不亮的佛像處,還留有個不足一指寬的縫隙,裏頭藏着的竟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少女,那少女的長相,同夢外人幾分相似,只是眉眼間多了幾分天真與恐懼。

只見少女睜着一雙驚痛的眼睛,死死盯着跪坐在地的女人。好似下一秒就要撲到女子面前,可是她被封住了了神闕穴和啞門穴,根本動彈不得。

女人拼命撐起自己,想走到佛像背後。

她們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一蹴,可女人卻走了很久。她的的步履踉跄,幾次撐不住跪在了地上。而每撐起自己一次,口中嘔出的血就更多,那血比冷雨熱多了,熱得好似在少女眉心燃燒。

女人口中吐出的血越來越多,越來越驚心。少女再忍不住,她雙目猩紅、瘋狂掙弄起來。然後不知從哪裏突然爆起一股內力,在丹田中橫沖直撞,絞得她五髒六腑熱燙不堪,幾欲嘔吐。

在一陣翻江倒海後,她雖然還是不能動,但終于從喉嚨中擠出一聲嘶啞的哀叫,聲淚俱下地、她哀求地哭喊着:“娘,你快把我解開!”

終于,女人跪倒在了她面前,血色暈開了在了沉悶的藍衣上,映出上頭女人一張慘白的面孔。

擠出全身力氣來,女人苦笑着給少女解開穴道,笑聲像是在磨一把鏽了許久的銀剪,她肅聲喚了一聲少女的名字,斷斷續續地說:“阿望……”

“……伴你娘有二十載,如今,換它陪你了。”

話語間,廟外本已漸弱的風雨聲卻又呼噪了起來,把女人的聲音刮得破碎。風聲掀翻了破廟,吹走了血腥氣,卻帶來一陣實打實的“咣當”聲,敲擊在夢外女子的耳邊,然後她便壓住了一聲驚喘,從夢中驚醒了過來!

出了滿頭冷汗,那面色白得跟三魂七魄還沒歸位似的,還要慌忙轉頭摸向身邊的布袋,等摸到裏頭裝的長型物件,她才松了一口氣,緩緩拿袖管蹭去了額頭上的冷汗。

思緒回籠後,她才眨了眨還不甚清明的眼睛,轉頭朝夢中的聲音來源看去。原來——是棂窗不堪晨間疾風,被吹得“咣當”作響。

不同于西南邊幹燥的暖風,這風裏帶着幾分中都緊密的濕氣,還有那從早市起便熱火朝天的煙火味。

外頭的叫賣聲悠長而起伏,帶着不同的鄉音,由遠及近地鑽進屋裏來。一聲接着一聲,她卻置若罔聞,只顧着下床整理衣裝。

她從箱櫃中拿起一襲同夢中女子所着相差無幾的黛藍衫子,穿上撫平後,再系上裏頭的腰帶。

辮發利落垂到腰底,只有尾部散開來,她熟練地用一根白色發帶在肩上編起三股辮來。紮好後發帶紮在辮尾,乖乖地垂在腰間。

而那發帶上繡的金邊石榴花,竟成了她身上唯一的亮色。

穿戴完畢,她打開包袱裏的一個小匣,從裏頭拿出一個小巧的白釉瓷瓶來。将瓷瓶蓋子揭開,她垂眼輕吸了一口。不過幾瞬後,她的面容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暗黃的皮膚遮住了原本的素色,也用刻薄直抿的唇形,遮住了那面上,唯一帶點春杏水紅的嘴唇。

易容過後,一張好生生的俏臉便苦得活像吞了半斤黃連,從原本清傲的女子,成了一個面色憔悴的藍衫人。

收整完畢後,她背上了身後的布袋,推開客棧房門。陰沉天光投在眼前時,中都早市的炊具相碰聲、車馬嘚嘚聲盡數湧進耳來。

時年正值五年一次的群英大賽。上一次,由于盤踞西域的钰龍神教進攻中原,并搶走了三卷神劍法,群英大賽未能按期舉行。

而這一次,為了尋回五年前被钰龍神教奪走的三卷劍法,于是武林盟決議複辦群英大賽,以名劍“勝秋風”為籌,廣邀天下少俠前來中都參賽,并擇榜前四名西行取回遺落在外的中原神劍法——《息緣劍法》。

為廣布群英賽的消息,武林盟在中都各欄板上皆貼有賽狀。參賽者只要攜賽狀于兩日後到紫雲劍派簽下名姓,便可登上驚瀾臺。

兩日後便是群英賽開幕,故此,今日中都的早市較平常更為熱鬧紛雜。許多人聚在街邊欄板前看那所剩無幾的賽狀,但更多的人穿梭于早市中,尋覓着一碗能下肚的熱湯面。

面、餅、蒸糕的香氣牢牢裹住了早市,可這藍衫女子卻只是偏頭避過攤前飄來的熱水汽,然後逆着早市的方向,朝她的目的地——魚課司巷走去。

魚課司巷不過只是中都再平常不過的一條小巷,但那巷中住的一位老人,卻能解她心頭的一樁舊事。

熙攘的人群中,她腳步不停地朝前走去。可是走到路口時,還是被擁堵的人群攔住了去路。

前頭有人縱馬踩翻了餅攤,将這路口堵了個水洩不通。由于不想引起別人注意,她也只能壓下鬥笠默默地等在人群中。

縱馬者的辱罵聲本來就夠煩心的了,而那貼了群英賽告示的欄板下卻還有此起彼伏的議論聲。就算她懶得聽,也一陣陣地往她耳裏鑽。

“诶诶,聽說這次的群英賽,那告水山莊的少莊主也會來。”

“她來了有什麽用,其他幾大派都在,誰有心思看她一個無用女子?”

“我有心思看呀!聽說這少莊主仙人之姿,比她師君和母親還要漂亮上幾分!”

此話一出,周遭男子都笑出了聲,其間還夾雜着些下流的調侃。

怪笑聲中,有人頗為不同意地嚷嚷了起來:“你這就不懂了,我們要看的不是她,是她手上那把驚叢劍!”

那人話音剛落,人群中馬上就有人不服道:“這驚叢劍又如何,說的神乎其神,什麽驚世之劍,巧韌如絲,讓我看吶,也不如當年秋臻使的那把更星劍。”

聽見更星劍三字,周圍人忍不住嗆聲道:“你倒是能吹,更星劍是厲害,可這秋臻都死十年了,上哪兒給你看更星劍去?”

這倒是實話,秋臻,當年中原武林的七俠之首,天縱英才,若不是出了當年背叛正道那事,如今這武林盟盟主的名頭怕也輪不着別人。

欄板下傳來幾聲嗟嘆,藍衫女子聽見提起更星劍那人感嘆道:“也倒是,你說說好端端的七俠之首,怎麽就成了偷盜劍法的反賊了呢?”

這人最後的話音落下時,前頭的人已經幫攤主收拾好了攤子,堵住的路口也終于有了松動的跡象。

其他的話她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但唯獨“偷盜劍法”一句一直回蕩在她耳邊。

在人群散開前,她轉頭朝那欄板投去了看不出情緒的一眼,不過也只是極其短暫的一眼,随後便轉過頭去,神色漠然地朝她的目的地行去。

此時正當辰時,魚課司巷中卻空無一人,唯有陰風穿堂而過。

兩側只有蕭條門戶,門上挂的桃符看起來也許久沒換過了。常年背陰,門扉有些陰潮,門角上甚至生了些青苔。繞過那些門上挂着桃符的人家,終于,她在巷尾拐角處,看到了她要找的小院。

這小院,說常見也常見,因為外面的大門,除了沒挂桃符以外,同尋常木門絲毫無異。

但若推門進去,便會發現,那榆木門後頭還有道堅實的板門。門上挂有鎏金機關鎖,裏外共三環,代表着天幹地支,五行,以及這院中老頭的一點雅興。

輕輕關上了身後的大門,身上的藍衫也暗了下來。于是她躬下身子,觀察起了那鎖扣來。

鎖扣上的圖字以陽刻為主。雕工精細,生肖和五行符案栩栩如生地攀在扣環上,裏頭還有陰刻字符,陷在鎖扣內不太明顯。

第一、二環,是天幹地支對應的五行與生肖。今年庚午年,屬金馬,于是她轉到了金形上。按住了第二扣轉動,又左旋轉到了馬形上。這最後一環裏,用潦草的刻印刻上了模糊難辨的八個字。

老頭喜歡花下品酒,出門賞游,故而總拿唐寅自比。

所以那鬼畫桃符的一團對應的,便是亂序版的“半醒半醉日複日,花開花落年複年”這一句中的八個字。

出太陽的時候是“日”字,下雨時是個“落”字,而今天天陰,對應的便是這老頭瞎定的“半”字。

費勁眼力地辨認了半天,她終于皺着眉頭,轉到了“半”字上,只聽“咔噠”一聲,機關鎖便緩緩轉了起來,一開始還跟起了鏽似的,轉得磕磕絆絆。

漸漸地,這機關鎖越轉越快,最後在那鎖上刻印都快模糊成了黏連難分的一團時,才終于轉到了底,自個兒停了下來。

只聽“咚”的一聲,那機關門彈開了一條縫,漏出些許院內景致來。

而她則深吸了一口氣,背緊了背後的布袋,推門而入,成了又一個與院裏的老頭問人問事的江湖客。

走過了堆滿了蒙塵刀劍的水缸,和胡亂裝滿茶葉的畫缸,藍衫女子提腳緩緩踏進了半掩着的門扉。

屋裏頭哪有老頭的影子,只有堆滿書卷雜物的桌案,還有數不清的箱櫃。她走到左側櫃臺前,看見了櫃臺後一根木杆直通二樓。有光從其間投下,照得櫃臺那一片浮塵無處遁形。

她蹙眉拂開面前浮灰,将背後的布袋拿到手上,随後屈起手指來,輕輕敲了敲櫃臺桌面。

說老頭古怪,那自然是因為他起居坐卧,沒一個按常理來。

這不,随着她在木桌上輕叩了幾聲後,桌後的木杆晃了晃,一個人影“呲溜”一聲抱柱滑下,然後一個白須老頭三兩下便跳上了木桌,蹿到了她面前。

這便是泊西老頭了,他的來路無人知曉,但那長目飛耳的本事卻人人皆知。

他站在木桌上,也不管自己那一蓬要拖到肚子的胡子,只上下打量着面前的藍衫人。

別有深意地打量過她手中的布袋後後,泊西老頭擡起頭來,咧嘴怪笑道:

“老頭兒我等你很久了。”

說着,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秋臻之女——秋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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