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名諱

名諱

楚青被禁足了。

這是禦前宮人裏所傳的說法。

他已經三天未見天空了。

那人只準了念林在楚青身邊,而念林也只能傳送膳食。三天裏,一到子時,那人會來幸楚青,做完就走,至今沒說過一字。

第一晚那人來時楚青已睡下了,迷迷瞪瞪地在一陣刺痛中醒來,那人的粗喘聲抨擊着他的耳膜,楚青模糊地聽着自己破碎的輕吟。那人走後,楚青像脫離了骨架般渾身發軟,迷糊中又睡着了。第二日楚青早早躺下,卻無法入睡。那人又很準時的來了,這次楚青是完全清醒的,他能感受到那人漠然的表面下跳竄着滾燙的怒焰,以往絲絲縷縷的溫柔蕩然無存,只剩下馬鞭似的抽打。

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他恍惚間覺得那人摁着他的雙手和籠罩着他的臂膀在輕輕顫抖。

等到第三日,楚青早已在床上恭候多時了。

關着他的房間不算奢華,比不上他在淵曜宮的住處,只有床的布料是上好的,在清一色樸素的陳設中尤為突兀,象征着這間房和被關在這裏的人真正的用途。房間裏不見文房四寶,也沒有書籍。

子時,楚青剛沐浴完,換上寝衣,躺進被子裏,估摸着時辰,那人快到了。

木門吱呀一響,門口傳來那人沉悶的聲音,“出來。”

楚青不由一怔,翻身下床随手抄起外袍,望向那人的背影。

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俯身行禮。“帝君。”

那人不回頭準确地抓住楚青的手,“跟朕走一走。”

楚青就這麽被那人牽着,走進了濃濃夜色。

下了臺階,楚青才看清這庭院當真是被守得死死的,每隔三步一個禦前侍衛,連只老鼠都鑽不進來。此刻那數十個侍衛目不斜視,仿佛帝王和帝王衣冠不整的男寵不在手牽手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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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院裏有一片梅樹。自從帝王寵幸楚青,便在淵曜宮裏種了好些梅花,楚青不知道那人怎麽想的,也許是自己有梅花的氣韻?卓湛曾說,楚青更像荷花。

清風吹過他的心底,挾着梅香。

他卻覺得自己不像荷花。荷花生在盛夏的暖風裏和涼爽的水裏,楚青并不熟悉那種舒适惬意。

“朕是在梅園裏看到的你。除夕夜。”

楚青吞咽一下,不作聲地跟着那人走。

一縷酒香飄過他的鼻尖,楚青心中一震。

那人…是醉了嗎?帝王從沒在和楚青用膳的時候飲過酒。

他們走到梅樹叢深處,那人一把攬過楚青,垂眸凝視着他,眼睫遮掩了眼底的情緒。

“朕不會放你走。你走,朕也會把你找回來。”

帝王的語氣裏并無威脅的意味,像涓涓細流陳述着事實。

楚青垂下眼。“奴婢明白。”

那人的手背蹭着楚青的長發,探頭嗅了嗅。“朕這些年,信得過的幾個知心人,除了秦尹和時晚,只剩你。”

楚青沉默片刻。他試探着道,“帝君,奴婢聽聞太後娘娘和皇後娘娘也很關心您。”

那人嗤道,“皇後也就罷了。太後…”那人眯起眼,像陷入了回憶。

剎那間,楚青又有種帝王只是個很俊美很優秀的男人的感覺了。若放在前世的現代,楚青應該會對眼前的男人動心吧。

“帝君…”楚青謹慎措辭道,“在初青眼裏,您是帝王,也是個值得真心的人,秦公公和時晚姑娘是真心待您。”

“朕是主,他們是仆。”那人看向楚青,“你呢?”

楚青張了張口,那人湊得更近了,話裏透出少許急切,“倘若你我并非主仆,你會許我真心麽?”

楚青定住,怔怔地看着帝王,一瞬懷疑自己聽錯了。

向來謹守規矩的帝王,競用你我這種平等的稱謂。楚青壓下怦怦直跳的心,半退一小步。

“帝君,您醉了,奴婢叫人送醒酒湯來。”

他剛一轉身,就被拽入那人的雙臂裏,溫暖的氣息在他的臉上癢癢的。“這裏沒人,你可以不作我的仆。”

“帝君,您會—”

“我不會反悔。”

帝王一反常态,弄得楚青有點手足無措。帝王開始在楚青手上描畫着什麽,眉目嚴肅而專注,三個字漸漸成形。

楚青屏住呼吸,不敢出聲。

“我給你…”那人寫下最後一劃,“帝王的名諱。”

朱璟猷。

楚青卷起手指,像捧着奇珍異寶,“帝君…”

帝王繼續寫着,楚青在心裏讀出聲。

懷生。

“我的字。”

兩個字像一對缱绻的飛雁掠過平靜的水面,蕩起一圈圈漣漪。楚青念出了聲,“懷生。”

那人…朱璟猷點了點頭,在楚青的眼角落下輕吻。

楚青鬼使神差地托起朱璟猷的手,在帝王滿布薄繭的手上寫下一個楚字。

“我…姓楚,名青。”楚青二字他只與卓湛講過。

“楚青。”朱璟猷又念了遍,這次更緩慢,“楚,青。”

楚青微彎着脖頸,在子時的月色下比彎月竟還皎潔幾分。

“我會好好照顧你。”

楚青的視線落在朱璟猷融入夜色的黑袍上。“帝君,您心懷蒼生,乃一國之君,想要什麽沒有?為什麽您執着于我?”

若是平時,楚青是斷斷不會這樣問的。朱璟猷微醺,今夜或許是唯一的時機。

朱璟猷紋絲不動,半晌,他扭開頭,反握上楚青的手腕,緩緩地合上眼,動作裏溢出疲倦,楚青好像聽到難以察覺的輕嘆。

“想要什麽沒有…想要什麽沒有?我想要你,卻留不住你。”朱璟猷微微一牽唇角,“上個問我這問題的人…我沒留得住。”

帝王再睜眼時,月光映在眼膜上,泛出涼涼的落寞。

楚青默然垂首,那落寞不陌生。

.

近日,禦前宮人又傳,帝君的男寵又複寵了。

禁足解了,楚青本以為他會回到他一直住的地方,沒想到朱璟猷竟要把他安置在明政殿,這回秦公公也沒攔住朱璟猷。

私下朱璟猷讓楚青二選一,要不幫他批奏折,要不搬到明政殿。楚青只好答應朱璟猷,但一想朱璟猷以後一定會用批奏折來提要求,楚青倍感無奈,帝王也有蠻不講理的一面。

誰知不用等到以後,楚青一入住明政殿,朱璟猷就把折子往楚青的房間裏帶,看折子看累了,就讓楚青念。楚青看朱璟猷昏昏欲睡的模樣,不知怎的就心軟了。

朱璟猷聽累了,就在楚青的床上小憩,把沒批的折子摞在茶幾書案上。等秦公公來催某幾個大臣的折子,朱璟猷還睡得沉,楚青不忍喚醒他,左右為難着,恍悟朱璟猷是故意的。

批了秦公公需要取走的折子,楚青多少有些惴惴不安。朱璟猷醒來後,什麽都沒說,把一沓折子推給楚青,連楚青批的折子都沒過問。

兩人批完積成小山的折子,朱璟猷時不時問楚青對某某大臣某某情況的看法,楚青不像從前心驚膽戰,會平平淡淡地回答。楚青的問題更多,他對朝中局勢的理解還有很多漏洞,朱璟猷也有問必答。

楚青注意到,朱璟猷會在解說時不經意地勾起唇,形成撥人心弦的弧度,在對着信任的人說着打心底裏熱愛的事業。

批奏折令他找回了點前世修改畢業生論文的意境。他突發奇想,要是放點音樂泡杯咖啡就完美了。

時光在空氣裏悄然流淌,竟生出一種歲月靜好的生活氣息。

朱璟猷拿起一本和其它折子不同色的奏折,安靜打量着,黑眸一沉。

楚青見狀一頓筆,“帝君?”

帝王嘴唇一抽,啪地撂下手裏的奏折。楚青本想去拿,又想這本奏折很可能有他猜不到的特別之處,就收回了手。

“你可以看。”

楚青定了定心神,觀察着朱璟猷靜若死水的表情,翻開了那本奏折。楚青一字不漏地讀起來,越讀越快,心跳也随之加快了。讀到一處,奏折從他微顫的手中滑出,他的手心已然冒出冷汗。

朱璟猷把奏折扔進炭火裏,沒多看一眼。寬厚的手掌包住楚青的側頸,朱璟猷的拇指輕蹭他的下颌,充滿了安撫的意味,“朕能護住你。”

楚青心想,自己還是卷進了十二宮這漩渦裏。他壓住顫音,火焰聲滋滋作響,“可…太後娘娘是您的母親,您不—”

朱璟猷冷聲道,“她是朕的母親,但朕不僅是他的兒子了。”

楚青想起朱璟猷剛登基時,時局動蕩,太後和皇後背後的澹臺氏一族虎視眈眈。七年後,太後吃齋念佛,長安宮那邊鮮少有風吹草動,澹臺氏僅剩皇後一人,朱璟猷仍在集權,帝王的權力日漸深厚。可楚青卻驚動了一貫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太後,他深知寵愛他的人是帝王,這位帝王真的能保護他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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