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路引
路引
楚青和幾名內侍宮女尾随禦駕,那人遙遙信步,高大的背影超出了身後的侍衛。
滿園春色,卻沒人有閑情逸致賞花。貴族适婚年齡的女子被盡數招入宮中,為三位王爺選妃。燕王的母親是膝下有三子的貴妃,魏王的母親是前陣子得寵的梁昭儀,而南王是二皇子,與德妃的皇長子同為太子人選。
楚青望向不遠處的宴席。少女們有自己的貼身侍女和宮裏的嬷嬷陪伴左右,侍女緊挨着自己的主子,嬷嬷則冷冷地立在一側面無表情。
時晚走在那人後面,那人側了側頭說了幾個字,時晚行了鞠躬禮,轉身往禦駕尾部走。楚青心不在焉地看幾眼花,又低下頭看腳下,忽然想起卓湛的別院有個小花壇,當年他們一股腦把花全挖了又種菜,結果一株菜也沒活。
“初青弟弟。”
回憶中斷,楚青垂着眼“嗯”了聲。
時晚眼神裏滿是關切,“你還好吧?”
楚青淺笑,“嗯。”
她将信将疑地抿着唇,“早膳不對你的胃口嗎?”
“挺好的。”楚青不想在這百花宴上表現得和帝王的大宮女太親近,“有事嗎?”
時晚也不願拖延,“帝君說你不必跟随禦駕。你可以自己去看花。”
他剛要張口拒絕,一想自己沒幾次出明政殿和淵曜宮的機會,在這裏散散心也不錯。他對時晚行了禮,便脫離了禦駕,朝反方向走去。
過了一株香的功夫,楚青聽到假山後傳來一對主仆壓抑而急促的對話聲。
“小姐,老爺會罰您跪祠堂的,您跑去那…酒樓罰跪落下的傷還沒好全呢!”
女子的話緊湊卻十分平靜,“我心有所屬,不會嫁給南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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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猶猶豫豫,“可…您該不該露個面?萬一惹怒了帝君…”
“這帝都裏誰不曉我的名聲。”女子絲毫沒有浮誇之意,平和地說,“帝君和皇後娘娘未嘗沒預料到。我躲着并無不妥。”
楚青好久沒見個新鮮了,他勾了勾嘴角,“姑娘此言差矣。”
那女子厲聲道,“誰?”
“奴婢初青,見過姑娘。”
那女子探出半身,她一襲藍衣,腰間挂着把匕首,薄紗覆面。
“何出此言?”
楚青屈膝。“初青失禮,不該偷聽。但初青從中可知姑娘聰慧,姑娘可有想過,倘若帝君指婚姑娘于南王,姑娘可該如何?”
“免禮。”她擡了擡手,“我自然想過。我不應,父親逼不得我。帝君若知,便不會難為我父親。”
“姑娘,就算你的父親位高權重,南王娶妻,娶的不僅是南王妃,還是大淵朝未來的國母。姑娘以為,在帝君和皇後娘娘眼裏,姑娘當得起國母嗎?”
“當得起如何,當不起又如何?我志不在此,帝君知道我并非做皇後的料。”
楚青望着她稚氣殘存的面龐,心想世道對古代女孩子太殘忍。
“做皇後的料是可以被一刀刀塑造的。何況,姑娘是何方神聖,能對帝君的心思有十成把握?”
女子張了下嘴,扶着假山石的手攥緊了,沉默不語。少頃,她說,“好吧。”她垂了垂眼,“好吧。”
楚青一點頭行禮,“姑娘珍重。告辭。”
“等等!”
他轉頭,“姑娘還有何吩咐?”
那女子走出草叢,來到楚青面前,行鞠躬禮道,“謝謝你。”
楚青在近處看清了她的模樣,竟比他想的更年輕,他撇開眼。
“初青祝福姑娘有情人終成眷屬。”
“這位…小公公,小女能為您做什麽嗎?”
楚青蹙眉,“我只是給了你一點建議,不用答謝我。”
女子深深看了他一眼。楚青被盯着不自在,剛退了一步,她猛地扯開了他的衣領,露出他咬痕斑駁的肩頭。
楚青急忙用袖子蓋住,但來不及了,那女子微微點頭,神态自若,完全不像在光天化日下非禮了禦前內侍。
“此等寵愛。”
女子輕聲道。
楚青一言不發地整理好衣服,心道這女子絕非凡人,竟能從他們三兩句話後推斷他的身份。
“我有個提議,不知公公願不願意聽。”
楚青想無非是威脅勒索類的,他聳聳肩,“我難道有得選?”
女子笑道,“自然。公公得帝君的心,小女想請您勸帝君不要給我指婚。”
他皺了皺眉,“那人…事關大淵未來的儲君,帝君不可能聽我的。”
女子的目光落在楚青肩上,唇角微翹,“以公公的能力,一定會有辦法的。”
楚青一眯眼,“我要是做不到,你要怎樣?”
女子揚眉道,“放心,我不是惡人。作為回報,小女會為您弄一份路引。”
他渾身一震,背上泛起冷意。
“什麽?”
女子邁步到他跟前,在他耳邊說,“我能嗅出我的同類。你我是同一類人,不該被這重重宮牆囚禁。”
她卸下腰間的一串珠子,遞給楚青,“我的信物。三月後的十五,去山下齋,把這珠子交給掌櫃,你的路引會在那裏等你。”
珠串在楚青手裏如冰一般冷,這是他七年來離逃出宮最近的一次。
他握緊了女子的珠串,沒行禮,聲音輕顫,僅僅道了句,“謝謝。”
女子深深颔首。“小女吳笙也祝福公子得償所願。”
.
這兩周,楚青從秦公公和時晚口中打探出了那自稱吳笙的女子的底細。帝王繼位前,吳笙的父親吳孝是太子太傅。太子奪位失敗,吳家受到牽連。吳孝賞識帝王的手段,暗中輔佐,帝王替吳家求情,吳家才得以留在帝都。帝王登基後,吳家享盡皇親國戚的待遇,帝王特許吳孝的獨孫女吳笙入皇城讀書,她所得的恩寵不比皇女們的少,皇長子和二皇子南王曾在吳笙的生辰宴上博她一笑而比試琴技。楚青考慮了很久,皇長子和南王若對她無意,那就好辦,他們若真對她有那種心思,事情會更棘手。不過他的時間和資源有限,他觸及不了皇子們,只能從帝王那裏下手。
楚青的計劃很險,但只有那樣那人才會有所動搖。
是夜。今日那人批奏折批到很晚,若非那人不放過楚青,楚青早就會心甘情願地寫文贊賞那人的勤政了。他爬下龍榻,披上外袍。帝王的浴室裏響着嘩嘩水聲,楚青輕踏入室內,示意時晚。時晚沖他笑了笑,他接過她手中裝着浴液的圓盒,她無聲退下了。
“朕沒叫你。”
那人的聲音很輕,充滿倦意。
“床很冷,帝君的浴室暖和。”
這個月來,楚青柔聲細語地對那人說話,偶爾的打情罵俏,去讨那人的歡心。那人心情好了,對誰都好,楚青有點後悔他沒早點這樣做。那人似乎也接受了楚青态度的轉變,在床上也溫柔了許多。
“來朕這裏。”
楚青跪在浴池邊緣,倒出一捧浴液,塗抹到那人的手臂上。“奴婢在這。”
那人輕輕長嘆,低聲道,“你怎麽從來用不上勁。”
楚青輕哼,“帝君明知故問。”
那人笑出聲來,笑意不經意地勾勒着他的唇,“你說說,是何故。”
楚青的手一用力,那人結實的肌肉巋然不動。
那人的笑意更深了。
楚青的心漏跳了一拍—那人極少表現出真實的情感,就算有也是冷怒。淺淺的笑融化了帝王凜栗的面容,像浴池騰起的熱氣一樣暖。
“初青。”
楚青一頓,下意識感覺那人要說什麽,“帝君?”
那人睜開眼,靜靜地看着他。方才的笑意消散了,神情卻還溫情缱绻。“你想要什麽?”
楚青心中一凜,差點作出他以前會作出的反應。他及時地咧嘴笑着說,“奴婢沒什麽想要的。帝君再賞奴婢,奴婢就得替秦公公和時姑娘讨賞了。”
那人盯着他,擡起濕漉漉的手撫過楚青的後頸,臉上靜如止水。“初青,朕再給個機會。”
楚青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放下浴液,退去外袍和中衣,最後解開束起他長發的錦帶,赤着身走進水裏,那人的黑眸一點點變暗。
“帝君。”
楚青停在那人一臂距離前,頭發像暈染開來的黑墨。那人伸出胳膊一拽,楚青便被攬進了那人懷裏,水波泛動。
那人按捏着楚青的肩膀,嘴唇懸在楚青耳畔,“說吧。”
楚青用鼻梁蹭了蹭那人的下颚,心裏深吸氣,道,“奴婢聽聞大皇子和南王要成親了,帝君要有小皇孫和小皇孫女了嗎?”
那人低眸看他,眉梢微翹,“怎麽?害怕小輩占了你的恩寵麽?”
楚青把臉埋到那人的肩窩裏,“哪有。”
那人摟進了他,含笑說,“這還沒有?”
“大皇子是帝君的長子,帝君必然寄予厚望。奴婢聽聞,那吳笙姑娘又頗有皇後娘娘昔年的氣度和才情。兩人生出的小皇子定然龍血鳳髓。”
在楚青肩上的手頓住了,“哦?”那人的手蹭着楚青的臀間,“你若是個能生的,咱們的孩子早晚會爬滿了朕的淵曜宮。再者和大皇子成親的不是吳氏。”
楚青讓自己聽上去自然些,“不是吳姑娘?那帝君要把吳姑娘指給南王嗎?”
那人突然捏住楚青的下巴,迫使楚青和他對視,眼裏射出寒光。“你在問吳氏?”
楚青也不拐彎抹角了,垂下頭,水珠沿着脖頸滾落,在柔暖的燭火裏顯得清麗。“帝君,吳姑娘和奴婢素昧平生,但奴婢知道,吳姑娘未必喜歡這皇城。帝君的皇城裏,何苦要多出個不開心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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