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棋白
棋白
那人一字一頓道,“不開心的人?”
楚青別開頭,依偎在那人寬厚的肩臂上。
那人肩膀一沉,握住楚青的脖子。
“看着朕。”
楚青不疾不徐地擡起眼皮,注視着那雙幽幽的眸子。那人的目光落到楚青的唇上,靠的越來越近,滾燙的呼吸拂過楚青的臉。
“伴君不開心麽?”
楚青剛要張嘴否認,又合上雙唇。
他在這皇城裏,又何時開心過。
在這個時空,唯一開心的時候,只有和卓湛的那一兩年。
伴君這幾月,雖非他所願,但也得到了這時空裏他從未有過的溫暖。那人的臂彎裏總是很暖。
“奴婢…”楚青微微笑了,“開心。”
那人看了楚青一會,摩挲着楚青的背脊,雙目微沉。末了,那人閉上眼,後頸靠着浴池的沿,道,“若非吳氏深得皇後心,朕沒有扶持吳家的打算。朕也知道吳氏無心嫁入天家,既如此,就随你罷。”
楚青一愣,垂頭施禮,“多謝帝君。”他感到自己抓住了一股力量,能夠掌握人的命運,而這股力量是眼前的人給的。
那人張開眼,斜睨着他,“怎麽謝朕?”
濃濃水霧裏,那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更像個有血有肉的男人—很真實很美。楚青眼睛微眯,呵出一口氣,一拍濕漉漉的浴池沿。“帝君…您能坐到這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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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眉頭微皺,卻照做了。
楚青雙手撫過那人堅實的大腿,勾起唇笑道,“帝君恕罪。”
他擡眸看向那雙眼,那人眼裏閃過少有的意外。
楚青将頭埋進帝王的腿間。
.
楚青搬進了淵曜宮。
他不再去內庭了,念林也跟了過來。秦公公知道楚青在皇城裏就有念林這一個朋友,便讓念林服侍楚青。
那人許楚青留宿在龍榻上,睡到天明。每當楚青夢魇,那人會摟緊了他,細細撫慰他,楚青會在那人的輕聲細語中醒來,再沉睡。
有時楚青睡醒,那人剛從早朝回來,龍袍上沾着晨露,要楚青給他講自己又寫了什麽。楚青不會蠢到用民主制度感化大淵朝的帝王,但他卻能談論前世中國的歷史文獻,天文地理政治軍事,幾千年的歷史,一輩子也講不完。帝王似乎很喜歡楚青講中國史,尤其是涉及帝王權術的話題。楚青一侃侃而談,就有種前世教書的感覺,帝王總會很認真地聽,偶爾提問,卻從沒問過楚青從哪聽來的這些典故。
一日那人看到楚青在練字,便要楚青臨摹他的筆跡。楚青本以為那人對他的字不滿意,直到那人要他代筆批折子。
楚青舉出歷史上宦官幹政的例子,他不可能給後人诟病帝王的機會,于是和那人冷戰了三天。那三天,明政殿淵曜宮人心惶惶,連秦公公和時晚都走路靜悄悄的。最後還是秦公公不怕死,勸住了帝王。
那人連着不爽了好幾天,夜夜宿在明政殿。淵曜宮裏清靜了下來,楚青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寫文章也無趣。
逐漸有宮人傳楚青終于失寵了,帝王會随時發落了那個男寵,淵曜宮的小廚房餓了楚青兩天。第二天下午,時晚來看楚青,罰了在小廚房當差的宮人二十大板。
楚青叫她別往帝王那告狀,時晚說那由不得她。她一回明政殿,不過一刻鐘,秦公公便親自來接楚青去明政殿了。那人要追究小廚房,楚青對那人說小廚房的工藝在皇城裏最合他胃口,那人瞪了眼他,不了了之。
三個月轉瞬即逝。
吳笙該備好他的路引了。
楚青早已求了那人,許他出宮兩個時辰,必須在天黑前回宮。楚青只打包了一個小包袱,裝了一點盤纏,戴上了幾件值錢的簪子玉墜和吳笙的珠串。那人派了十多個禦前侍衛在暗中保護楚青,念林鬧着要同去,楚青沒答應他。他給時晚留下了一封信,麻煩她照顧念林,他也就念林這個牽挂了。
出宮很順利,有那人的特準和随行的禦前侍衛,楚青不怕邁不出宮門。甩掉禦前侍衛才是最大難題。
街道熙熙攘攘,楚青轉了幾圈,侍衛們混在人群裏,總環繞着他,最近的兩個離他半步遠。楚青什麽也沒買,只吃了頓飽餐,為逃離做好體力上的準備。
天漸漸暗了下來,那人給的兩個時辰還剩一炷香的時間。楚青回頭望向皇城,鎏金被夕陽鍍上了一層耀眼的光。
他默默道,不再見了。
下一句不知從何處冒出。
願你…好好的。
楚青踏進了帝都最大年代最久的藏書閣,山下齋。
門口的夥計查過楚青的包袱,看幾個禦前侍衛都是習武之人,便要搜身。
楚青朝着他們說,“這裏不讓帶武器,你們在門口等我就好,我很快就出來。”
領頭的侍衛把嘴抿成一條直線,剛要摸出腰牌,楚青厲聲喊住了他,“住手。你忘了主人的命令了嗎?”
帝王讓他們低調行事。
那侍衛緊接着道,“可是—”
“這裏是山下齋,很安全。”
山下齋是帝都裏皇城外最安全的地方了。
那侍衛掃視了一圈,囑咐了楚青幾句。“屬下會一直守在這。”
楚青嘴上“嗯”了聲,心裏有點過意不去。等那人發現他失蹤了,肯定會重重地罰他們。楚青握緊了包袱,想着迫在眉睫的逃亡和遲來的自由,腳步時輕時重。
山下齋的掌櫃在頂樓。那掌櫃是衆所周知的神出鬼沒,連在朝為官的大人物們都請不動他,有人傳他是天家的親戚,甚至流着帝王的血。總之,關于這位掌櫃的流言足以成好幾本話本了。
但楚青和他有私交。
他,其實是她。
這事還得從楚青入宮前說起。楚青初來帝都,是和卓湛一道,以門客的身份住在卓家。他們幾天裏就逛遍了帝都的書齋,楚青喜歡犄角旮旯裏不起眼的小書鋪,掌櫃都有點神經質的那種,而卓湛總往山下齋跑,楚青就總打趣他的少爺病,連看書買書都要去山下齋這種老百姓去不起的書齋。但楚青承認,山下齋無論是藏書還是環境,都是別家照抄不來的。他們成了山下齋的常客,也就在掌櫃面前混了個眼熟。說是眼熟,他們也就遠遠地看過掌櫃一眼。之後楚青入了宮,幾年後開始偷偷往山下齋送他的話本手稿,才正臉見着了那掌櫃。
是她先找上的楚青。
起先是山下齋的夥計接楚青的手稿、跟楚青談價錢。後來,楚青被請去了掌櫃的房間。
掌櫃告訴楚青她叫棋白,是山下齋第三十七任掌櫃。楚青最初不信任她,二人聊了一下午,主要聊史書。有了開頭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楚青一年裏能出五六次宮,總會在山下齋和棋白坐一坐。棋白很快猜出楚青是皇城裏的宮人,對楚青就更有興趣了。
一次他們喝了一壇酒,棋白突然問他,“公子可有心愛之人?”
楚青輕笑一聲,仰靠在牆上,沒力氣回答。
棋白定定地看着他,眸子清澈,完全不像醉了,道,“公子,其實…棋白是女子身。”
楚青直起腰,頓時清醒了,“什麽?”
棋白一擺手,笑笑道,“倒也不是什麽秘密。我小的時候,我師父說我只能把這個秘密說給心愛之人。”
楚青一怔,随即無聲一笑。“姑娘折煞初青了…我對女子—”楚青抿着笑搖了搖頭。
棋白作出果不其然的神情,叩着下巴,“嗯…怎樣的男子才配得上初公子呢?”
他不記得後面的事了。
.
屋門虛掩着,楚青敲了敲推開門。棋白正閉着眼倚着椅背,十指交叉在書案上。
“你來了。”楚青走上前才聽清了她。
楚青一低頭,“棋白姑娘。”
她展露出淡淡的笑意,“吳妹妹的眼光真是日漸毒辣了。”她睜開眼,靜靜地望着楚青。
“謝謝你這些年的…情義。”楚青不想多耽誤時間,他掏出吳笙給的珠串,“棋白,吳姑娘應該告—”
“嗯。”她舉起手打斷了他,毫無表情道,“不必多說了。”她推給他幾張薄紙,“你的路引。”
楚青簡略地翻看了一下,把仿造的路引疊好塞進衣服裏,轉了身,他在門口一停。“謝謝你,棋白。”
“對不起。”
楚青登時僵住了,一股麻麻的細流竄上他的脊梁骨,“…什麽?”
棋白呢喃道,“對不起。”
門從外面被推開,一張熟悉的臉如看死物般面對着楚青。
楚青剛要推門的手還懸在半空,他瞠目結舌地杵在原地。
他呼吸一滞,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才發覺脖子處傳來的窒息感。
“帝…”
“噓。”
楚青撥弄着男人遒勁的手,無力地直搖頭。
“寶貝…”男人濃烈的氣息燒灼着楚青的臉頰,以刺骨侵肌的口吻說着只在床第間所用過的稱呼。
“朕該親手取你性命。”
“皇兄—”
“皇妹,這裏沒你的事了,退下。”
楚青眼前發黑,也顧不得吃驚了。他隐約聽到關門聲,下一刻自己便被摁在門上。
男人從楚青的外袍裏摸出路引,掃了眼楚青。
“呵。吃裏扒外的東西。”
路引被揉作一團,消失在男人的掌心裏,那脆脆的聲響像無數細針紮在楚青心上,一滴淚淌出他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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