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芳契(2)

第28章 芳契(2)

“六博”事務所的燈開着,他推門進去,明明在電腦前處理工作,擡頭說這麽快?他看見沙發放着明明的旅行袋,旁邊有一個傳統的包袱,問這是早就準備好的壽衣?

明明說是。“奶奶和媽媽早就準備好了,我搬下來就行,明天再放車上。我在找親友名單,等下群發通知,告訴他們嚴門李氏奶奶故去了,不用來吊唁,在慶元後口鎮小嶺村李家辦葬禮。我剛才給報社發了訃告內容,明天一早登出。”

章弦輝說做得好。蘇明明說也就是辦得多了,有經驗,說着苦笑一下。章弦輝想這樣的事,多少都不會習慣。他走過去把把蘇明明抱在懷裏,說:“我好像還不習慣與至親之人告別。我爺爺奶奶故去時,我還小,沒印象;外公外婆離世,我上小學,跟着父母哭祭。記得當時媽媽哭了三天,眼睛都腫了。我不知道你送走媽媽時是什麽樣子,送爸爸去和媽媽相會又是什麽心情,但以後我會在你身邊。”

蘇明明擡頭看他,強笑說:“我沒事,你不用擔心。奶奶連遺像都照好了,和壽衣放在一起,我們明天一早趕到就行。”她打印出名單,說:“需要通知的親戚朋友不多了,嚴家的老親故舊有的早就走了,活着的也出不了門了,這個是給媽媽留檔的。”點下群發通知,說該辦的都辦好了。

蘇明明關了電腦,說我們進去吧。章弦輝說好,和她一起離開。蘇明明關燈鎖門,從車庫角落裏那扇小門穿過花園回主屋。

兩個小時前章弦輝還在糾結要不要在這裏過夜,現在再想,忽覺可笑。在蘇明明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心上那根小刺,被因心痛明明而泛起的酸楚融化了。

他知道蘇明明最懼怕什麽,她怕在世上只有她孤零零一個,茫茫人海,無枝可栖。父親過身前,她匆忙嫁人,是為了有家有靠。丈夫離世後,她養家糊口,被人需要就是幸福。奶奶和婆婆,是她生活的源動力。她開設一人財務工作室,是不想和社會脫節。她那麽快與章弦輝建立感情,是要抓住身邊所有與她相關的人和事。她備齊了新嫁娘需要的所有珍貴信物來和他親愛,那麽用心那麽鄭重,在她心裏,早把章弦輝當成她最親的人。

明明領章弦輝進了她的的卧室。如她所說,搬去了雙人床,整個屋子顯得大而空曠。沒有床,當然也就沒有床頭櫃,沿牆一排衣櫥,窗下一個梳妝臺,另一邊有兩個書架,密密堆滿了書。她的卧室樸素得不像她這個年齡的都市女性該住的房間,比章弦輝的一室戶還要寒拙。

卧室地板上鋪着馬藺草席的榻榻米,屋子有一個小型電風扇。好在房間朝北,開着窗,拉着薄紗簾,有夜風吹進,窗簾飄起一半,屋子裏不算悶熱。

蘇明明打開衣櫥,拿出一張褥子和兩個枕頭,還有一床薄薄的夾被,放在草席上,說以前的卧具都清理掉了,這都是新買的,就是只有一張褥子和一床被子。章弦輝說難道需要兩張?明明沒接他的話,說我去洗澡,神情不太自在,閃身進了衛生間。

章弦輝的睡衣放在旅行袋裏,旅行袋還在車子後備箱裏,他又懶得再出去取。想起明明去他那裏過夜,收拾那麽多東西,也确實不容易。好在他是個男人,這是在自己女人的卧室裏,兩人也不是第一次睡,不用那麽在意禮儀。

他鋪好褥子,并排擺好兩個枕頭,抖開薄被,脫掉長褲,把棉T恤當睡衣,先躺下了。過了一會兒明明從衛生間出來,穿一件長棉布睡裙,跪坐在梳妝臺前,給手機充上電。然後關上燈,在他身邊躺下,拉過半邊被子蓋在胸口上,便說晚安。

明明平躺着,雙手放在胸前,慢慢呼吸,過了好一陣也沒入睡。假寐和真睡章弦輝是能分辨的,呼吸不一樣,熟睡後的呼吸沉而短,假寐時的呼吸輕而長,帶着小心,生怕驚動身邊人。章弦輝對裝睡太熟悉了,曾經他就是裝睡行家,深谙此道。

章弦輝先是像明明一樣平躺着,聽着她壓抑的呼吸聲,聽了好一會兒,也沒聽見她睡熟的聲音,知道他們兩人一時半會兒是睡不着了。

他們身上蓋的是一床夏布夾被,夾被的一半蓋在蘇明明身上,另一角搭在章弦輝腰上,他覺得這被子輕飄飄沒半分重量。說是夾被,只得兩層薄布,表層稀疏孔大如屜布,貼裏稍細軟緊密,粗絺細綌,這是用傳統手工紡織的夏布做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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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布織物平整筆挺,若要為衣,想貼伏合身,非千搗萬錘不可得。以此為被,透氣涼爽,自是上佳。夏布夾被現在很有人用了,除非像蘇明明這樣的有心人去網上找。

章弦輝學建築,研究過所有古時候的纖維材料,對夏布也不陌生。古時工匠泥牆,為了增加牆體的牢固度和牆皮的持久性,會在泥漿裏添加麻絮葛絲。夏布的原料是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葛的特性就是牽扯不斷,就像人的思緒和情感。

章弦輝不再裝睡,翻過身側貼着明明,腿壓着她的腿,手擱在她腰上,慢慢從腰間撫上胸,臉埋在她頸側,一呼一吸,氣息撲在她臉上。他要她從頭到腳都感知他的存在。

這是在她的卧室裏,奶奶又剛去世,蘇明明有些不安,微微嘤了一聲。章弦輝在她耳邊輕聲說,知道為什麽貓喜歡在狹窄的紙箱裏睡覺嗎?明明不解,章弦輝說,那樣安全。一定的重力和邊界壓迫感可以讓人睡得更好,冬天的厚棉被讓人踏實,即使外面刮風下雪,擁着厚棉被也覺得安心。

他擁緊她,說:“記得我們以前說過黃昏時分人會覺得慌張嗎?這個時候躲進山洞裏就安全了。人的山洞就是貓的紙箱,被子太薄會讓人覺得危險沒有消除,精神一直處在緊張的狀态下,你才會一直睡不着。”

他再把手從她的胸滑到腰下,擱在她柔軟的腹部上,讓手掌的熱力穿過腹壁溫暖她的子宮。他把一半身體的重量都傳遞給明明,問:“好些了沒有?”明明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說好多了。章弦輝說睡吧。明明嗯了一聲,稍後沉睡過去。章弦輝聽到她的呼吸聲變得深重,才放心入睡。

第二天一大清早,才五點鐘,章弦輝就起來了,在廚房的冰箱裏看看有沒有什麽可以做早餐的。冰箱裏有做好的菜,都用一個個小保鮮盒子裝着,大概是明明婆婆離開前給明明準備的。這三天明明都跟他一起吃飯,家裏的菜一點沒動,看來是不能吃了。

他淘了一點米,看到幹貨架子上有一瓶幹荷葉碎,抓了幾片沖了下水,放進鍋裏,煮上粥。開門去車上取了梳洗包回衛生間去洗漱刮胡子。明明的手機還連着充電線,他拔下來,給自己的手機充電。再到廚房準備下粥的菜。冰箱裏有黃瓜和蔥,他切了兩根黃瓜,用鹽腌着。切了一根蔥白,打了三個雞蛋,炒了一碟香蔥炒蛋。再把黃瓜擠去水分,加油醋汁拌好。這時粥也煮好了,他盛兩碗出來涼着,去叫明明起床。

章弦輝叫醒明明,像前兩天一樣服侍她梳洗。明明的長發披散在臉側,彎腰漱口時頭發和牙刷糾纏不清,明明老得用手把頭發拔到背後,一松手就又蕩了下去。章弦輝替她抓住長發,等她洗好臉才放開。

“我煮了粥,早上少吃點,怕你等會兒暈車。”章弦輝說:“我們早點上路,趁早上涼快,出城的車也少,路上不堵。”明明也像前兩天早上一樣,梳洗完畢,勾住他脖子,仰起臉,等他吻她,然後說:“早啊,親愛的。”

吃過早飯,收拾幹淨廚房,章弦輝把奶奶的壽衣包袱和明明準備好的旅行袋都放進他車子後備箱裏。明明檢查門窗、關燈落閘,然後把車庫門鑰匙放在“六博”事務所的燈箱裏,說等會兒打個電話給何毓秀,讓她取了開門工作。

章弦輝贊她這個辦法不錯,不過不可有下次,萬一被人發現,那可不得了。電腦筆記本被搬走都是小事,賬簿丢了事情就大了,我得給你安裝監控攝像頭和報警裝置。又說等下我打個電話回公司,說家裏老人離世,要回家奔喪,請兩天假。蘇明明說下次我不會換個地方啊,什麽花盆底下、磚頭縫裏。

兩人開車上路。此時不過早上六點,整個城市有一種難得的涼爽和閑适。蘇明明昨晚睡得好,這會兒興致不錯,說剛才說起把鑰匙藏在磚頭縫裏,倒叫我想起小時候看的一篇小說。章弦輝問什麽小說,明明說:“名字忘了,內容大致記得。講一個老式人家,家境頗好,有個花園,還有一幢二層小樓。”說到這裏,故意停了一下。

章弦輝表示害怕,問不會是恐怖小說吧?什麽鬼故事之類。蘇明明說你聽下去不就知道了?章弦輝說:“嗯,你接着往下講,太恐怖了我是不聽的。”

蘇明明就接着講,說屋子前面有個花園,大門在巷子裏,外人來敲門,裏面的人是聽不見的。章弦輝說聽上去有點像我們剛才離開的老宅大屋。

明明不理他的打岔,接着往下講。“家裏人就要安裝門鈴。這家的媽媽說,門鈴在大門邊,大門在巷子裏,遇上搗蛋的小孩子我不得煩死?于是就讓工匠在門邊牆上掏空了一塊磚,在磚牆縫裏裝上門鈴,接上電線,再把小半塊磚頭安進去,這樣外人就不知道了。”

章弦輝哦了一聲,說有意思。蘇明明說:“門鈴裝好了,也沒怎麽用上,大家都配了鑰匙。過了很多年,這家人家遇上變故,就把房子賣了,孩子們也離開了。又過了很多年,一個當年的孩子,這時已經是中年人了,有事走到老宅前,想起那個磚頭縫裏的門鈴,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用,就摳下那半塊磚,按了下門鈴。”

章弦輝聽入了迷,問:“房子裏沒有人了吧?這麽多年,電線老舊,門鈴不響了吧?”明明搖搖頭,“這個中年人沒有聽到鈴聲響,正準備離開,就見院門打開了。”章弦輝忽然打個寒噤,吞了一口唾沫,握着方向盤的手心有些打滑。

蘇明明忽然問:“你帶水了嗎?我講故事講得有點口渴了。”章弦輝氣得笑了,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說帶了,在車門儲物格裏,你一摸就摸到了。蘇明明拿出礦泉水來,擰開蓋子,喝了一口,問:“你要喝嗎?”章弦輝笑說你快講吧,賣什麽關子啊。

明明說:“哦,原來你不渴啊,我以為緊張了都會口渴。”章弦輝只好搖頭,說小姑奶奶,快講。明明放好瓶子,清一下喉嚨,說:“院門打開,出來一個中年婦人,跟他媽媽當年年貌相似。”

章弦輝無端想起明明的媽媽,心裏一顫,看她一眼,問:“你确定這不是鬼故事?”明明不答,說:“婦人問來人是誰,這個中年男人說我就想看看這房子,不知可否參觀?婦人答應了,帶着客人看了花園看屋子,客人看後告辭。婦人送他到門口,客人說謝謝,冒昧打擾,難得遇上有您這樣的主人。婦人說難得有人來訪,也是緣分。”

“然後呢?”章弦輝問。明明一攤手,“沒有然後了,看完房子,客人就告辭了,滿足了一下訪舊的心願,不然還能怎樣?買下老宅啊,人家又沒說要賣。”章弦輝斜眼瞅她,說:“嘁,這算什麽故事,有頭沒尾的。”

蘇明明笑一笑,說:“客人臨走,指了指藏門鈴的地方,說您知道嗎,這裏原來有個門鈴。婦人說知道,當年我買房子時中介告訴過我。剛才門鈴響,我就知道,三十年前的舊屋主來了。不然我一個瘦弱老婦,怎麽會讓一個陌生男人上門,又請他登堂入室呢。”

章弦輝啊一聲,說這才像話,我就知道沒完,你就戲弄我吧。蘇明明得意一笑,說我怕你開車打瞌睡,故意吊你胃口來的。章弦輝松開握着方向盤的手,揉揉她頭,說:“你怎麽不去說書啊。”

蘇明明笑。章弦輝問你怎麽想起這個故事來了。明明說:“我剛才回頭看那幢房子,想想建起來也不過才三十年,住在裏面的爺爺、奶奶、爸爸,還有兒子,就都不在了。嚴家的房子現在住着的,都不是嚴家的人,一個姓沈,一個姓蘇。奶奶不在了,不知道媽媽會怎麽處置這處房産,也許像奶奶一樣住下去,再住二三十年?那時候我又在哪裏?”

章弦輝差一點就把“你跟我住”這句話說出口,又馬上忍住了。蘇明明不會離開她的婆婆,那是她的責任,她不會背棄。

蘇明明眼裏流露出傷感之色,“物是人非,我只是想起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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