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梅雨(3)
第23章 梅雨(3)
從靈隐路轉入青芝塢路,眼看就要到家了,章弦輝說:“明明,我是認真的,我想和你親熱,想得要命,我不是要惹你不高興。你別生氣了,啊?”明明還是不做聲,章弦輝有些急了,說:“你說話呀。你這樣,我……”他最怕的就是他的女人不說話,一時恐懼上來,低聲下氣地說:“我道歉好嗎?”
蘇明明好半天才擡起頭,但仍然低垂着眼,小聲說:“我沒有生你的氣,你也不用道歉,是我自己的原因。我從小就有這毛病,好多年沒發過了。”說完又加一句,“丢死人了。”
章弦輝松一口氣,笑說:“原來是真的發過呀,我亂說還說對了。知道我怎麽能猜對嗎?你一點不慌。換作要是我,臉上無緣無故腫這麽大一片,也不知擔心成什麽樣。你那麽愛幹淨,臉紅成這樣都不急,看來是有應對經驗的。還有,生病有什麽丢人的?以前的醫生怎麽說,給你開什麽藥了?”
“沒開什麽藥,醫生讓補充維生素B2就可以了,說是桃花癬。一般發作時間是在春天,”蘇明明說:“我沒想到雨季也會生。”
“不對啊,剛才醫生說了,你這個是冷風疹,和風疹病毒引起風疹不是一種,單純是由于理化刺激引起的反應性皮膚病,所以不要緊,過一陣就能消退。”章弦輝說:“桃花癬與真菌或微生物有關,可能是春季空氣裏花粉多,再和灰塵混合引起的。你以前生的是桃花癬,現在這個,按醫生剛才說的,是情緒不安導致的。”說着笑了起來,“那原因還真就是我,我跟你嘻皮笑臉,讓你生氣了。”
一邊說一邊撩開她頭發,摸摸她耳朵,再在耳朵後面按按,确定沒有再生發出小疹子或腫塊。再看看她的臉,兀自不放心,從藥袋裏拿出軟膏再塗一遍,問:“像是真的消了。”把軟膏放回藥紙袋,取過她的包,拿出素描本,再把紙袋放進去,又啰啰嗦嗦地交待道:“你睡前記得多擦幾次,想起就擦,別忘了啊。”
蘇明明看他拿出素描本,有些不解,問:“那不是給我的嗎?”章弦輝笑說:“我拿去裝個畫框再給你。”蘇明明“哦”了一聲,任他拿去,說:“你裝裱好了可記得還給我。”
說話間到了鐵栅門口,章弦輝把她的包遞給她說:“多喝熱水,早點睡。對了,你屋子裏有抽濕機嗎?”看蘇明明搖了搖頭,又說:“那我明天給你送來,你不用買了。”
蘇明明嗯一聲,抖抖肩,章弦輝把衣裳從她肩上摘下來。蘇明明從包裏摸鑰匙準備開門,章弦輝喊住她:“明明。”蘇明明住了手,轉身看向他,等他說話。章弦輝手放在她的臉上,見她不躲不避,拇指撫上她的唇,再慢慢靠過去,輕輕吻她。蘇明明避開一點,別轉臉說:“醫生剛才說了,風疹會通過飛沫傳播。”
章弦輝不理,臉跟着她的臉轉過去,嘴唇貼着她的嘴唇,親吻了許久,額頭抵着她的額頭,低聲說:“我剛才是不是見到了‘忘我’的真實模樣?”
那麽冷靜清淡的一個人,可以用旁觀者的身份看待丈夫出軌的事實,若說她只是悲憫,倒不如說她根本沒有入世,不履紅塵,超脫高澹。但剛剛那一刻,她分明是動了情,進入忘我之境,氣血奔湧,致有皮相之現。
蘇明明臉上閃過一絲歡喜之色,像是夜間行路的人找到了同伴時的意外,瞬間一身輕松。那絲歡喜過後,眼裏複又現出幾分凄楚,又帶有幾分堅定。“我覺得有些眩暈,我從沒感覺這麽好過。”蘇明明說完,眼裏慢慢升起一層水汽,眼底氤氤氲氲,恍如兩潭深水,輕雲薄霧,形色冥昧。
章弦輝看得呆住,低聲喚道:“明明?”蘇明明再次低下頭,“別說了。我進去了。”用鑰匙打開門,章弦輝說:“記得吃藥。”蘇明明嗯一聲,推門進去,回頭朝他笑一笑,說你回去吧。
章弦輝一回到家,就在一家大型電器商店的網店上下了單,訂了一臺抽濕機要給蘇明明送去,網店平臺顯示會在24-48小時內送到。他不耐煩起來,打電話給上次去蘇明明的車庫安裝窗戶和地板的相熟老板,請他送20公斤幹燥劑去,最好能在今晚前就送到。老板一口答應,說馬上安排。他再打電話給蘇明明,說明後天才有人送抽濕機上門,等下會有人送幹燥劑,你聽到有人按門鈴,問問是不是周老板,是再開門。蘇明明說知道了。
臨睡前蘇明明回電話,說幹燥劑已經送到了,她分成三份,給奶奶和媽媽屋裏也放上了。章弦輝說做得好。就是這麽晚了,沒打擾老人家休息吧,蘇明明說沒有,知道要送東西來,特地等着的。又說奶奶說讓我謝謝你,費心了。章弦輝說那你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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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章弦輝上班,周一有例會,會上理事說富陽工地基礎打好了,需要去驗收,準備出差幾天。章弦輝散了會就給蘇明明打電話,告訴她這一周的行程,蘇明明讓他路上小心。章弦輝想,有人關心的感覺真好。
出差回來,章弦輝看見放在桌上的蘇明明的畫像,又去訂做了畫框,劃了玻璃,襯了卡紙,回家裝裱了畫,再取張報紙包了,約蘇明明當晚見面。
兩人約在一家日料店吃壽司。本來章弦輝是想去吃韓國烤肉的,下雨天吃烤肉,驅驅濕氣。明明說她這兩天嗓子不舒服,聞不得炭火氣,這才改吃冷食。
見了面章弦輝就看她的臉和腮,問有沒有再發疹子。看她的臉恢複了白淨,放下心來,又問怎麽嗓子也不好了?今年雨季太長,确實容易生病。聽她咳嗽,忙倒了玄米茶給她喝。
蘇明明喝一口茶,潤潤嗓子,說要說是雨季的原因,倒也算是。章弦輝問這話怎麽講?蘇明明說:“那天醫生不是讓我檢查一下被子褥子嗎?第二天我就搬開床墊來看,你猜怎麽着?”章弦輝問怎麽着,蘇明明睜大眼睛說:“你再也想不到,床墊反面真的有一層黴菌。”
章弦輝哦了一下,吃驚地問以前沒發現?蘇明明搖搖頭,說那麽老沉的床墊,我哪裏想到要去翻。“還不止呢,”她一臉不置信地說:“床架靠北邊窗口的那一面,長了這麽長的小蘑菇。”說着用兩根手指比劃了一下,“有這麽長呢。”章弦輝看那高度,有一寸來長。
章弦輝搖頭,問怎麽就到了這個地步了。蘇明明點頭說:“我當時一見,心裏就發毛了,馬上就咳嗽了。然後想起,我這一陣兒一到晚上睡覺時就咳嗽,白天又好了,我就又去看醫生……”章弦輝忙問醫生怎麽說。
蘇明明說:“醫生說黴菌就是會引起咳嗽,讓我把床墊換了。說黴菌會生長,有了黴菌就除不幹淨,會一直有。我要不是發現及時,咳嗽會越來越嚴重。”
章弦輝問:“你卧室是不是朝北啊,不然怎麽會潮濕到這種程度。”蘇明明瞪着他,說你還會堪輿風水不成?章弦輝說:“你忘了我是幹什麽的?現代建築最看重的就是人的動線、空氣的流通、光線的應用。你怎麽住朝北的房間啊,住了多久了?”
蘇明明說結婚後就住那裏了。“朝南的卧室一間奶奶住着,一間媽媽住着,當中一間是客廳通花園,你去過的。”
章弦輝點點頭。三代同堂,尊卑有序,孫子媳婦可不就只能住朝北的卧室了嗎。嚴聰也不是會把妻子的舒适放在第一位的人,他也許根本就沒注意到卧室潮濕陰暗,會對健康造成危害。“後來呢,你怎麽做的?”章弦輝問。
“後來就又請周老板再來一趟。”蘇明明笑嘻嘻說:“請他把床墊和床架都搬走。正好你買的抽濕機也送到了,我借機把屋子裏的雜物都清理掉了,包括嚴聰的衣物,都用壓縮袋裝了,放進抽濕機的紙箱裏,請周老板運走處理。”她吐了一下舌頭,說:“要不是趁這個機會,我哪裏敢做出這樣的舉動,奶奶和媽媽都在呢,我怕惹她們傷心。”
丈夫過世有三百天了,她需要有借口才能處理他的遺物。章弦輝可以想象她處境的艱難,她做出的每一個決定,都是不容易的。章弦輝問:“那你睡哪裏?”
蘇明明說她訂了榻榻米,還是周老板給安裝的,當時運走床架時周老板多問了一句,聽她說不喜歡床墊,就建議用榻榻米,他那裏有現成的。當下就量了尺寸,晚上就送到了。“周老板這人真不錯,”蘇明明說:“做事周到,手腳麻利,活兒也做得好。”
章弦輝說那是,合作多年的老客戶了,人品不端活計不好的人,他怎麽放心介紹給蘇明明用。一屋子女人,那不是引狼入室嗎?
章弦輝挾起一塊海膽放在她嘴邊,蘇明明張口,章弦輝把金色的海膽放在她口中,又挾起一塊鰤魚壽司,等她咽下海膽,再送進她嘴裏,說:“這是我的獅心海膽。”
蘇明明笑着嚼了吞下,說:“不是熊心豹子膽啊。”章弦輝給她倒上酒,說:“先将就用着,慢慢我都會找到給你。”
兩人在虎跑路上吃過飯,趁着若有若無的細雨漫步上虎跑寺。蘇明明說,旁邊是杭州動物園,前年不是在富陽的野生動物園有金錢豹出逃嗎?第三只豹子一直沒找到。章弦輝說嗯,“我記得有這回事,當時媒體好熱鬧,那豹子怎樣了?後來我沒關注了。”
蘇明明說:“你不是剛從富陽回來,那豹子膽,是被你吃了吧?”章弦輝笑,作勢要咬她。蘇明明揮一下手,笑說:“其實這不是杭州第一豹子漫游事件,以前也發生過。”章弦輝驚訝了一下。蘇明明說那一次好多年前,我媽講給我聽的。
蘇明明講我媽剛工作時在文管會……章弦輝打斷問,文化管理委員會?蘇明明雖然學的是會計專業,但平時說話引經據典,詩詞歌賦張口就來,古典文學根基很深,她藝從其父,那學識和氣質就是像其母了。蘇明明搖頭,說文物管理委員會,後來改為文物管理局。章弦輝點點頭,心想果然如此。
蘇明明接着講:“杭州動物園之前的園址在錢王祠,地方太窄,動物就關在祠堂間的籠子裏。有一頭豹子趁飼養員喂食的空檔逃了出去,躲進了旁邊公交公司停車場的廁所裏,後來叫了兩個排的士兵,花了一個小時,才把豹子擊斃。”章弦輝驚了一下,問:“打死了?”
蘇明明點頭。“當時不想開槍的,開了一輛車進去,想趕進車裏就關門,但廁所空間太小,沒辦法。我媽說,文管會辦公的地方也在錢王祠,她見過那名飼養員,臉都被豹子抓爛了,後來還留有傷疤。因為這個事情,我一直不喜歡來動物園,動物園的虎山和猴山是散養,每次來虎跑,我都擔心旁邊的老虎會跑出來,成了真的虎跑泉。”
章弦輝說:“有趣,錢王祠裏關金錢豹,虎跑泉邊跑真老虎。”蘇明明說虎跑泉上的虎是假的,泉是真的,我們也學他們,打兩桶泉水帶回去泡茶吧?她指一指山道上絡繹不絕上山去打泉水的人。
章弦輝問桶呢,你帶桶了嗎?蘇明明笑說,不是有我們兩個嗎?我們兩個天天不是吃飯就是喝酒,一個飯桶,一個酒桶。伸出兩根手指比劃了一下,說:兩個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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