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35.1月1日
1月1日
一條筆直的公路,一往直前,逶迤蔓延,直向那隐匿于起伏丘陵之中的盆地小城而去。
季微脖梗微垂,意識模糊。大巴車猛一剎車,她忽地向前,額頭撞到前面座位的靠背,一下子驚醒了。
身邊座位上的阿姨見她一臉懵懵的模樣,笑了,遞過來一塊冰涼涼的濕巾: “小姑娘啊,快揉一揉,撞得都有些紅了。”
季微接過來: “謝謝。”
她露出一個疏遠而禮貌的微笑,轉頭看向車窗外。
入目是一條白茫茫的江水,滄瀾裏泛着漣漪,江上霧水迷朦,映着遠遠的沉默山峰。
公路沿着江走,平行向前。
一旁的阿姨打量了她一會兒: “小姑娘,我看你……不是本地人吧”
“嗯。”季微轉過頭,應了一聲,将濕巾在手裏仔細疊好。
“來旅游的”
季微搖搖頭: “來找人的。”
阿姨有些八卦,深入問了一句: “男朋友啊”
季微看她一眼。
眼前的女人五十多歲,有些皺紋,有些粗糙,更多的是小鎮婦女擁有的那種過分的好奇與熱乎勁。
她笑了笑: “好朋友,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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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哦”一聲,滿臉然: “是哪家的囡囡啊我們這個鎮子啊,很小哋,說不定阿姨認識嘞!”
這句話平淡無奇,對于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來說,甚至有些越界。但它卻在季微腦中迅速略過一道光,下一秒,在她自己還未反應過來之前,已經問出了口。
“阿姨,你認識一個叫……陸猶的嗎”
見對方的眼神有些迷茫,她連忙又加上一句: “男的。”
剛才說來這兒找一個女的,現在又變成一個男的了
心裏的疑惑也不過一瞬,下一秒,這位阿姨就搖了搖頭。
“不認識的。”
季微有些失望,道了謝,想結束這場生硬的對話,卻又突然想起了什麽。
“那陸舜華呢”季微的眼神灼灼, “阿姨,你認識她嗎”
誰知道, “陸舜華”這個名字一出來,眼前的阿姨就愣住了。
她皺了皺眉,問季微: “小姑娘啊,你知道她幹嘛問這個。”
季微朝對面阿姨的臉上看去。那上面呈現出的複雜情緒讓她一時微怔。
這似乎是一個很令人避諱的話題。她心想。否則,一個人不可能在不屑,遮掩,惱然的同時,還表現出一點畏懼,羞愧與無所适從。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經道: “我認識她。我要去找的朋友就是她的女兒。”
“怎麽可能!”阿姨脫口而出。
她的聲音有些大,坐在前後排座位上,探着看前方無所事事的鎮民,都側了眼睛看過來。
阿姨連忙微微弓了身子,半捂住嘴巴皺眉嘀咕: “怎麽可能……我明明記得她是個兒子啊……”
本來就是。
陸舜華的兒子,一直就是陸猶啊。
他上次還吞了一半的故事欠着自己。如今,所有的故事都沒有結局,她很不甘心。
那就從他自己的故事入手好了。
季微假裝毫不知情的樣子: “不會吧”
“是的呀!”阿姨一拍腿, “我記得清清楚楚,當年她生出來的小孩就是個怪裏怪氣的鬼佬,是個男孩!”
——怪裏怪氣。
——鬼佬。
季微心裏膈應極了,但偏偏對面的女人正氣淩然,滿臉理所當然。
她随意地“嗯”一聲,忽然失去了深挖下去的興致。
自己知道那麽多,又有什麽意思呢
所有的事情都像這窗外的江水一般,滔滔不絕,靜靜流淌,不為人世的變遷,而有任何的寬恕與動容。
見她突然興致嶙峋,将目光投向了窗外,身邊的阿姨又起了勁頭,熱切地開了下一個話題。
“這個咧,是曹娥江,是我們縣城最大的江哈。上面是新昌江,下面就是錢塘江了。小姑娘,錢塘江你總知道的吧我們這裏呢……”
季微淡淡地“嗯”一聲。
鄰座女人的聲音全部幻化成了背景音,虛無缥缈地浮在空中,聽得并不真切。
她的額頭靠在透明的玻璃上,眼裏是清澈透明的江水,一切都是清清淡淡,淺然粹徹的。
也不知道潛溪在哪裏。她想。
也不知道陸猶,現在在幹什麽呢。
*
季微之前沒定酒店,下了車之後,七拐八繞,在老城區旁邊随意住進了一家小旅館。
旅館很小,只有三層,被擠在一棟小小的樓裏,正對有些狹窄的主街道,蜿蜒進老區。
老板娘也是個五十多歲的阿姨,看起來卻比剛才的那位舒服多了。
一個單人房只要100塊錢。季微拿出身份證登記了入住信息,她也沒問什麽多餘的話,只說了幾個可吃可玩的地方,然後就領季微上了樓。
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床和一張桌子,衛生間也小得轉不過身,卻挺幹淨的。
空氣中隐隐流着若有似無的黃黴味,是南方小鎮特有的氣息。
季微将随身的行李扔到桌子上,就又出了門。
走到樓下的時候,老板娘正彎着腰沿着牆角澆花。季微沖她笑了笑,本來已經越過她直接走了出去,想了想,還是走了回來。
“老板娘,我想問你個事。”
老板娘弓着背,歪頭看她: “什麽”
季微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你認識陸舜華嗎”
她本來就只是碰碰運氣地問一句。
陸猶今年二十九,算來算去,他媽媽也就眼前這個老板娘的年紀。
誰知道,她的問題抛出去之後,許久沒有得到回應。
花瓶裏的水汩汩往外流着。老板娘像被冰凍住了一樣,只彎着腰,維持着這個疲累的姿勢,許久未動。
半晌,等到花盆裏的水滿過盆托,一直往外流,她才回過神來。
老板娘笑了一下,掩飾過剛才的失态。她直起身子,拖着後腰,轉頭看向季微: “我認識。”
她沒有問季微為什麽,也沒有問季微是誰。只是以一種很坦然的姿态,承認了這件平常事。
季微靜靜等着她的後文。
老板娘轉過身去。季微看見她的身前,桌上放着一盆吊蘭,一半枯槁發黃,想來多半是養不下去了。
老板娘放下花瓶,一指身邊的破了好幾道口子的木椅。
“你要不要坐”她側過臉來,長嘆一口氣,扯出一個笑來, “我算來算去,這事竟然都已經過去十幾年了。也不知道這鎮上,還有幾個人記得她咯。”
季微依言坐下,應了聲“嗯”。
也不知道是應哪句話。
這世上,觀音還是那個觀音,罂粟也還是那朵罂粟。
只是有些事,卻再也不是最初的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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