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芳契(4)

第30章 芳契(4)

蘇明明點點頭,扶着沈女士坐下,又替沈女士擦去眼淚,輕聲說:“媽媽,你別哭,有我呢。有我在,誰也不能從你手裏奪走嚴聰的東西。該誰的,就是誰的。”

沈女士點點頭,拍拍她放在肩頭的手,對叔公說:“你不要倚老賣老,欺負我的孩子,你要是欺負她,我跟你們拼命。”

蘇明明笑一下,說“媽媽呀”,然後叫一聲叔公。叔公斜眼看着這個稚弱的女子,問道:“嚴聰媳婦,你想說什麽?”蘇明明再叫一聲二叔二嬸,二叔兩口子不作聲,臉上像是有些挂不住。

章弦輝歪頭看她一臉的沉着,心裏不免好奇,看她準備怎麽回擊。想想她的職業素養,再想起訃告是她登的,心想明明是知道來者不善,早做好應對措施了。他拿過一瓶水,擰開蓋子,遞在明明手裏,明明接過喝了兩口,交還給他。

蘇明明開口說:“二叔,你當年和我公公合夥做房地産投資,2008年前後虧了多少,銀行是清了賬的。當時你和我公公已經拆了夥,做過了資産清算,從此兩家再無瓜葛。這些賬目在審計司都有歸檔。叔公說的嚴家的産業,也即後山路2013號地塊,早在2010年已經完成了戶主更換登記,從那時起就登記在李素茗、沈芳契和嚴聰名下,并且同時做了遺囑公證申明,三人中任何一人去世,都由其餘兩人繼承。”

章弦輝算算時間,那是在亞洲金融危機之後,嚴聰父親清算資産之後,保下了這幢房子,并且由祖孫三代共同持有,互相牽制,确實是很精明的做法了。嚴二一家想染指,絕無可能。審計司的工作人員之一是蘇明明的父親,怪不得明明有恃無恐,她根本不需要他來替她出頭。

“去年九月嚴聰過世,根據《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二十二條規定,他的遺産由他的母親沈芳契及祖母李素茗繼承,已經在公證機構做過遺産變更公證。”蘇明明接着說:“與上訴公證同時進行的還有一項公證,李素茗把她名下所有財産,其中也包括後山路2013號地塊一半的産權,全部贈與孫媳婦蘇明明,也就是我。”蘇明明指了一下自己,“如今後山路2013號地塊及其上面的建築,由我和沈芳契女士共同持有。房産過戶登記,可以在有司官網上查到。”

章弦輝愣了一下,再一想也不奇怪了,明明确實是嚴家的戶主。當時在嚴聰的追悼會上,他就想到過,嚴家要靠這個孫媳婦來支撐門戶,果然如此。

沈女士點頭說:“是,我們已經公證過了,是婆婆主張的,她料到會有這一天。”嚴家三人張了張嘴,一時找不到反擊的角度。沈女士又說:“你們可以去公證處查。”章弦輝拿出手機,飛快登錄網頁,搜索條目,找到那一頁,舉起來給嚴氏三人過目。嚴家三人看了面面相觑,大概太過出乎意料,完全不知道該怎麽接招。

蘇明明接着說:“為免将來再有口舌紛争,我特地帶了幾份文件。”她從手提包裏拿出幾張A4紙,“我公公起家,當時是從買賣地票做起,第一筆資金投入來自我婆婆的遺産,公公賣了當時位于板橋村36號的門面自建房,得到三百萬,他的投資公司第一合夥人是沈芳契女士。只因兩人是夫妻關系,沒有文書憑證,但板橋村36號門面房當時的主人是沈芳契女士,這個可以在板橋街道辦事處查到。這是當時文件的影印本。”她把一張A4紙放在叔公面前。“這張您可以拿去,附件我印了三份,我們各持一份。”她把另一份交給婆婆。

沈芳契女士看看這張久違了的地契紙,再擡頭看向兒媳,眼睛裏全是崇拜之色。章弦輝暗喝一聲采,心想原來我一直小看了明明的專業知識。

蘇明明拿出第二張紙放在叔公面前。“叔公,這張複印件是您老人家在2003年的借款證明,您當時借了‘德利’商號一筆款子,和我公公合股,這筆款到了2008年仍未還上,清算後您通過破産保護法,延長了還款日期,最終在2010年撤銷了賬戶。也就是說,在此之前,您不可能有多餘的資金去投資別的項目。”

叔公瞪着眼睛看着這個女人,說:“這個你是從哪裏弄來的,這是假的文件,你作假證。”

蘇明明說:“這是當時銀行的清算流水賬,您可以過目。”再拿出幾張複印件,疊在一起再錯開一點,向他展示,說:“這裏有騎縫章。您要是不信,自己可以去區檔案局打印。這些都是公開的檔案,任何人都可以去查看。”

叔公惱羞作怒,說:“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你那些惡毒的心思都用在了這些地方了吧,怪不得克夫。我嚴聰侄兒就是死在你手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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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沈芳契女士怒道:“二叔,你是長輩,請不要在小輩面前失了分寸。說實話哪裏有什麽嚴家的産業,嚴家的産業到現在不過是那幢房子和底下的地皮,虧得這地産和你們一點關系沒有,就這樣你們都想把我們一門寡婦趕盡殺絕,是要我們兩個婦道人家去睡馬路嗎?”

沈芳契女士從未這麽揚眉吐氣過,她歇一歇,喘口氣,說:“二叔,你們打錯了如意算盤,以為嚴家長房現在只剩兩個女人了,老的老小的小,就會由得你們颠倒黑白,你們不知道現在世道變了嗎?女人們不再是從前的無知婦孺了,我兒媳是會計師,我們不怕你們。”

李氏舅舅聽到這裏,一臉嫌棄地說:“嚴老先生,你們請走吧,我們李家不歡迎你們這樣的惡人。為了那幾個錢,幹出這樣喪盡天良的事情。你們快走吧,我們不留你們吃午飯了。我們自己要開飯了。”一衆親友全都哄嚷着讓他們快走,嚴家三人撂下幾句狠話,開車走了。

嚴家人走後,舅母和親戚們擺上飯,大家在院子裏吃。村宴廚師頭天已經離開,多下的菜就放在附近人家的冰箱裏,中午這兩桌人的飯菜,自家人弄弄就可以了。

大家坐下後都贊蘇明明了不起,這一仗打得漂亮。舅母說女孩子還要多讀書啊,拿出證據的姿勢太帥氣了,換作我們鄉下女人,就只能扯頭發了。舅舅說換作我們鄉下男人,只有拿鋤頭了。

表弟媳抱着蘇明明的胳膊說:“明明姐,你是我的偶像,我将來也要像你一樣,把敢欺負我們的人都理直氣壯地趕走。”表弟說誰敢欺負你,我們一個村子的人都在呢。表弟媳說:“我是真心覺得明明姐了不起,将來我的孩子也要去讀大學,見市面,要像明明姐這樣,面對惡人也不怕。”

蘇明明被他們贊得不好意思,只好埋頭吃飯。沈芳契女士挾了一塊清蒸火腿放在她碗裏,說:“幸好有你,我們今天沒吃虧。”蘇明明說:“不是,是奶奶有先見明,當時嚴聰剛過世,就硬拉了媽媽和我去做了公證。奶奶說叔公一家貪得無厭,要我小心提防。後來又催着我把相關文件都影印了,她親自過目,再三問清有沒有遺漏,這才放心。”

衆人一時都沉默了。舅舅說姑媽這是在嚴家吃過多少虧,才得出的經驗啊。舅媽問沈芳契,姑媽一意在葬在這裏,是有多恨嚴家呀。我們當然是沒有意見的,就是不太明白,一般人不會這麽做。

沈芳契放下筷子,說:“大家都覺得奇怪嗎,我婆婆堅持要葬在這裏?”別人都點頭,只有章弦輝說:“不會呀,這裏山大林深,正是安息的好地方。何況女兒回到父母墳邊,承歡膝下,也是對的。父母人倫是血緣紐帶,不是只有丈夫一族才是家人。”

蘇明明悄聲說:“你是看了剛才那一幕才這麽覺得吧?”章弦輝想想也是,比如他的奶奶,就和他爺爺的骨灰葬在一個公墓的雙穴裏。夫妻一世,生同衾,死同穴,哪有分開的道理。又比如蘇明明的父母,那肯定是在一處的。

沈芳契這一下被刺激得不輕,長嘆一口氣,說:“章經理說得是啊,哪一個老奶奶,都曾是父母眼中的嬌兒,手心上的寶貝,不是生來就是別人的妻子。”她摸一下蘇明明的頭,對明明說:“我跟你差不多大時嫁進嚴家,公公那時候才停止喝醉了酒打婆婆,有了嚴聰,公公才不當着孫子的面罵奶奶。”

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再想一想剛才嚴家人的行為,都說一家人,那就難怪了,歹竹出不了好筍。章弦輝看一眼蘇明明,明明搖頭,悄悄說我沒見過爺爺。沈芳契指着蘇明明對章弦輝說:“明明不知道,這也不是什麽體面的事情,我和奶奶都不再提。”

蘇明明抱着婆婆哭了,口裏直叫奶奶,沈芳契摟着她肩,撫摸着說:“公公過世後,你又來了,奶奶晚年有你承歡膝下,是這輩子過得最舒心的幾年。”章弦輝想不怪明明說要為她們養老送終,是因為有這麽善良可憐的奶奶和婆婆,才有這麽孝順恭敬的孫媳。

章弦輝想起一事,好奇地問蘇明明,說你為什麽讓他們來這裏,是故意的嗎?蘇明明抹幹眼淚,嘟囔說:“來這裏有舅舅他們撐腰,要是在家裏和他們理論,萬一他們賴着不走,或者找些流氓來鬧事,我和媽媽兩人該怎麽辦啊?我前天晚上群發了通知,又在昨天早上的報紙上登了訃告,按說他們應該是會來的。”說着聳起肩膀偷笑了一下。

大家聽她說得有趣,雖然是在葬禮上,也都跟着笑了。過一會大家重新講起剛才的舌戰,個個眉飛色舞,敬酒的敬酒,布菜的布菜,都說像看了一出戲般的精彩。

章弦輝見到她調皮的樣子,心癢難搔,左右看看,趁人不注意,伸過胳膊橫在蘇明明背後,手掌貼在明明腰側,撫摸揉按着她的肋旁,以示安慰。明明收緊上臂,手撐在下巴上,遮擋住他那只不安分的手。

午飯過後,衆人各尋地方小憩。蘇明明和章弦輝守在靈床邊,輕言細語。明明拉了拉他手,悄聲說謝謝章經理。神情是悲傷裏又帶了點歡喜,是明知不該在奶奶靈床前和情郎訴說衷情,但又忍不住想要傾訴。

章弦輝反握住她掌心,也是心神不寧,他太想抱抱明明了,眼下無奈,只得捏捏她手,聊勝于無。他帶了點笑意說:“你既然封我做經理,我當然要幹活。這一仗是你自己贏下的,我什麽都沒做,你不用謝我。”明明說你當時站出來保護媽媽,為我出頭,就什麽都做過了。

章弦輝說你做得比我好,你有這樣的能力,怪不得何毓秀那孩子會死心塌地在“六博”事務所幹活,并且确信在五年之內會擴張。明明笑了,說你提醒我了,我和何毓秀聯系一下,問這兩天她一個人應不應付得來。撥通了電話,講了幾句,收線後對章弦輝說毓秀讓我放心,她叫了劉繼钊來陪她。

章弦輝說我剛才給周老板打了電話,請他今天下午就去安裝監控設備,你再給何毓秀打個電話,讓她和周老板打個招呼,認識一下。蘇明明說章經理考慮得周到。章弦輝微哂,說何毓秀一個年輕女孩子,一個人在那裏,從人身角度來講也不安全。蘇明明點頭,又拔通了何毓秀的電話。

蘇明明打完電話,望着奶奶的靈床出了會兒神,說我覺得下午就落葬比較好,我去和媽媽商量一下。章弦輝經她提醒,看到院子裏有幾只蒼蠅在飛了。夏天天熱,奶奶停靈已有兩天,不宜再耽擱了。

蘇明明走到靈床前,看着奶奶的遺容,掉了幾滴眼淚,一時忘情,伸出手想去摸奶奶的臉。章弦輝拉住她胳膊,她擡頭看他,章弦輝搖搖頭。明明醒悟,擡起的手移下,摸了下奶奶疊放在胸口的手,喃喃地說,人生真苦。

章弦輝在一旁的供桌上看到一盒酒精面紙,抽了兩張出來,替她擦手,說:“該放手時且放手,你看奶奶多明白。”蘇明明看着章弦輝,微笑說:“脾氣好的男人真難得。”章弦輝聽了難過得不知該說什麽,他想起前天明明還提起奶奶說她“怕痛,喜靜”,當時只當是玩笑,原來是真的切膚之痛。

他看看棺木裏的奶奶,小小一具身體,手掌般大的臉,布滿核桃樣的皺紋。這樣一個善良的人,不該受那樣的苦。蘇明明看了奶奶一會兒,以手覆面,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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