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梅花
梅花
楚青低下頭,餘光裏,朱璟猷靜靜地寫着字,仿佛對楚青的舉動一無所知。
他頓時懂了。朱璟猷在給他最後的機會,而楚青只需給朱璟猷做出一個态度。
朱璟猷什麽都知道了。
如果楚青默許了這些折子,朱璟猷會一筆勾銷楚青的欺瞞。倘若楚青做出其它的反應,帝王絕不會心慈手軟。
楚青在決定保住卓湛性命時就注定了他和朱璟猷遲早會攤牌。事到如今,他也深知,朱璟猷從懷疑到查到卓湛弑君篡位的野心、卓湛和楚青之間的種種,應該不下數周。可朱璟猷忍了,眼裏容不下沙的帝王縱容了楚青,在此時此刻,朱璟猷還在原諒楚青,暗示着楚青,只要楚青放下此事、和卓湛一刀兩斷,他就會繼續縱容。
這是帝王能給出的溺愛,是對整個天下有致命危險的、帝王對心愛之人的縱容。
楚青微微眩暈,像吃多甜食後腦袋發沉的滿足感,同時清醒異常,就像在人生中的關鍵時刻—親人離世、立下山盟海誓、迎接與自己骨肉相連的小生命—的驚奇和緊張。朱璟猷為他一忍再忍,是楚青從不妄想的。
換作旁人,帝王做到這份上,感激涕零還來不及。
楚青永遠無法接受這個時空裏的殘忍和血腥,自己若置身事外,目睹朱璟猷折磨死卓湛,他的良心會難安。
朱璟猷等了很久,楚青該表态了。
“帝君…”
又一道清脆的響聲。
斷成兩截的筆杆被丢到桌上。
楚青一直低着頭,起身跪到朱璟猷跟前。
“擡起頭來。”朱璟猷輕聲說着,任何激烈的言辭都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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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遵從了。
他仰頭望着高處的帝王,填充了他的空寂時光、他日積月累喜歡上的男人,讓帝王看到他眼裏的柔情,他的愛意,滿滿當當的一人的倒影。
朱璟猷安靜地看着楚青,看到了楚青赤裸裸展示出的感情,楚青也看到了朱璟猷眼中漸濃的暗色,并非猩紅,是渾濁的無奈和失望。朱璟猷突然傾身,手背從楚青的額角游走到臉頰,神情認真得像在勾勒着畫上的細節。
“你下去吧。”呼氣噴在楚青的唇上,朱璟猷抽身,楚青的面前一冷。
朱璟猷靠在軟墊上,只手支着額頭,阖上眼。朱璟猷很少在座位上休息,閑散的動作卷動疲頓的氣流,纏在帝王周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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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徹底和外界隔離了。
他逃跑那次,朱璟猷還每晚來找他。但當橙黃、墨藍和濃黑一層層地浸染天空,天地間只剩重重黑影,朱璟猷還沒來。
念林被攆走了,陌生的禦前侍衛監視着楚青所在的庭院。第二天早晨,楚青感覺得到朱璟猷是不會來了。
等禦前侍衛來送早膳,楚青叫住進門的侍衛。
“能有勞你給秦公公傳句話嗎?”楚青問。他的心跳忽然變快了,像預知到什麽。
“貴人,帝君有指,不準貴人向外傳遞消息。”侍衛直視前方肅然說,又補加道,“無論給誰。”
包括求朱璟猷對卓湛手下留情。
楚青立馬想到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但他比誰都清楚那套牽制不住朱璟猷。朱璟猷想要楚青吊着口氣,楚青就能活着。他今早才留意到房間裏沒有利器,就連杯具都被換成了金屬的。
朱璟猷要關上他一周半月。而這一周半月,足夠朱璟猷掃除卓湛的黨羽、定下卓湛的死罪,卓湛将從大淵的傳奇将軍貶為逆臣,在皇家秘史中,卓将軍也會是觊觎帝王枕邊人的罪人。
楚青穩住心神,現在不能想這個,先見到朱璟猷才有扭轉局勢的希望。
“我…”楚青正想着該如何說服對方,不經大腦說,“想他了。”
說出來楚青自己都愣神了。
侍衛也有些直立難安,眼神飄忽,“貴人,您先用膳吧,飯該涼了。”
“他還好嗎?”楚青想起他看朱璟猷的那一眼,那時的朱璟猷像耗盡了每一寸血肉能榨出的精力,手下最得力的将軍要算計他、同床共枕的人背叛他,就算有了楚青這麽個知心人,在操控他人性命的時刻也還是孤伶伶的,何況楚青并不在他身側。
侍衛支吾着,“帝…帝君很好。”
楚青一笑,心道估計不好吧。“讓小廚房做點糕點在戌時送到明政殿。”朱璟猷一忙,晚膳多半又難下咽了。侍衛用略含感激的目光看向他,默默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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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周,朱璟猷還不現身時,楚青不禁怔忪。他低聲下氣地請求了和他有接觸的侍衛,像在囚籠中呼喊的犯人,一切訴求皆被厚牆和黑暗阻隔了。
窗戶的明暗是鬥轉星移的跡象。
一個月在楚青屢屢嘗試中流逝了。
朱璟猷未曾來過。
興許有了前幾月他們吵架朱璟猷冷落他的前車之鑒,宮人們并沒給楚青臉色看,帝王男寵終會複合是明政殿淵曜宮上下公開的秘密。衆人滿懷信心地等兩位主子和好,楚青作為當局者卻如坐針氈。沒誰比楚青更深悉朱璟猷的理性,唯獨感情用事的幾個例外也盡數被楚青占去。
整日足不出戶,楚青只能想朱璟猷、也想他會怎麽處置卓湛。随着數日積成一整月,楚青越來越覺得朱璟猷會暫且留下卓湛,至少能讓卓湛臨死前見到楚青。朱璟猷知道楚青很排斥淩遲誅九族這樣的懲罰,楚青會給逝去的宮人感到惋惜,若換作朋友,楚青只會更痛心。顧及楚青和卓湛的這層友誼,朱璟猷要殺要剮,還要惦記着楚青。
轉眼間,窗上飄動的雪影斑駁陸離,像歲歲年年下凡巡視人間的小精靈,來觀賞一年裏凡人的變化。又逢臘月。
皇城裏的喧嚣氣氛包圍着淵曜宮,卻不靠近。帝君和男寵産生嫌隙,十二宮裏人盡皆知,但後者在淵曜宮裏,禦前侍衛的陣仗堪比帝君的,既然穩穩住在淵曜宮,受帝君此等保護,那人的地位就穩固如山。
除夕夜,侍衛送走楚青沒吃幾口的晚膳就照常退下。往年楚青會偷溜去梅花園,以前宮裏的日子難熬了,一花一木都是知己,看樣子今年他要跟梅花爽約了。
楚青早早洗漱,意外地等到幾月未見的時晚。
時晚捧着一只青色的花瓶。
花瓶裏,梅花仍挾着凜冽的涼意,整個冬季的嚴寒被淬進了暖粉的花瓣裏,在這單調的室內注入鮮活的生命力。
楚青一怔,等回了神,時晚把花瓶擱在茶臺上,輕手輕腳避免颠簸,梅花枝交錯的位置仍是原态。
“帝君稍晚點會來看貴人,請您準備迎駕。”
楚青盯着梅花出神,點着頭答應。
“是他打理的花嗎?”他的目光灑在梅花上,好像能窺見那人修剪花枝的殘影。
時晚聽聞一笑,“等帝君來,您問帝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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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披着一件薄衣,坐在茶臺旁,品味着望穿秋水的味道,心想詩詞裏宮中女人朝思暮想地盼望君主真不誇張。
一陣輕風卷起他的褲腳。
楚青像被風卷帶着,比現實世界還快,轉瞬就來到想念了數月的人面前。
他慢下腳步,回歸了現實,要面臨的各種可能接踵而至,他在離朱璟猷幾步遠的地方跪下。
“參…參見帝君。”楚青磕絆着說。
朱璟猷走過來自然地一把拉起他,沉默着牽着他往床的那邊走。
帝王出乎意料地溫柔。他親着楚青的臉,親得久到蠟燭光微弱到只存橘紅點點,楚青臉上的水痕在暗光下像融化了的雪。
朱璟猷吻遍楚青的脖頸、小腹、大腿內側、小腿肚、腳踝處的溝壑,像畫家照顧到最微小的細節,做足前戲才輕輕地打開楚青。楚青被填滿時,如絲般的呻.吟交織着,将二人的間距縫起,密密匝匝的思念無聲傳遞。
楚青低吟着朱璟猷的字,朱璟猷能辨析出楚青在傾訴他孤獨一人的寂寞,在懇求朱璟猷再深些,證明他們仍還親密無間。
事後,楚青強睜着眼,朱璟猷也醒着。
只等他們一人道出使他們分隔的原因。
楚青半趴在朱璟猷薄汗覆蓋的胸膛上,朱璟猷慵懶地摟着他,手掌裹着他的腰窩。
朱璟猷開口了。“你不能見他。”
楚青不期望朱璟猷能心寬到那地步,他“嗯”了聲。
“他會死。”
楚青把臉埋進朱璟猷肩膀上,垂下沉重的眼皮,等待睡意将他吞沒。
朱璟猷撫摸着楚青,拇指在楚青的肩胛骨上來回蹭。
“卓湛活着,就是朕留給子孫後代的隐患。”
楚青挪了挪身子,在朱璟猷身邊蜷縮着。
“只有他死,朕的江山才能脫險。”
“他…”楚青嗓子發啞,“什麽時候走?”
“過完年。”
朱璟猷又說起了朝中發生的事,很像在哄楚青睡覺。
楚青只聽着,在朱璟猷低緩的話語中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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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
朱璟猷來淵曜宮的次數減少了,但恩寵不減,楚青依然是帝王獨一寵愛的人。
楚青聽說,卓湛是被賜死的,朱璟猷頂着群臣的衆怒,下旨在獄中賜死卓湛。朱璟猷親口告訴楚青,卓湛選的匕首,走得很利索。楚青想這恐怕是朱璟猷最大限度的仁慈,只因為楚青。要是卓湛在衆目睽睽下尊嚴盡失地死了,楚青會更難受。他還聽說,卓湛的同僚中竟有吳笙那姑娘。楚青沒問吳笙地下場,朱璟猷也沒提。
棋白進宮來看楚青。楚青都快忘了山下齋的掌櫃了,更準确的說,是朱璟猷的妹妹。
她向楚青道歉,坦白自己很早确實對他動過心,但得知他是宮人後就視他為好友了。他出逃那日,她告知了朱璟猷,只為了朱璟猷能有人陪伴左右。她也知道朱璟猷只喜歡男子,而楚青是朱璟猷登基以來唯一碰過的男子。棋白深覺楚青有非同尋常之處,朱璟猷有楚青服侍輔佐,只會成為更好的帝王。為大淵,她必須确保楚青在帝王的掌心裏。
聽罷,楚青暗嘆世事無常,又想自己當日若真成功,朱璟猷可真就成孤家寡人了。楚青一走了之,卓湛就會更謹慎地執行篡權的計劃,甚至能存活。原來,無論命運的軌跡迂回的路線,他總會失去一些,得到一些。
又到除夕夜了。
梅園中一黑一青若隐若現,微風細雪中夾雜着低語聲。
“…我剛醒來那會兒,對大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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