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36.1月1日

1月1日

那晚在星光原野,烏魯魯的晚風溫柔清矍,陸猶聲音悠然平緩,給季微講了故事的前半段——

短暫的邂逅後,男人遠走高飛,女人獨自生活。

如今,就在這座小城,陳舊擁擠的小樓裏,五十多歲的女人穿着家常便服,帶着一點沙啞軟糯的鄉音,和她講述了故事的後半段。

老板娘姓俞,三十多年前還沒有開這家小旅館。

那時俞寶容還很年輕,住在穗行巷的最深處。巷頭住着陸家,開了一家熱騰騰的包子店,老板的女兒陸舜華,長得嬌嫩鮮潤,是她最好的朋友。

那年春天,三月三過後沒兩天,她就看出陸舜華和羅軒之間的不一般來。

她忍住沒和爸媽說,背地裏旁敲側擊了好幾次,陸舜華卻還是在羅軒走後,失魂落魄了很久。

再後來,就出事了。

俞寶容永遠記得那個晚上。

暮春五月,桃花杏花落了滿地,玉蘭花葉茂盛肥厚。陸舜華敲開她家的門,路燈下一張臉蒼白易碎——就像環繞縣城的山上,砸到地上就會破裂的瓊瑤,輕輕一觸都是絕境。

她唇齒間喃喃,饒是春天,額發上仍然覆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半晌,才憋出一句話。

“寶容……我……我大肚皮噶。”

這句話,如同一層霜霎那間打落在她們身上,俞寶容的手撐在門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她拉了陸舜華的手,兩人皆是滿掌冰涼。

都是二十歲不到的大姑娘,哪裏又曉得這些小巷間有人穿過,看到俞寶容家的門開着,打了個招呼: “寶容,吃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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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吃了。”俞寶容回。她也看不清是誰,只朝壓下來的昏暗裏那黑魆魆的人影笑了笑,便低了頭,将陸舜華拉了進來。

陸舜華穿了一身喬其紗的連衣裙子,眼眶周圍一圈都是紅的。

她胯間收起細細腰身,胳膊細細的,小腿也是細細的。俞寶容沉默着看她,只覺得驚異。她這樣小一個人,這樣纖細,這樣瘦弱,怎麽會孕育一個孩子

她怎麽可能養得起一個孩子

旁人怎麽允許她生下這樣一個孩子

然而,有些事情已經越了軌,就再也無法回頭。

那晚,陸舜華在她的面前嚎啕大哭。俞寶容勸了她很久,卻還是拉不回她那顆撞南牆的決心。她抓着她的手腕,顫抖而堅定。

“寶容,我不去診所。我要生下他。”

俞寶容看她。陸舜華的眼睛波光粼粼,就像曹娥江的水,雖然清澈,但是深渺,她根本看不清裏面的東西。

她手腕一滑,握住對方的手: “好。”

穗行巷不長,巷頭到巷尾統共不過幾十幢筒子樓。就像這座小城,站在中心的馬路,往東南西北直直看向盡頭,毫無遮擋,視野中全是包裹住小城的山巒。

懷孕之後的陸舜華愈發瘦,也愈發沉默,襯得她日漸膨脹的肚子愈發醒目。

五個月不到,就有流言在巷子裏傳了開來。

那時候,陸舜華的媽媽總打她,俞寶容就見過一次。

那根本就不是一個恨鐵不成鋼的母親打她的女兒,反倒是仇人見仇人,往死裏拼命折磨對方。陸母那架勢,直想叫她直接落了胎,省錢又保住一點殘存的顏面。沒了孩子,日後還能糊弄着,嫁一個老實人去。

俞寶容看得心驚肉跳,後來索性把陸舜華接了過來,不再在包子店過那動辄就被非打即罵的生活。

那段日子裏,陸舜華幾乎每周都會向那個陌生的外國地址寄信,然而,卻一直沒有得到回音。

整座小鎮氣氛詭谲,閑言碎語不斷。擁有廉恥感的婦女斜着眼睛看她,男人們在暗地裏破口大罵,直說鎮上最漂亮的一朵花被那洋鬼子玷污了去。她的媽媽不認她,昔日的好友紛紛避之不及。

只有俞寶容。

只有俞寶容陪着她。

十月懷胎,陸猶是足月生下來的小男孩。

他出生那天,正是寒冬臘月裏,曹娥江迎來新年的第一場雪。陸舜華沒敢去縣醫院,只找了暗巷裏一家小診所,九死一生,偷偷摸摸地生下他。

那晚,俞寶容燒了一鍋紅燒肉去看她。

雪花洋洋灑灑,飄過曹娥江頭,落到她的肩上,落到被捂得熱乎乎的保溫盒上。俞寶容踏過地上薄雪,聞得兩排窗戶內熱熱鬧鬧的新年氣,只覺得心裏愈發冷了。

正巧路過包子店。陸母還沒關門,清清冷冷的店門口,只一盞昏暗的燈籠搖搖晃晃。

俞寶容往手心吹了一口熱氣,在原地跺了跺腳,最終還是走了進去。

“陸姨。”

陸母正在掃地,都沒拿正眼瞧她: “幹嘛”

“那個……”俞寶容頓了頓, “舜華生了。是個小男孩。”

她看見陸母的掃帚在地上重重一停。剛掃除的一堆灰塵被這麽一撞,四散紛飛。

陸母問: “出院了沒”

“沒住院。”俞寶容說, “在那邊那個小診所生的。”

陸母沒說話,将手中的掃帚往一旁重重一甩,發出用力的沖撞聲音,俞寶容被吓了一跳。

“她真是要氣死我。”陸母撐住腰,靠在臺子上, “既然孩子沒死,就給我好好地生,正大光明地生,去那種破爛地方幹什麽!”

她氣消了點,眼睛一瞥俞寶容手中的保溫盒: “你去給她送飯”

“嗯,燒了些肉。”俞寶容晃了一下手中的肉。

“你拿過來。”陸母伸過手來,幾乎将保溫盒搶過去, “今天還剩了幾個肉包子,你去給她拿去。”

她提着保溫盒,腳步有些蹒跚地走到臺子後面去。

俞寶容發現,在不知不覺中,陸姨已經老了很多。

她的嘴卻和年輕的時候一樣,依然不肯服輸,叫一聲陸舜華的名字。

“你同她講,這種時候不能委屈自己的。”陸母絮絮叨叨, “既然生下來了,就好好給我養着,也不要去想嫁什麽人了。以後,就給我安安分分過日子,咬着牙都要給我把日子一個人過下去,別管別人怎麽說!”

俞寶容的鼻子被冷風凍得發紅: “好。”

陸母又慢吞吞地把保溫盒拿過來,遞給她: “你走吧。”

“陸姨……”俞寶容吸了一下鼻子, “你保重身子啊。”

“你知道的吧。”陸母将手收回去, “她這種時候,碰不得冷水,吹不得冷風。這一個月要辛苦你了……寶容。”

“寶容”這兩個字,從她口中說出來,缱绻而留戀。俞寶容莫名有了錯覺,覺得她是在認真叮囑自己的女兒,而不是自己。

她應了聲“好”,轉身沿着小巷子往更黑處走去。

“诶!寶容!”遠遠的身後,陸母叫住她, “要是有什麽困難,你一定要同我講!”

“好。”一聲清清脆脆的回應。

俞寶容轉過頭,看向身後燈籠下,依偎在門欄上的中年女人。

在雪花的柔光下,她平日裏淩厲的輪廓,在這一刻,似乎被鍍上了一層溫柔的色調。

俞寶容心中狂跳,只覺得這一刻太過長久,長久到能被印刻進走馬燈,印刻進墳墓,印刻進永恒的時光。

太過美好,是會招致不詳的。

兩人帶着陸猶從小診所回家沒過幾天,陸母就因為腦梗猝然離世。

寒冬臘月裏,陸舜華只套了一件薄薄的大衣,獨身一人前往殡儀館。她的姨母,舅舅們直接把她打出了門,直呼她是一個害人精,克死了父親,還把她的母親也氣死了。

屍體入殓,火化,下葬,她連母親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回家之後,陸舜華哭了整整三天。

月子裏吹了最冷的風,又哭得肝腸寸斷,自此之後,陸舜華落下了吹頭風,腰疼的毛病,身子徹底垮了。

慢慢平靜之後,她給兒子取名“猶”,只因事情一切起因都是自己太過堅定果決。

若她沒有同意羅軒的邀請,若她沒有在羅軒身上一條道走到黑,若她沒有執意生下這個孩子,與母親決裂——

但凡這之中,她有一絲一毫的搖擺與猶疑,有些事情,也許就不會發生。

陸舜華哭命運,哭自己,也哭她母親——哭她在俞寶容見她的最後那個雪夜,在裝包子的時候,偷偷壓到保溫盒底的那張存折。

整整十萬塊錢,也不知道是她怎樣省吃儉用,存下的一點積蓄。

最終,包子店被姨母和舅舅們平分了。畢竟,小鎮上人人都知道,陸舜華的母親和她決裂了。否則,鄉裏鄉親也不會跑到一個不知廉恥的女孩子家裏,去買包子吃。

陸舜華什麽都沒有說。她哭到眼淚都幹了,愈發沉默寡言。

故事聽到這裏,已見世事殘忍,卻不見峰回路轉,季微都不忍心聽下去。她擡頭,看着愈發陰沉的天氣,怕是要下雨了。

俞寶容順着她的目光看去, “哎呀”一聲,站起身來: “好像要下雨了,我得去收一收衣服。”

季微看了看時間,已經是下午三點。冬天晝短夜長,五點不到小山城就會黑個透徹。

故事随時都能聽,但是找梁細細這件事,卻必須在白天進行。

思及此,她也站起身來,沖俞寶容笑了笑。

“我有點事,那就先出去一趟,俞姨。”

最後這個稱呼,加得有些倉促,卻并不突兀。

俞寶容然,點了點頭,自顧自地往樓後的院子裏走去。

季微背起包,從反方向離開。

馬路上一塊路牌,一東一西兩個方向,指示着兩個熟悉的地名。

東邊是穗行巷。

西邊是潛溪。

季微在路牌前靜止片刻,随後,以一種堅決,肯定的姿态,往其中一個方向走去。

————————

熱到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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