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采穎(1)
第31章 采穎(1)
明明的哭聲驚動了沈芳契,她過來看一眼奶奶,抱着明明就哭了。兩人這一哭,把舅舅舅母他們也吵醒了,舅母一看,忙說不能再放了,得趕緊下葬。蘇明明和沈芳契哭得更大聲了。舅舅也說不能等時辰了,入殓吧。蘇明明扶着沈芳契退後,舅舅和表弟把石灰包、壽被等放進去,填實在棺木四周,合上了棺蓋,釘入長釘。
跟着四個年輕男子上來,舅舅喊一聲“起”,擡起了棺木。舅母把奶奶的遺像從靈堂上取下,放在蘇明明手裏,蘇明明吸一口氣,捧着遺像走到棺木前,拾級而下。章弦輝去扶着沈芳契站穩。
這時在庭院裏等着的道士站出來,念了幾句咒語,往天空撒了一把符紙,一路向村外走去。蘇明明捧着遺像跟着,後面是章弦輝扶着沈芳契女士,舅舅一家又随在後面,再後面是李家遠親和村子裏的鄰居。
李氏祖墳就在村外山腳一個朝南的山坳裏,一排有三座墳茔,最邊上是一個剛挖好的墓穴。道士指揮着放下棺木,又念了一段咒語,便讓撒石灰,下封土,立墓碑。
蘇明明和沈芳契相互攙扶着,看着奶奶變成了一座泥土堆。沈芳契哭得站不穩,章弦輝上前扶住。蘇明明看着他,眼中有憐惜之色。
章弦輝不明白她此時的眼神代表着什麽心情,他也看着她,用詢問的眼神。蘇明明偏了偏頭,示意他朝後看,他扭頭看向身後,再也沒有想到在這裏看到了采穎。他朝采穎點下頭,算是打招呼。采穎沒看他,眼睛落在他身邊的蘇明明身上。明明收回目光,看着村民培土。
新墳立好,道士圍着墳堆走了三圈,再撒一把符紙,點上香燭,擺上供品,宣告葬禮完成。舅舅舅母、表弟和弟妹上了香,陪着道士回村,親戚和村人各自往回走,墳前只剩下沈芳契女士、蘇明明、章弦輝,和遠道而來的樂采穎。
蘇明明沒理采穎,點了三柱香插上,念祝道:“有兔爰爰,雉離于羅。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逢此百罹。尚寐無吪。我生之後,逢此百憂。尚寐無覺。我生之後,逢此百兇。尚寐無聰。”念完三鞠躬。沈芳契聽她念這麽一串,說道:“我一個字也沒聽懂,你講講。”明明說:“這是《詩經》裏的一首,說我們生于世上,有羅有網,有災有亂,不得自在。今日之後,苦難終止,長眠于此,不用醒來。”
沈芳契拍拍她手,說祝得好,也點了三支香插上,默禱幾句,嘆一口氣。撣撣衣上的香灰,正邁步欲走,卻見明明站着不動。沈芳契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見前面一個陌生瘦削的女子,端詳了一下,問:“你……”
樂采穎上前一步,行了個禮,說:“伯母,我是采穎,樂采穎。你不記得我了嗎?”沈芳契在腦中搜索了一下,啊了一聲,說:“我想起來了,是采穎啊。”臉上閃過有一絲驚訝,還有一絲歡喜,畢竟是有人惦記着她,便問采穎好,說:“哎喲,是采穎啊,好多年沒見了,你怎麽來了?”
這話一說出口,像是又想起什麽,臉色一變,看了眼蘇明明,讪讪地向她解釋道:“明明,這是樂采穎,嚴聰的大學同學,以前來家裏玩過。是……是嚴聰的朋友。”又問樂采穎說:“采穎啊,你是怎麽知道的?難為你找來。”再看看蘇明明的臉色,一時局促難安。
蘇明明摸摸婆婆的背,溫言說道:“雖然以前沒見過面,但我知道樂小姐。樂小姐是嚴聰大學攝影社團的朋友,嚴聰在溫州出車禍去世,樂小姐就在同一輛車上。當時聽說是昏迷了,過了好久才蘇醒,現在看來是恢複了。樂小姐,最近好嗎?”聲音平和,沒有什麽異樣。
章弦輝本來奇怪采穎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這時就想,可能是采穎看到了報紙上的訃告,知道了葬禮舉辦的村子,到了村裏正好看到出殡的隊伍,就跟了過來。采穎會從杭州大老遠到這個偏僻山村,來參加一個老奶奶的葬禮,那只能是因為嚴聰的原因。
沈芳契倒是越聽越不自在,當聽到樂采穎是和嚴聰在同一輛車上時,臉色一變,再聽說出事後昏迷不醒,又露出了同情的神色,關切地問道:“采穎,你都好了嗎?”
樂采穎不理章弦輝和蘇明明,上前挽住沈芳契女士另一邊胳膊,問:“我都好了,伯母。難為你還記得我呢。”沈芳契說:“嚴聰帶回家的女孩子不多……”說了半句,又住了口,又看一眼蘇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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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采穎說我來跟奶奶告個別,站到墳前鞠了三個躬,然後對沈芳契說:“伯母,我想跟蘇明明小姐說兩句話。”沈芳契看向蘇明明,蘇明明點點頭,對沈芳契說媽媽你先回去吧,我陪樂小姐再待會兒。沈芳契連聲說好,轉頭對章弦輝說那我們走吧。
章弦輝這個時候想說留下來,既找不到借口,又不能不管沈芳契女士,只好扶着沈芳契女士往村子裏去,邊走還不停回頭看。沈芳契女士自以為明白樂采穎和蘇明明的關系,還打圓場說:“嚴聰的同學,難得有這份心。”說完自己也不太相信,站住了,向後看。
章弦輝見前面不遠就是表弟和表弟媳,表弟媳走得慢,表弟挽着她,兩人就落了後面。他揚聲招呼,示意兩人照顧一下沈芳契女士,他忙回轉墳邊去了。
墳邊兩人一坐一站,蘇明明找了塊石頭坐下,石頭上墊着張黃裱符紙,樂采穎站着,看着新立的石碑出神。
章弦輝走過去,看着兩人這情形,不知是該發愁,該尴尬,該勸和,該生氣,還是該隔開兩人,還是該怎麽樣,他完全不知道怎麽就出現了這樣的事情,他該怎麽做才算是好。
章弦輝看看采穎,她像是又瘦了一點,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露在袖子外面的手腕細得像一根扁藤,亞麻色的寬松衣褲,山風吹得貼在她的身上,更顯得瘦骨伶仃。頭發也枯槁毛燥,應該是很久沒有去美發店護理過了。他再看看她的臉,曾經采穎喜歡旅行,平時又要跑稿子,皮膚曬得帶一點太陽棕,頭發燙小卷,長齊耳下,好洗好幹好打理,整個人幹練利落,現在是一臉的蒼白和頹廢。
“你吃藥了嗎?”他脫口而出。采穎充耳不聞,章弦輝又問:“爸媽知道你在這裏嗎?”采穎嫌惡地看他一眼,不理他。章弦輝沒辦法,摸出電話要打給前岳父,采穎冷冷地說:“你敢打電話,我就把你的電話扔進墳裏去。你可不可以不管我的死活?你是我什麽人呀,輪得到你來管我嗎?”
章弦輝忍耐地說:“就算是一個陌生人出了事,或是神情不對,路人基于道義,也不會袖手旁觀。我還能不管你的死活?”退後幾步,摸出電話來,撥通了采穎爸的號碼,簡單講了下采穎的位置,說等下我送采穎回去,爸你放心吧。我會盯着她吃藥的。
他收起電話,發現兩個女人都看着他,他揮了揮手,解釋說:“我覺得我做得對。”蘇明明這時候噗嗤一笑,樂采穎歪了歪嘴角,嫌棄地說:“多事。”章弦輝忍着不說話,雙手插袋,看看采穎,又扭頭看向蘇明明。蘇明明一臉看好戲的樣子看着他,他心裏說一句小壞蛋。蘇明明扭頭一笑,竟似聽到了他的心聲。
樂采穎摸摸口袋,拿出一包煙來,抖出一根,又去掏打火機。章弦輝說:“別抽了,對身體不好。”采穎像沒聽到,叮的一聲打着了火,點燃香煙,深吸一口,問道:“蘇明明,你覺得這個人哪裏好?你不覺得他又啰嗦又婆媽又不會看人臉色又愛多管閑事?你看他剛才說的像話嗎?送我回去?”她跟蘇明明問完話,掉頭又和章弦輝說:“你就不在意人家心裏怎麽想?”
章弦輝不答,蘇明明好奇,問道:“樂采穎,你到底覺得他哪點不好,你告訴我,我也好留意。你知道我這個人這方面有些遲鈍,也許你一說,我領悟了,可能就避雷了。”章弦輝皺眉看着明明,蘇明明眨一下眼睛。
樂采穎再吸一口煙,看看兩人,抱着胳膊說:“就……你不覺得他剛才的行為很傷人嗎?反正我覺得不舒服,管頭管腳,管到你靈魂深處,生怕你不愛他,背上長了一雙眼睛,你做什麽都是錯。你抽煙,他說當心咳嗽;你咳嗽,他說當心肺炎;你生病,他唠唠叨叨;你想安靜會兒,他坐在那裏不說話,倒比說一百句話還煩人。我在三層樓上抽煙,他在地下室說別抽了。”
采穎開始還平靜,慢慢越說越氣,語速越來越快,“你就不能不管我?我好不容易在家休息,你一天做五杯咖啡讓我喝,是怕我睡着了會睡死過去嗎?還是在窺視我在幹什麽?我說了要喝咖啡了嗎,你就給我送?”
章弦輝啞然失語,待要為自己辯解,竟是無從說起,攤了攤手,閉嘴不說。樂采穎彈一下煙灰,對蘇明明說,“你看吧,就是這樣,說他他就不響。跟他在一起,除了生閑氣,就是生悶氣。”
章弦輝嘆口氣,脫下身上的西裝,扶蘇明明站起,把西裝折疊了一下,鋪在石頭上,再讓蘇明明坐下。蘇明明擡頭一笑,眼裏盡是促狹之色。
樂采穎哼一聲,說:“人家說冷了嗎,你就瞎獻殷勤。”蘇明明又問:“那你和嚴聰在一起,他就不問你的冷暖寒熱?”采穎反問:“他管過你嗎?”
“沒有。”蘇明明搖頭,說:“所以章弦輝君對我好,我就很喜歡呀。”采穎扔下煙蒂,不屑地說:“冷暖自己不知道嗎?需要別人提醒嗎?你是只有三歲嗎?大家都是成年人,在一起是為了精神交流,又不是找保姆找阿姨。”她又取出一根香煙,點燃了抽起來。
章弦輝搖搖頭,不再糾結這個問題,問道:“那你來這裏做什麽?就為了送一送奶奶?”采穎問:“不行嗎?我和奶奶以前很熟,她對我很好。”抽一口煙說:“我們三個,我和嚴聰,還有奶奶,我們大學時有一年清明節回這裏住過兩天。嚴聰說小時候常和表弟在這裏的河裏摸魚捉蝦,打鳥捕雀。我也很喜歡這裏,春天時山裏開滿了花,一條山溝裏都開着木香花、金櫻子、缫絲花、野薔薇、粉團,白的白,粉的粉,全都花心嫩黃,香氣撲鼻,美得像仙境一樣。”她出了會兒神,說:“既然知道你們在這裏辦葬禮,一時興起,就過來看看。”
章弦輝一下子毛骨悚然,問道:“什麽叫知道‘我們’在這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你知道明明在這裏不奇怪……對了,你看見我在這裏,為什麽一點不驚訝?”經他這麽一說,蘇明明也疑惑起來,兩人一起望向采穎,等她回答。
采穎眼望遠處,抖抖煙灰,說:“蘇明明,如果嚴聰說他外邊有人了,他要搬出去住,你會怎麽做?”
蘇明明愣了一下,說:“他沒說過。”采穎不耐煩地挪挪腳,“我沒問你他說沒說過,我是問你如果發生這樣的事,你會怎麽做?”
“采穎,別說了,我送你回去吧。”章弦輝溫和地說:“你吃藥了嗎?帶在身邊嗎?沒帶的話我們在路上看到藥店再買。”他有些不安地看向蘇明明,明明眼裏有一絲不舍一閃而過,章弦輝的心髒猛地被一根鋼絲鋸拉過,痛得他眼前一黑,差點摔倒在地。他就勢蹲下,閉了下眼,深呼吸一下,再張開眼,對蘇明明說:“我去去就回。”
蘇明明用比平時說話聲音稍高的聲線說:“樂采穎,我回答你剛才的問題。嚴聰如果向我提出離婚,我會馬上答應。他如果說要搬出去住,我會為他打包行李,并問他什麽時候決定了就告訴我。”
“為什麽你不先提出離婚呢?”采穎手裏的半支煙燒到了最後,長長一截煙灰欲墜非墜,她把煙彈進前面的一個地洞裏,再踢過一塊草泥蓋在上面,用鞋壓實。“你愛他?”
蘇明明擡起手,像是要去摸身邊章弦輝的頭,但在空中停下了,收回來理了下自己的頭發,把蕩在臉邊的長發撥到耳後,笑笑說:“樂采穎,我在家裏是乖巧的女兒,在學校是不出風頭的安靜學生,老師點我的名讓我回答問題,我聲音小得連同桌都聽不見。我也沒出過社會沒上過班。我不擅長做決定去通知別人,我只會等別人做決定,然後接受一個結果。”
“換句話說,你不會主動去傷害別人。”采穎鄙夷地說:“你這樣做,就以為自己道德高尚了嗎?”
蘇明明嗯了一聲,思考了一下,說:“有的人就是做不到當面撕破臉。”她看向蹲在她身邊的章弦輝,“你等她提出離婚很久了是嗎?”章弦輝點點頭,蘇明明又問:“那你為什麽不提呢?是怕傷害她吧?”章弦輝看着蘇明明說:“我以為我等在那裏,她總有一天會回頭。”
采穎厭惡地說:“你們兩個還真像。他就是跟你一樣,我說要搬出去,他會馬上為我打包行李,一分鐘不帶挽留的。你為什麽不挽留呢?你要是挽留,也許我就不走了呢?”
章弦輝不說話,蘇明明也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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