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芳契(3)

第29章 芳契(3)

他們在磐安服務區休息,在麗水服務區吃了一碗索面和一碗敲肉羹,中午一點多鐘,到了慶元後口鎮。章弦輝按衛星定位指點在路口下道,繞過兩個山溝,沿着山間小路到了一個村子。一路過來,整座山上都是茶園。

眼前小小一個村子,散落着十幾戶人家,房子與房子之間隔得不遠,彼此相望,四周是蜿蜒的田埂、一叢一叢的竹林、高低錯落着一些農田,有的種的水稻,有的種的大豆,有的種的青麻,有的種的玉米,還有幾個池塘,池塘裏有鵝兒鴨子、荷葉荷花。人家院子裏有美人蕉在開花。有一幢三屋樓房前開着一大片藍紫色的鳶尾,沿路停滿了車,花圈擺滿一個院子,院子裏聚滿了人,一看便知喪主就是這裏了。

章弦輝靠邊停了車,蘇明明打開後備箱,從壽衣包袱裏取出遺像鏡框,捧在胸前。章弦輝拿起包袱,蓋好後備箱蓋,鎖了車,跟在明明身後,走進用大塊鵝卵石砌成的矮牆圍着的小院裏。

院裏三三兩兩站着聊天的人,看見端着遺像的明明,一時都住了口,跟着就打招呼,說遺像裝裱好了。一聲傳一聲,人群接力,先于明明的身影,消息傳到了堂屋。明明婆婆迎出來,後面跟着一對中年夫妻和一對青年夫妻,那一定是嚴聰的表舅、表舅母和表弟,以及昨天剛娶進門的新媳婦了。

明明婆婆看到明明,把手放在胸前,松了一口氣,說明明你來了,來得好快。明明叫一聲媽媽,眼淚就下來了。自昨天晚上她接到婆婆的電話,一直沒哭過,這會兒止不住的眼淚往下掉。

明明和婆婆抱着哭了一會兒,跟着見過表舅表舅母,把遺像供上中堂,說來遲了,請舅舅舅母見諒,本來應該她送奶奶回來的,這樣也不會沒見上最後一面。親戚們彼此問候一番,明明婆婆說我們把奶奶裝裹上吧。

章弦輝上前一步,叫聲伯母。明明婆婆這才注意到他,說章經理也來了。章弦輝說我來送送奶奶。明明婆婆點點頭,說開車辛苦了,把他介紹給李氏舅家,對他們說章經理是子侄輩。嚴聰表弟上前握手,稱呼他為章哥,說謝謝章哥送表嫂來,遠道辛苦,這邊喝茶。

明明回首低聲在章弦輝耳邊說,我和媽媽去給奶奶穿衣,這裏人多禮疏,要是怠慢了你,你別記在心上。章弦輝說不會的,你放心吧。快去給奶奶穿上。明明點點頭,從他手裏接過壽衣包袱,跟婆婆和舅母進了內堂。

過了好一陣兒,明明她們才抹着眼淚從內堂出來,明明的頭發上再一次別了一枚白絨花發夾。舅舅和表弟擡了靈床放在正堂中間,靈床下用塑料框裝了幾大塊冰磚,絲絲地冒出冷氣。舅母她們布置好靈堂,供上遺像,點了香燭,表弟媳婦還幾個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子送來成堆的白菊,舅舅舅母作為喪主,正式接受親友們的吊唁。

村裏的男人們擡來整件的礦泉水,整條的香煙,還有水果點心糖果瓜子花生。表弟給章弦輝敬煙,章弦輝忙說不抽煙,謝謝。表弟問章哥和嚴聰是什麽關系,章弦輝說業務上有往來。他想這也不算說謊,嚴聰的圖書資料不是他送去出版社的嗎?他和嚴聰新書的編輯不是很熟的關系嗎?這麽一想,說話也就有了底氣,于是再加一句:“他的新書出版是我經手的。”謊話要說得大方、不藏着掖着,就得三句謊言裏有七句真話打底,章弦輝一下子就掌握了說謊的訣竅。

表弟馬上就熱絡了,問我表哥的新書是什麽內容?章弦輝說是生活類。表弟說真厲害,我表哥是文化人,出版了好些書。章弦輝說是,又說可惜了。表弟哀嘆了一聲。一時又有親戚來,表弟說章哥随便坐,我去招呼客人。章弦輝說你忙你忙,不用管我。

昨天來參加婚禮的親友有的從杭州來,有的從麗水來,有的從慶元來,有的人當天離開了,有的人就住在鎮上和市裏的酒店,沒離開的沒想到又參加了葬禮。

蘇明明從家裏出來時穿的黑色短袖連衣裙,腰間束帶,越發襯得身如墨荷梗,面如白芙蓉,黑發素容,不施粉黛,一臉的稚氣。早上明明換上裙子時章弦輝還問,說蘇明明小朋友,你年滿二十歲了嗎?明明不解,問這是什麽意思。章弦輝說你穿上喪服我就感覺你只有十三歲,我是在和未成年人戀愛,有道德壓力。明明說謝謝你逗我開心。

行過禮後蘇明明站到章弦輝身邊,注視着眼前忙而不亂的場景,低聲說:“奶奶很疼我。”章弦輝說是。如果奶奶在杭州過世,那麽主持這一切的都是明明和婆婆,到時明明會累上一周。如今奶奶回到家鄉安靜故去,娘家侄兒自動成為喪主,給明明和婆婆留下喘息空間。

這是喪禮的第一天,不停有人來慰問行禮,來的都是李家這邊的親戚朋友、村裏鎮上的鄰居熟人、表弟的同學好友等,不用明明和婆婆招呼。飯菜有村宴廚子準備,李家不用操心,這下省了大半的心力。到晚上前一天來的客人們已陸續告辭,小院冷清下來,山裏暑熱退得早,輕風拂過,已見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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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這一撥客人招待完畢,各人也都累趴了,表弟媳婦被舅母命令回娘家休息,讓她把蘇明明也帶去,章弦輝被安排跟表弟睡一屋,那還是人家的新房。章弦輝待推脫,表弟倒下就扯起了鼻息。章弦輝去車裏取了旅行袋,在人家新房的衛生間裏洗了淋浴,換了睡衣在沙發上睡覺。

次日上午來吊唁的客人少了一些,大多是李家舅舅的業務同行,和兩三家住得稍遠的親戚。快中午時,有嚴家親戚從杭州趕到,明明婆婆上前稱呼他們為二叔、二弟和弟妹。蘇明明點個頭,算是打了招呼。章弦輝看她不是十分熱情,低聲問這些是什麽人,蘇明明說是爺爺的弟弟和他的兒子媳婦,我昨天的群發通知裏就有這個叔公一家。

章弦輝哦一聲,想想也算難得,大老遠從杭州過來。不過從奶奶那一輩算,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當然是至親,大哥早逝,弟弟來送一送大嫂,應該的。

嚴家三人吊唁過後,舅舅請他們在院裏的凳子上坐下休息,奉上新茶,退開讓嚴家人說話。

嚴叔公開口就問明明婆婆大嫂的歸葬之處,又問幾時在杭州做法事,幾時入壇,幾時進塔,請不請和尚道士念經,他好到時在場,用同輩人的身份主喪。

明明婆婆淡淡地說:“我公公安葬已久,我婆婆的意思是不要打擾他的安寧,早就告訴了這邊娘家哥哥,就在父母身邊點個穴,入土為安。婆婆再三說不要火葬,要我答應她,不然她死不瞑目。”

嚴叔公愕然,一時沒有說話。李家舅舅上前說:“是的,前天姑媽還讓我帶她去看了她的墳穴,表示滿意,碑上的字早就請石匠刻好了,昨天描上了黑字,就等明天一早落葬。我們這裏萬事俱備,請長輩安心,不用操勞了。我們鄉下地方,比不上城裏人見多識廣,也就知道固守本份,遵行老法,不敢忘本而已。這是姑媽的意思,我們晚輩只能聽從。”

明明婆婆說:“婆婆一直說想回家,想回父母身邊,我們做晚輩的,怎麽能不遵從她老人家的意思呢?婆婆早就知道時日無多了,特地命我送她回家來,她能在臨死前回到少年時住過的屋子、從小長大的村子,能在父母墳前叫一聲雙親大人,說是死而無憾。婆婆能完成她的心願,我這個兒媳,也算盡到責任了。”

叔公咳嗽一聲,說:“既然你這麽說,我也不好反對,可憐我大哥就是孤魂野鬼,清明寒食,無人祭掃了。”嚴二便說:“我爸這話說得不對,大伯怎麽會是孤魂野鬼呢?大伯周年有我們去祭掃,不會斷了香火。這個大嫂放心吧,我們不會忘記大伯的。”

叔公點點頭,說:“兒子你說得對,自己家的人還是只能由自己家人祭掃,外姓人是靠不住的。大嫂既然都不肯和大哥合龛,那大哥的産業,也該回到嚴家人手裏了。你說是不是,沈女士?”

章弦輝聽到這裏才發現情況不對,這嚴家人不是真心來吊唁,是來争家産的。嚴聰家的屋子和地皮,那個地段和位置,以及設計師的名號,還有房子本身的建築價值,放在杭州是一筆不小的財産。明明的婆婆沈女士如果把房産賣了,足夠她和明明下半輩子的生活。但明明不願意,她要自己創業,要靠自己的本事,養活婆媳三代。這一點,章弦輝是非常佩服她的。

他看一眼明明。蘇明明這時上前一步,挨着婆婆站着,手扶着婆婆的肩,不說話。李氏舅舅和舅母也站在明明婆婆身後,跟着嚴聰的表弟表弟媳也站了過去,一邊一個,靠在明明婆婆身邊。章弦輝忙也跟上,站在沈女士的另一邊。

沈女士身邊有這麽多家人支持,說話也有了底氣,生氣說:“我婆婆的屍體還在那裏擺着呢,還沒入土,你們就來欺負我們孤兒寡母了啊。”嚴二說:“大嫂,大伯母既然不肯歸宗,那嚴家的産業也就沒有你的份了。”沈女士怒道:“那也得等我死了才能說這話。我是嚴聰的媽媽,嚴家的産業是我的。”

嚴二說:“大嫂,你看看你家,現在還有姓嚴的人在嗎?你連兒子都沒有了,說這些有什麽用?”沈女士氣得發抖,說:“你們欺人太甚。”二嬸說:“大嫂,是大伯母先不認嚴家祖宗,我公公本來是來請大伯母的靈牌的,大嫂既然說大伯母要留在李家,那麽……”

沈女士氣得站了起來,說:“我還沒死吧?是想讓我死了去填那個位置嗎?我死了,我會和我家老頭的靈牌放一起的,你們且放心。不着急,等上二十年,到時候再來給我點香,我會記得的。”

二嬸也站起來,拉着沈女士的手道:“大嫂,你又何必把話說得這麽難聽。嚴聰侄兒要是在,嚴家的産業我們不會說話,可是如今嚴聰侄兒已經不在了,嚴聰媳婦看來也沒能為他留下後代,那我們趁這個機會,碰在一起,商議一下,将來怎麽辦。”

二嬸的話說着說着,就把矛頭指向了蘇明明。沈女士掩面哭道:“你們一家子,欺負這麽個孩子,你們還算人嗎?”嚴家人還在說些難聽的話,李氏舅舅怒吼一聲,說:“夠了。你們請吧,這裏不歡迎你們。”表弟上前就要趕人。

蘇明明咬着下唇,下巴直抖。章弦輝上前一步,說:“二位嚴先生,這位嚴太太,這裏是慶元市後口鎮小嶺村,這位村民李先生是喪主,在李先生這裏商議杭州的房産是不是越界了?你有什麽疑難之事,回杭州民事法庭再議如何?我是後山街道物業經理,姓章。後山路2013號地塊在我司的服務管理之內,與此地塊相關的事務由我全權代理。”

沈女士抓住章弦輝的手,對嚴二說:“這是物業章經理,我請來的顧問。你們不要想趁火打劫。”蘇明明鎮定下來,說:“章經理,我來說明一下情況。”

章弦輝看一眼明明。明明深吸一口氣,沉下臉。章弦輝覺得她這個模樣好像什麽時候見過,想了想,是在栖霞嶺的perch perk咖啡館裏,蘇明明說她也是有脾氣的,章弦輝不客氣地說你有脾氣只會朝自己發,明明當時就是這樣的表情。明明當時對他的狙擊是穩、準、狠,一下子拿捏住了他的弱點,章弦輝只能避重就輕,說多謝提醒,承認他輸了那一回合。明明準備反擊了,章弦輝颔首,表示明白。

蘇明明壓低聲音說:“媽媽,我有些話想說,你看我能講嗎?”沈女士忙說你講,不能讓他們這麽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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