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芳契(1)
第27章 芳契(1)
星期一是工作日,又有人要來安裝空調,蘇明明準備星期天晚上就回去,章弦輝舍不得她走,說我明天一早送你回去,保證不會耽誤你的工作。又說反正家裏沒人,你回去做什麽?一個人看電影嗎?那我陪你看也一樣。
蘇明明說:“也确實沒什麽事一定要回去,但這麽多年的習慣,一時也難改。總覺得有些不安,這兩天都沒和媽媽她們聯系,我想問問她們的情況。”章弦輝說那你就打個電話問候一下呗。蘇明明拿了手機,拉着他說:“我們出去買冰激淩吃吧。”章弦輝說冰箱裏有,我買了的。蘇明明說我想吃現做的。
兩人換了衣服上街,夜晚也不見清涼,走不多會兒就一身汗。看到一家有名的冰激淩店,蘇明明說你去找個位子,我來買。章弦輝說我來買吧,哪裏用得着你做這些。蘇明明說你不知道我想吃的品種。章弦輝說你告訴我我不就知道了嗎?蘇明明踮起腳親他一下,說聽話。章弦輝只好聽話去找座位。
這家店雖然有名,店裏倒并不十分擁擠,不用去搶位子,章弦輝坐下等蘇明明,不太理解她這麽做的用意。等她拿出手機就明白了,她不是用手機打電話,而是在視頻通話。她拿着手機給通話那頭的人看冰激淩品種,絮絮叨叨,又和店員講,要什麽口味,選好了站在冰櫃前等店員舀冰激淩球,繼續拿着手機說話,笑盈盈的,又是撒嬌又是賣萌,又聽見她奶聲奶氣叫奶奶,說了好一陣兒,等店員把做好的一個脆皮甜筒遞給她,她才關了手機,收起嬌女的笑臉,換上正常的面容。
明明舉着兩個脆皮甜筒雙球冰激淩過來,遞給他一個,說:“這是海鹽焦糖的,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她自己的,看上去是香草蔓越莓。
章弦輝接過冰激淩,說:“我都行,不挑口味。奶奶她們好嗎?婚禮熱鬧嗎?”蘇明明把自己的香草蔓越莓冰激淩遞過去讓他嘗一口說:“看上去現場的人很多,他們請了村宴廚師,在露天砌了竈擺酒席,用柴燒,大鍋大蒸籠,很好玩的樣子。”章弦輝點點頭,說想象得到,聽得我都想去了。把海鹽焦糖冰激淩放在她嘴邊,問:“要不要嘗嘗我的?”蘇明明甜甜一笑,咬了一口。
章弦輝摟着她肩,在夜風裏漫步,過一會兒用下巴蹭蹭她頭頂。蘇明明把胳膊纏在他腰間,靠緊他,兩人一路走回章弦輝的家。
章弦輝想,明明做事,其實和他很像,寧可多花點心思,也要留有餘地,那其實是為了不讓別人難堪。
周一清晨一大早,章弦輝先把蘇明明送回家,再去自己公司,走時還說等我回來,我們一起吃晚飯。下班後章弦輝買一個西瓜去見蘇明明。隔着“六博”工作室的鑲嵌玻璃門,就見裏面燈火通明。
章弦輝推門進去,撲面是清涼的空調冷風。他說喲,裝好了?蘇明明笑說裝好了,上午十點人家就來裝了。
辦公室裏除了蘇明明,何毓秀也在,見了章弦輝叫聲章經理。章弦輝也懶得糾正,随便她去,問何毓秀怎麽還沒下班,你老板這麽苛刻啊。
何毓秀接過章弦輝手裏的西瓜,笑說:“我剛才用計算機在觀音靈簽上占了一卦,知道章經理要帶西瓜來,就留下吃西瓜了。”章弦輝和蘇明明都被她說笑了,蘇明明解釋說毓秀等男朋友來接呢。
何毓秀說我今天升正式員工,和劉繼钊說好了等下一起慶祝。蘇明明說:“毓秀這麽好的員工願意留在我的小作坊裏,怪屈材的,我都怕你離開去大公司。”
何毓秀說:“我才不要去大公司,大公司人多心眼多,互相傾軋,論資排輩,像我這樣從三流大學出來的人家也瞧不上。就算進去了,像我以前那個外資公司,我一個剛畢業的,又是女的,只能是助理,從打雜幹起,倒咖啡送郵件聽訓斥,哪裏能一上來就實操。再說現在事務所現在雖然小,但三年五載內肯定是要擴張的,到時候不招十來個員工我不姓何。以後的人一來,我是員工NO.1,都得聽我指派,多神氣。”
蘇明明被她說得一下子有了盼頭,笑說承你吉言,但願如此。何毓秀說省下人際交往,多幹少話,少說多做,我們的效率多高啊。蘇明明說我能得到同行的認同,心裏實在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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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弦輝看到她們相處融洽,也替蘇明明開心。過一會兒劉繼钊來了,章弦輝切開西瓜,四個人分食,又說笑幾句,劉繼钊接了女朋友告辭,章弦輝收拾了西瓜皮,說我們吃飯去吧,想吃什麽?這個天吃朝鮮冷面應該不錯。蘇明明說朝鮮冷面好,拿鑰匙關空調關燈鎖門,兩人散步去街上找吃食。
路上章弦輝說何毓秀這孩子很懂事啊,這麽會說話。蘇明明同意,說:“我像她這麽大的時候,如果有她這樣的智慧,也許會走另一條路,也許不聽父親的話,堅持去找份工作呢?那樣的話,也許能活成另一個面貌。也許現在也是一個部門的主管了。”
章弦輝問是有後悔當時結婚太匆忙嗎?蘇明明說:“不後悔是假的,只是在當時來看,似乎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章弦輝說:“我說一下我的感覺吧,你父親讓你學會計和讓你結婚的兩個決定好像有些沖突。他一個想法是你有安身立命的本領,但又覺得婚姻是女孩子最好的歸宿,并不希望你靠本事一個人吃飯。不過當我這麽說出來,等于是整理了一下思路,好像也能理解了。在一個疼愛女兒的父親眼裏看來,一個人吃飯那也太孤單了。我不也想和你一起吃飯嗎?”
蘇明明說我爸有我爸的理由。章弦輝說你講。蘇明明說:“我媽在我十三歲時就走了,我爸……怎麽說呢,如果可以,他會選擇當時就陪她離開。”章弦輝驚了一下,蘇明明笑一笑,那笑裏帶着凄涼的味道。
“你知道有很多老兩口,相伴一生,一人過世後,活着的那個人在一年到三年之內也會跟着去。這種情況如果是在七十多八十多歲時發生,我們不會覺得奇怪,只是說,啊,人老了,都會走條路。”蘇明明解釋說,“如果這種情況發生在中年人身上,就不太常見。大多數人覺得前頭還有二十年三十年要活呢,不要頹喪下去。但有的夫妻感情深厚,其中一人離開,留下的那個人,将要面對未來三十年的空虛,豈不恐懼?”
章弦輝點點頭,說我懂了。蘇明明說:“我說我理解采穎,就是這樣。我爸後來多活的那幾年,是為了把我養大,交托到他信任的人家那裏,覺得大事已了,世上不再有他挂心的事情,就安然去了。他其實在我媽媽離開的時候心已經死了,是肉身在陪伴我過了這些年。我不能忍心看他拖着病軀茍活,我也不想我媽繼續孤單。我結婚了,他們就團聚了。”
章弦輝心痛得五髒六腑都揪成了一團,他問:“你父親是生了什麽病嗎?”蘇明明說:“沒有,他就在等,等着等着,生命耗盡了,就等到了那一刻。”章弦輝說我能理解,得到過世間最好的寶物又失去,這份痛苦,确實是無法忍受。“那你母親呢?你說她身體不好,是什麽原因?”他問。
明明抹了下眼淚,章弦輝忙說我們換個話題吧,是我不好,引起你的傷心事了。“吃好飯我們去看電影吧?”他說:“去看喜劇片,無腦瞎搞那種,笑上一百分鐘,我的過錯就抵消了。”
兩人吃完冷面,還真找到一家電影院在放一部喜劇片,嘻嘻哈哈笑了一百分鐘,出來買冰激淩吃。章弦輝送蘇明明回家,路上他心裏打不定主意要不要留下過夜。他不想在嚴聰的屋子裏和蘇明明做愛,他愛蘇明明愛得一想起她就心裏抽痛,他覺得他可以在任何地方和明明做愛,但在嚴聰家,那還是不了。
他拉着蘇明明在“六博”事務所前面的小平臺上逗留,靠着樟樹下的欄幹,抱着她不肯放手,說不想走。在這個時候把明明接到他那裏去,像是多此一舉。但是就此道別,說明天見,他又舍不得。
蘇明明摟着他的脖子也不想動,兩人就那樣擠着,和樹幹化成一體。過了良久,蘇明明看見章弦輝停在樹下的車,低聲問,你開車來的?章弦輝嗯一聲,蘇明明說那我們去你那裏吧,明天一早你再送我回來。
章弦輝抱緊她吻她,心想這個女人啊,這個女人啊。他在蘇明明耳邊說:“我想我能理解你爸,只要想一想,只要想想如果生命中再沒有你,我眼前也是一片黑暗。我想都不敢想,光是這麽想,就讓我受不了。”
明明閉上眼睛,說:“每次我都想,我喜歡你,恰好你也喜歡我,這是多麽不可思議的巧合。如果為了和你認識,一定要我經歷前面那些所有的不開心,那我也是可以的。”章弦輝說是,就是這樣。
兩人一時都不想動。章弦輝正想開口問要不要去拿過夜的東西,就聽見明明的手機響。明明看一眼亮起的手機屏幕,這次不是視頻聊天,而是電話,她說是媽媽,點開接聽鍵,叫了聲媽媽。
是手機電話,章弦輝不用避開,他抱着明明的肩聽她向婆婆問好。夜深人靜,他聽得見明明婆婆在電話那頭說,明明啊,奶奶她,過世了。明明呆了一下,馬上說:“媽媽,你還好吧?”
明明婆婆用冷靜的聲音說:“我很好,你不用擔心我,奶奶也很好,走得很安詳,你不要擔心,也不用傷心。”明明說我知道,我知道,奶奶等這一天,也等了很久了。明明婆婆說:“是啊,我們都知道有這一天的。明明啊。”明明說媽媽,你講,舅舅他們打算怎麽辦。
明明婆婆說:“前天我們在來的路上,奶奶就說了,她這次回來,就不打算回杭州了,她要葉落歸鄉。我和李家哥嫂商量好尊重她的意思,就葬在這裏,你明天過來就行,帶上我們為奶奶準備好的壽衣。這邊有現成的壽材,你帶了壽衣來,我們把奶奶裝裹落葬。天氣熱,不能久放。”
蘇明明說媽媽我知道了,我這就準備去。明明婆婆說,你路上開車小心。蘇明明說我會的。明明婆婆按停電話。蘇明明看着章弦輝說:“看來我要出趟門了。”
章弦輝說:“知道了,我明天送你過去,我不會讓你一個人開車去的。”蘇明明說好。章弦輝說:“我先回去,換件衣服,等下再過來。”蘇明明抱緊他,說:“你路上小心,不要着急,慢點開。別留我一個人。”說着眼圈就有些發紅,又強自忍下了。章弦輝摸摸她頭發,說:“不會,你放心,我不會。”
章弦輝回家飛快地洗了個澡,把脫下來的衣裳放洗衣機裏,選了快速洗衣模式,一邊整理出門兩天需要的東西。參加葬禮時穿的黑色西服套裝,白襯衫,睡衣褲,替換的內褲襪子,個人洗漱用品。
他想明明心情不好,傷心難過,可能會暈車,要是在路上想眯會兒呢?大熱天在室外辦喪事,可能會中暑。萬一下雨呢?這樣藥品、眼罩、雨傘,七七八八收了一個旅行袋。然後想起前天她來的時候帶的那個袋子,什麽濕紙巾、折疊衣架、漱口水、薄荷糖、洗臉巾、指甲锉、迷你吹風機,七零八碎收了一堆。其實就是不放心,生怕準備不充分,到時候想用又沒有,又不想支使他取,讓他生厭。
他忽然就笑起來,想好好抱住她親她,想告訴她,能為她服務,他永遠不會嫌麻煩。這裏東西收拾好,那邊快洗的衣服也好了,他晾好衣服,關了煤氣和空調,鎖上門,又開車去蘇明明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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