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再遇故人

第012章 再遇故人

若是來奪劍之人被揭穿身份,定會掩面落荒而逃。

可面前的丁淩泉,即使兜帽被扯下,卻也只是楞了一瞬,反應過來自己被擺了一道後,随即毫不避諱地擡起了頭來,大方地對秋望舒笑道:“果然。”

“雖劍法不一,但這說一不二的氣勢……”

她話裏有幾分玩笑意思,但更多的是已将秋望舒身份認出的篤定,“倒是和師姐一模一樣。”

頓了一頓,丁淩泉放柔了聲音,喊出了那十年未曾有人喚過的小名——“阿望。”

“驚瀾臺上之人,果然是你。”

這一句話,在秋望舒耳邊砸下一道驚雷。

“哄——”的一聲,耳裏一時有尖鳴響起,思緒頓時也混沌了起來。她避開丁淩泉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氣,拼命壓下了驟然雜亂的心跳聲,卻壓不住順着掌心而上的僵冷。

果然,越是想避開什麽人和什麽事時,就越會碰上些叫人避無可避的變故。

秋望舒的臉色愈發蒼白,她張了張口,到嘴邊的卻只有茫然無措,于是最終她又閉上了嘴低下頭去。過了半晌,才給出了兩個生硬的字眼,“……不是”。

伏春山的冷雨夜,距今其實也只過了十年,可是從前那滿心只想着跑出安然鄉,踏遍四方的日子,卻已恍如隔世。

彼時,她只是聆松鎮上的自在小兒,白日裏念塾學,晚上跟着她母親秋月收攤回到她們那小小五十見方的榴花小院中。

安居一方,她最大的心願便是私塾倒竈,讓她不用費勁翻牆去武館偷學就好。

所以她當時哪想有過江湖真正為何物,更沒想過她那比她還要孩子氣的母親,其實根本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尋常店主。

那時的日子稀松平常,只有母親的兩位“故交”丁淩泉和素華南的到來,才叫她嗅到了些山外江湖之息。

十年,只如彈指一揮間,可其中的世事變幻卻如蒼狗白雲。聆松鎮的尋常的日子不敢回看,稚子也已成了負劍人。

于是秋望舒轉過身去,隔着咫尺,眼神卻将人推開十寸。沉默了半晌,她再次張口否決道:“你認錯人了。”

秋望舒當然會否認的,就算在丁淩泉的預想中也是如此。所以在她方才矢口否認時,丁淩泉面上只是露出些微驚訝的神色,很快卻又恢複了常色,面上仍是一如既往的溫和期待。

丁淩泉好似還只是當年那個沒長她多少歲的“小泉姐”,話語間全無多年未見的生疏。不知是本就長袖善舞,慣來如此,還是她真的忘了聆松鎮至今已隔了十年,她仍是像從前一般,慢條斯理地與她說道:“你化名丘朝,“朝”一字,取的不就是你母親小名中的月字。”

“你不用師姐的劍,卻使一把鏽劍,是不想被他人認出。”

“但是阿望,我不會認錯人。”

丁淩泉目光平和,靜靜看着低頭不語的秋望舒,繼續說道:“阿望,不管你來群英賽是做什麽,你要勝秋風要做什麽,你最起碼……”

說到這裏,她停頓了下,不再掩蓋話中的擔憂,“讓我們知道你的消息。”

“我們”,指的自然是一直在尋找秋望舒下落的丁淩泉和華南兩人。只不過五年前,華南被蓬萊島召回繼任,所以離開了紫雲劍派。

如今還在尋找秋望舒蹤跡的,也就只剩下丁淩泉了。

“你和師姐一去十年,你華南姐和我,将聆松鎮翻遍都找不到你們的蹤跡。”

“結果今日驚瀾臺上一見,我以為,我看到了師姐,卻不想,原來是那曾經耍賴皮不念書,一心只想翻牆練劍的,小阿望。”

本想伸手像從前一樣摸一摸阿望那柔軟的頭頂,可是畢竟隔了十年,她最後也只是收回了手虛虛比劃了一下秋望舒如今的身高,故作老成地感嘆道:“當真是長大了,就算今日師姐在此,恐怕也遜你一籌。”

這本該是故人相認的溫情時刻,可秋望舒心中卻越來越慌亂焦躁。再聽不得一個字似的,秋望舒急急出聲打斷道:“……不是”

“你說的人,我不認識。”

将頭低得更低了些,她咬緊了牙關,嘗到了舌尖好那從心中漫上來的苦意,逞強地冷聲說道:“你就當她和你說的師姐,都沒有回來過。”

說完,她便蓋緊了鬥笠,轉身就要朝反方向跑去。

可是丁淩泉又怎麽會任由秋望舒再跑個沒影沒蹤呢。

早在宴席上時丁淩泉便已料到她不會來了,于是在得到探子報來的行蹤後,便借故中途退席,守在了她從泊西老頭那兒出來的路上。

于她而言,秋望舒是師姐之女,是被師姐疼着寵着,在她們眼中看着一年年長大的。所以看着如今消失十年,性情大變的秋望舒,丁淩泉也顧不上疑惑,只覺得更加愧疚,更對不起師姐從前的授劍、救命之恩。

于是丁淩泉追了上去,一把攔住了錯身想要離開的秋望舒,切聲道:“阿望!”

看着秋望舒的眼睛,丁淩泉誠懇地說道:“你不願意講,我不逼你,你……也有你的原因。”

她突然想到了明日就要啓程的幾人,眼中亮出了幾分期望來。中都武林也許留不住她,但若是有意氣相期的友人呢?于是斟酌片刻,丁淩泉試探着地開口問道:“只是……”

“明日,你還會跟其餘三人彙合同行麽?”

今日宴席之上,秋望舒雖沒有出現,可是衆人對這神秘的榜首的好奇卻并未因此減少。加上其餘三位選手也對她十分賞識,衆人更是對她的猜測便愈來愈烈。

于是抱着些對秋望舒能別再東躲西藏,銷聲匿跡的希望,她試探着說道:“今日那宴會上,少莊主對你多有美言,臨鏡也多有欽佩之意,玉姑娘提起你,也是激動不已。”

“我想,若你和這三位俠士同行,一路上也定算得上有趣。”

聞言,秋望舒仍是沒有擡頭。

蘇臨鏡對自己多有欽佩之意,是因為她為人磊落,即使輸了也只有不甘心,沒有嫉妒之情。玉小茶提起自己激動不已,是因為她生性熱情,對中都武林又多有好奇。而易君笙易莊主……大概是有幾分棋逢對手惺惺相惜之情,所以對自己多有美言。

若是換了旁人,十有八九是可以和這三人相處親密,意氣相期。但她早已習慣獨來獨往,不願再擔上別人平白無故的情,也不欲叫別人知道自己的刻骨之恨。所以丁淩泉說的這些,她看在眼裏,卻也不能為之所動。

見她并無松動的反應,丁淩泉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想了一會兒,才溫聲說道:“也罷,你一直都有自己的決定。”

“不管你是要再到哪去,或者随隊西行,你都把這東西帶上吧。”

見她話音一轉不再問起自己的事情,秋望舒才擡起眼睛來,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她手中之物。

丁淩泉手中的,竟然是武林盟的白虹通行令。無論身在何處,只要手持此令,都可向中原大小各派申請庇護。

見她擡起些頭來,丁淩泉臉上的笑意又漸漸從眼中冒了出來,連帶着手上的白虹令也往前推了一寸。

“我已是欠了你十年的生辰禮,你若是連這都不收下,我只怕是要再愧疚上十天十夜。”

聽到“生辰禮”三字時,秋望舒心中更是五味雜陳。

若是十年前,十年前……眼中熱意即将聚起,秋望舒拼命眨眼壓下。喉間酸澀漸起,她又再緊緊抿起了嘴唇。

若是母親沒有去中都,若是那一夜自己和母親沒有連夜逃上伏春山,那就好了。

那今日就不會以如此的面貌見到丁淩泉了。

夜中,秋望舒的身形不甚鮮明,但是從她後心溢出的那股憤恨和懊喪卻好似尋到了一線出口,竟要生生從她背後掙脫而出,直沖眼前。

她不想認,也沒有資格見認淩泉。

承認自己的身份,然後呢,像是流浪已久的孤兒終于遇到了能依賴之人一般,訴盡十年來的風雨酸楚?最後再告訴她,自己要走上怎樣一條不能回頭,前途未蔔的路麽?

她不要這樣,這太過無用而悲慘了。況且她如今也早已不是那個劍都背不動的,除了恨一無所有的廢物了。

一手成拳抵在心口,秋望舒深深吸進一口涼氣後,才用拇指緊緊扣住顫抖的食指,将通行令推了回去,她咬住了牙關,從喉間擠出一聲“你認錯人了。”

說罷,她像是被針刺到一般猛然抽回了手,掩面轉身就要逃開。

這一次,丁淩泉愣住了,也沒有再出手阻攔。

将秋望舒的神情看在眼中,丁淩泉心中愈發擔心。明明從前成日纏着華南和自己問東問西,得到好東西便能開心地從前院蹿到柴房,可她如今卻好似再拿不起別人給予的一絲溫情善意一般。

丁淩泉放下手來,分心地想道:這不該是阿望原本長大的樣子。

恍惚地看了幾眼眉眼難辨的秋望舒,她知道這是易容,可她竟一時也想不起來阿望從前的模樣來了。

幾次欲言又止後,丁淩泉最終只是擡起了頭,擠出個半成型的笑來,看着秋望舒的背影,懇切而真摯地喊道:“若是還要回來,那我們在中都随時等你。”

方才這麽多的話,好似都不敵這短短的一句。話音落下,秋望舒呼吸卻一窒,這次,連背脊都彎下了些。好似一張被拼命擰起,好勒上弦的一把弓。

恍惚間她猛然想起,曾經每一次丁淩泉和華南離開聆松鎮時,也都會對倚在門邊的娘,和牽着缰繩不肯松手的自己說這句話。

“秋月姐,你和阿望若是要來,那我們便在中都随時等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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