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弦輝(1)

第1章 弦輝(1)

樂采穎走的那天,是公司安排她出差,章弦輝開車送她去機場。兩人沉默了一路上,快到機場時,章弦輝忽然問,是和那個攝影師嚴聰一起去嗎?采穎頭朝着窗,聽他發問,也沒有扭頭看他,只說是。章弦輝說知道了。過了一會兒,采穎說,等我出差回來,我會搬出去住。

遠遠看到了航站樓,章弦輝又問,是搬去嚴聰那裏嗎?采穎嗯一聲。章弦輝說,知道了,我明白了。兩人沉默着到了機場,章弦輝沒有下車,像以前那樣替采穎從後備廂裏取行李。采穎自己取了登機箱,啪一下合上後備箱蓋,上前兩步,對坐在車裏的章弦輝說,回來時你不用來接機,我自己打車。章弦輝依然說知道了。

送客區不能久留,章弦輝慢慢把車駛離,從後視鏡裏看着采穎進了航站樓。他回到家裏,看着這套住了五年的樓房,覺得有一股氣在胸中郁結,想吐吐不出,想咽咽不下。他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站起來,把采穎的東西打包。

二樓卧室裏她的衣服鞋子包包圍巾、三樓書房裏她的書籍畫冊黑膠碟唱片、一樓廚房的櫥櫃裏她歷年收藏的西瓷。五年裏,她一點一點往屋子裏添東西,塞滿每一個櫥櫃。

章弦輝今天收一箱,明天收一箱,在采穎出差的三天時間裏,章弦輝替她收拾得七七八八,一箱一箱堆在樓梯間,除了三樓少量的書,剩下還有采穎最喜歡的西瓷。

采穎說好要回來的那天,下着大雨。章弦輝本來也沒打算去機場接她。下了一天的雨,新聞報道裏說通往機場的路已經被積水淹沒,章弦輝更是有了借口,在他們位于市郊的房子裏整理采穎的個人物品。

章弦輝為采穎打包行李,不過是趁着下雨天,閑着也是閑着,找點事做。平常的休息日,若是不下雨,章弦輝會在小陽臺上整理植物。松松土、換個盆、剪下枝、去掉一部分老死的根,再給花澆澆水,一下午就過去了。

這個時候采穎多半在三樓露臺上抽煙。有時一陣風過,風裏有她慣常抽的柔和七星煙的味道,他心情好的時候,會擡起頭,向上喊一嗓子,說少抽點。采穎聽見了,應一聲,掐滅煙,過一會,又點上一支。

章弦輝讓采穎少抽點,并不是要她戒煙,這只是他表示關心的一種方式。他在地下室畫圖的時候,有時半天也聽不到三樓上采穎的聲音,這時聞到煙味,那讓十分他安心。房子裏一片寂靜,但時不時有一陣煙味飄下來,說明采穎在那裏,沒有離開。

有時下雨,地下室有點返潮,章弦輝打開抽濕機,聲音嗚嗚咽咽的,聽得他心煩,靜不下心畫圖,會到一樓廚房煮一壺咖啡,借口送咖啡,上到三樓,推開采穎書房的門,放下咖啡杯,和她沉默地喝着,等她放下杯子,他收了兩個咖啡杯下樓。一個下午,兩杯咖啡,就這樣過去了。

就這樣五年過去了。

下午電視臺體育頻道放着球賽,中場休息,章弦輝拿了一疊舊報紙打包采穎的瓷器。采穎沒有告訴章弦輝她回來的航班,章弦輝想這麽大雨,飛機可能會延誤,今天未必能起飛。他想給采穎打個電話,問一下她的行程,思考了半天,只是發了個短信,問行程是否有變。稍後采穎回複,說可能要明天才能返回。章弦輝回複了一句知道了。

章弦輝打包完采穎的那些瓷器,為自己做了一杯咖啡,慢慢喝着。下雨天黑得早,咖啡喝完,天已經黑透,他坐在黑暗裏,看完球賽,又看完天氣預報。大雨使得整個城市的交通都癱瘓了。

章弦輝想,看來沒去機場接采穎的決定是正确的。

過了一天采穎也沒有回來。第三天章弦輝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邊的人自稱是溫州市交警大隊第三支隊的警士長韓東海,問他是否是樂采穎的丈夫章弦輝。章弦輝隐隐覺得有些不安,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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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東海警士長說你的妻子樂采穎前天下午4點40分在本市2號海岸公路上出了車禍,現場有人報了警。車上受傷人員送入市五醫院,女性乘客樂采穎已經搶救回來,生命沒有大礙,只是還沒有蘇醒。請你盡快趕到溫州交警大隊第三支隊,警方好交割有關事務。

章弦輝愣了半天,說不出話。下午4點半,正是他給采穎發消息的時間,那時是球賽中場休息,他不會記錯。原來當時她已經回國了,只是沒有回家,也沒有告訴他。

電話那邊的韓東海警士長連叫了幾聲章弦輝先生,章弦輝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清了清嗓子,問:“聽你的意思,是車上還有別的乘客?”韓東海警士長答是。章弦輝問是嚴聰先生嗎?韓東海警士長回說是,又問你怎麽知道?章弦輝答:“他們是一個單位的同事,一起去日本出差。既然在一輛車上,我想會不會是他。”

韓東海警士長嗯一聲。章弦輝又問:“那嚴聰呢?還好嗎?”韓東海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說我只負責通知你,你妻子的現狀。那就這樣,你先去市五醫院,完了就來分局。

章弦輝等那邊先收了線,才挂了電話。呆了半天,自言自語說,大概是因為下雨,改飛溫州了。又說,幸好沒去機場接她,不然去了也是白跑一趟。

章弦輝看着窗外,九月,一場大雨過後,天氣涼爽了不少,暑氣消退,有些秋天的感覺了。

章弦輝向公司告了假,開了四個小時的車,趕到溫州市五醫院,在護士臺問清樂采穎患者的情況,一名護士查看電腦紀錄,告訴他樂采穎患者現在還在加護病房觀察,如果沒問題,明天會轉到普通病房,讓他先去辦入院手續,交費。

辦完各種手續,章弦輝開車到第三交通支隊,問哪一位是韓東海警士長,有人指給了他。他走到一個剃着寸頭的警察桌前,說是韓東海警士長嗎?我是章弦輝,樂采穎的丈夫。

韓東海警士長桌旁坐着一位女士,聽見他的自我介紹,擡頭看了他一眼。章弦輝并未在意,接着問韓東海,具體情況是怎樣?

韓東海請他坐下,簡短地講了下過程。說樂采穎女士和嚴聰先生同乘一輛車,行駛在2號公路上時和一輛渣土車迎面相撞,嚴聰先生開的大衆途觀車為了讓道,飛出了道路。彈出的安全氣囊救了樂采穎,但身體還是被車內碎片紮傷,胸腔也被安全氣囊壓迫,斷了兩根肋骨,幸好及時送去醫院,生命沒有大礙。說完把桌上一只塑料籃筐推到他面前,說:“這裏面是嚴聰先生和你妻子樂采穎的個人物品,這位是嚴聰先生的妻子,你們清點一下。”

章弦輝這才仔細看了看旁邊坐着的女士。嚴聰的妻子是一位非常年輕的女性,看上去像大學剛畢業,有着極其秀麗的面容。他第一眼看只是覺得這位女士很年輕,再看是覺得她長得很美麗。

嚴聰妻子本來面無表情,低垂着眼睛一件件撿拾籃筐裏的東西,察覺到他注視的目光,擡頭看了章弦輝一眼。章弦輝猝不及防和那雙眼睛對視,一下子閃了開去。心想,原來嚴聰的妻子是這樣一個女人。

章弦輝自問是個普通男人,妻子樂采穎在他眼裏是個美麗的女人。嚴聰他不認識,但看過他們出版社的年會合照,是個有文藝氣質的男人,年齡比他和采穎要年長三四歲,照片裏穿着年會晚裝的正式黑西裝,更顯得成熟優雅,風度翩翩,他當時看了心裏免不了有一些嫉妒。但眼前這位年輕女士,神情雖然冷漠,眼神有些哀切,卻真的美麗過人。他沒想到嚴聰的妻子是這樣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他為采穎感到悲哀。

他朝嚴聰妻子微微彎了下腰,算是打招呼。嚴聰妻子用手擋在胸口,也傾了傾身,開口道:“我是嚴聰的妻子蘇明明,聽說是我丈夫開的車。非常抱歉給你和你妻子帶來這麽大的傷害,是我丈夫的過錯,實在對不起。”

蘇明明的聲線壓得很低,章弦輝要彎腰側耳才能聽清她的話。他雖然對嚴聰十分惱恨,但他妻子跟他一樣,也是受害者,他不忍朝這樣一位女性發火。出于禮貌,他彎了彎腰,算是回禮。轉頭問韓東海:“嚴聰先生呢?也在市立醫院?傷勢如何?”

韓東海看了一眼蘇明明,沒有回答。蘇明明低下頭,張了張嘴,深吸了口氣,才低聲道:“他死了。他被抛出車外,頭落在路肩上,當場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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