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花
梅花
元武七年
除夕
楚青猛地坐起。
窗戶映着朦胧的月光和稀稀疏疏的雪影。
竟還未到午夜。
今年是他穿越來的…第十一,不對,第十二年了。
十二年裏,他早就學會了用夜的深度來推測時辰。
楚青蜷縮起雙腿,緊緊抱着雙膝,胯間隐隐作痛。
七年,他也早就分不清那疼痛是噩夢的餘悸還是進宮時落下的病根。
至少他還活着,沒有其他的症狀,楚青只倍感慶幸。如廁時的不便他也已适應。
雪下得更兇了。
楚青輕手輕腳下床,對面的念林背對着他,打着鼾聲。好在念林向來睡得沉,否則他那微乎其微的膽氣能被楚青的某些“對主子們的大不敬”行為吓得煙消雲散。
除夕夜宮裏不落鎖,供娘娘和皇子皇女們夜游。侍衛魚貫而出,哪哪都有帝王的眼睛,過了子時,那一道道黑影在燈籠的光暈下異常瘆人,宮人都沒膽子出門。
楚青剛穿過來那會兒,游山玩水逍遙自在,被山匪綁架過、被洪水卷走過、被打落下甲板過、還被狼群追捕過,皇宮侍衛根本算不得什麽。
他披上鬥篷,從儲物房取來紙傘,離開了桦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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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一世就喜靜,做歷史研究,足跡遍布世界頂級學府,居無定所。
後來在這一世,他本打算入學,卻覺得書房的教育方式和現代的高中大同小異,他要讀自己的書。
過上了舒坦日子,每日讀讀書寫寫文,幫人寫信抄錄、每年寫幾本話本,足夠養活自己。他在原身的故鄉名聲大噪—十歲便能詩會賦的神童。
然後他遇到了姓卓的少年。
楚青對大淵的社會習俗和家庭觀念并不抱奢望。男子必須延續香火,女子謹守女德,大淵的男子有的好男風,但無一不結婚生子。他游遍大淵南北,還沒見到過白頭偕老的夫夫。
向楚青求愛的男子不在少數,他只記住了卓湛。
卓,湛。
卓,湛…
卓…湛…
嘴唇不知不覺蠕動着,楚青的腳步一頓。拐角處的侍衛朝他稍稍偏頭,楚青壓低了頭,放緩了步子通過。
梅園裏,雪花彌漫。
雪的寒淬進夜裏。除夕的梅園通常很冷清,尤其在三更半夜,雪路難行。若有哪位娘娘想賞梅,宮人們會提前清掃。而今晚的宮宴一過,雪飄了兩三時辰,雪漫過腳踝,要來也要等初一的清早。
多厚的雪都不會讓楚青猶豫,前世他在雪更大的城市生活過。再者,經歷過他經歷過的,穿越、淨身,多大的事都不痛不癢了。
腳下白茫茫的,辨不出路來。楚青走到梅樹最茂密的地方,任由花枝争先恐後挽留着他,散落的細絨絨的雪拂過他的面頰。
他放下紙傘—更像是紙傘被樹枝托住了,震落枝條上的積雪。
紙傘壓歪了一段細枝,他俯身嗅了嗅,鼻子粘着了雪—不如那年他在帝都北邊的深林裏意外尋到的梅林。
他輕輕調整了紙傘,枝條脫離了紙傘的重量,又得以伸展了。他摘下宦官戴的發巾,漫不經心地将它丢到雪裏,解開束起的頭發。
楚青很想在雪地裏躺下,但衣服不是羽絨服,在這冰天雪地裏,染上風寒能致命。
他只好靜靜地聽着雪。
.
秦尹緊跟着帝君,瞅着越積越厚的雪,已經在心裏扇了自己半個時辰的巴掌。
帝君不喜被打攪,尤其獨自一人的時候。可秦尹實在愧疚,帝君再怎麽懲罰他,自己一百條命都抵不過龍體。“帝君,您看—”
“不。”
帝君聲音刺骨,像刮在臉上的冬風。秦尹噤若寒蟬,尾随的侍衛走得更安靜了。
“秦尹,朕的話,需要朕重述嗎?”
秦尹趕緊跪下,“奴婢知罪。”帝君嫌惡下人叽叽喳喳,在禦前伺候的無一不少言寡語。
“滾遠點。”
帝君撥開周圍的花枝,往梅園深處走去。秦尹拉開了一步的間距,步伐絲毫沒慢下來。
秦尹身後的侍衛低喝道,“有動靜。”
帝君忽然定在原地。
秦尹只得停步,橫向挪動,才能順着帝君的視線看清了梅樹中的那人。秦尹怔住了。
只見那人微阖着眼,鼻尖點在裹着雪的花瓣上,眉宇裏溢出似梅花不懼嚴寒的韌性。那雙眼張開了,秦尹呼吸一滞。
宮裏人的眼總盛着欲望、濃烈的悲喜、跋扈、怯懦、算計、死寂…那人,怎麽說呢,像置身事外的旁觀者,他不投入,你參不透他—你掌控不了他,如同這飛雪,當你撒手,它不逗留,你若留它,它便消融。
接着,秦尹看到他的下一串舉動。
那人摘了他的發巾!秦尹這才反應過來,那人是個宮人。
帝君做出個手勢,示意秦尹噤聲,又側過身,警示性地俯視着他。秦尹大氣不敢出,恨不得挖下眼睛埋雪裏。帝君又指示侍衛去跟着那人,重新向那人望去,足足站了一刻,才原路離開。
秦尹瞥向那人的方向,覺得往後的除夕都不安生了。
.
楚青回到桦庭時,念林換了個姿勢,仍在酣然大睡。他欣賞念林大大咧咧的性格,這世上沒念林睡不着的場合,就連罰跪,念林都能犯困。
他走了一遭,再入睡就困難了,索性點上蠟燭,構思起新話本,等下次出宮說不定就完稿了。這七年他出宮的次數屈指可數,他的位分無足輕重,只要他在皇宮落鎖前回宮,沒人會過問。他以“不歸”的筆名賣了好些話本,在帝都小有名氣。在皇宮的藏書閣做差事,近水樓臺,他讀了大淵朝上下千年的歷史,寫了十多冊類似前世《資治通鑒》的通史—關于大淵朝所在的時空。他當然沒去賣他的通史,稿子被他藏到宮外了。
楚青想過逃跑,但那天馬行空的想法在他進宮後的幾個月就被他完全扼殺。
他蘸了蘸墨,這月的用度又快沒了。
筆尖落到紙上。
.
楚青一從藏書閣出來,三個內侍攔住了他。
為首那位身着墨藍袍,袍子上繡着複雜的紋路。
楚青不認識他,但對方地位擺在衣服上,他躬了躬身,“公公。”楚青聳起肩膀,佝偻着後背—以前他自覺自己的姿勢夠誇張的了,念林卻指出他做的還不标準—脖子彎曲得要有弧度、要收下巴、肩膀要向內收攏、胳膊要抱得靠裏但不可太拘謹…
他前世活了快三十年,骨子裏對奴性的抵觸難以消除。入宮後,人家都竭盡全力往明政殿、太後皇後貴妃六妃那裏爬,他竭盡全力往下沖。
為首的內侍冷冷地問,“初青?”
“正是奴婢。”
那內侍頓了頓,“随咱家走一趟吧。”
楚青并無反抗的餘地。“喏。”
他們往帝王寝宮那邊走,楚青不常來這塊,若非差事,他對這是非之地退避三舍。
楚青看見眼熟的建築,他頓住了。
內廷。
三個內侍轉身看他。楚青嘴唇發幹,不由得退了半步。
“初青,”為首的漠然地觀察着他,掃過他的全身,“咱家來請你,是別人燒高香都求不來的。你最好實相,這樣我們都方便。”
…燒高香都求不來的?
他們帶他來內廷是想幹什麽…誣陷他勾結嫔妃?
楚青看對方不像無理之徒,深吸口氣,“撲通”跪下,額頭抵着地磚。
“這位公公,我與您無冤無仇,還請您高擡貴手,放過初青。”
“放過?”楚青聽不出對方是否真的疑惑。
他有條不紊,“公公,還請為初青指條明路,初青來日定報公公大恩大德。”
對方不作聲了。半晌,對方說,“你先起來。”
楚青沒動。
對方長嘆,“孩子,不是咱家不放過你。你知內廷是何地,難道猜不到你來此地是為何?”
“還請公公明示。”
對方吐了兩個字,“帝君。”
楚青眨了眨眼,随即緩慢地擡起身來。他霎時摸索到什麽,暗藏的真相,輕聲道,“…什麽。”
“你今夜宿在明政殿。”
思緒像藕斷的連絲,被無限度的拉長,最終無聲地繃裂。
沒人會拿帝王開這類的玩笑。他定睛去看對方的服飾,确實是禦前的內侍穿得起的。
楚青眼前一眩,本能地從地上躍起,扭頭往回跑。沒跑兩步,他便兩腿一軟,撞到牆上,扶着牆連連幹嘔,大口大口地抽氣,生理性的淚水模糊了他的眼。他的胳膊被死死地箍住,他看着自己的腳不自主地向後劃着地。
恐懼猶如大壩決堤那頃刻間的洪流,蕩平了他的思考能力,将他整個人吞噬!他殘存的本能的幻影使他叫出聲。
“放開我!放開我!”
楚青蹬着腿,發巾松弛,幾縷碎發黏在臉上。淨身後,他的身體不似從前,一番掙紮皆是徒勞,禁锢他的力量速度增快了。內廷的倒影漫過他的頭頂,有一瞬靈魂被剝離,四肢也不亂晃了,只微微抽搐着。他緊閉上眼,仿佛就能像他七年前淨身時眼不見為淨。
當時他錯了。那個令他痛不欲生的無數瞬間、暗無天日的那幾十天,疼痛和氣味壓過了一切,像無形的棺椁。不管他多使勁喘息,連帶着的痛和被吸進肺裏的異味燒灼着五髒六腑。他發了燒,在鬼門關走了回,好歹撿回了條命和這具身體。楚青本以為這該死的世道在他身上壞到底了,他又錯了。
黑暗的房間籠罩了他,楚青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那年那時。他已經不完整了,他們還想怎樣!
幾雙手同時擒住了他的肩膀、腰間和大腿。他突然翻個身,踹在膝蓋骨上,一聲慘叫。他接着咬住了他肩上的手指,胳膊肘一掄,後邊的人松開了他。其餘的人可能沒料到他會反抗的如此激烈,他們一分神楚青便掙脫開來。
他一股腦的往前跑,直到他差點撞到一堵牆。
死路。
楚青從一旁的架子上抄起一根簪子,聽到趨近的腳步聲,他喊道,“別過來!不然…不然我自盡!”
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勝算渺茫。就算他們過來,他還能真自盡成功?頂多只會讓自己殘上加殘。
“初青!”那內侍氣喘籲籲,“孩子,你這是何苦呢。”
楚青的腦門磕在牆上,簪子從他手中滑落。
是了,七年前他就別無選擇。今天,只是七年前的選擇的延續罷了。
充滿威嚴的女聲道,“孩子,轉過身來我瞧瞧。”
聽上去應該是內廷的嬷嬷,楚青遵從了。
“擡頭。”
楚青照做,仍低着眼。
嬷嬷“嗯”了下,言語裏流出敬服,“帝君果然獨具慧眼。秦公公,您就放心把這孩子交給老奴,老奴定不負公公所望。”
秦公公嘆息,“那就勞煩您家費心了。”
幾雙手挾着楚青走向不遠處的桌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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