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采穎(3)

第33章 采穎(3)

章弦輝在後視鏡裏看到等在村口路邊的沈芳契上前,把蘇明明抱在懷裏,拍了拍她的背。章弦輝想,明明身邊也有很多愛她的人,把她寵得這樣天真,對誰都沒有恨意。

采穎上車前嚼了一大把藥片,是硬吞下去的,上車就覺得嗓子幹,口渴,看見車門置物盒裏有一瓶水,眼睛在那瓶水的一半水線上停了有一秒鐘。章弦輝發現了,把自己這邊車門上的置物盒裏的一瓶水遞給采穎,說這瓶沒喝過。

采穎接過瓶子,擰了下蓋子,一時沒擰開,章弦輝也沒說接過來幫她開。采穎賭氣,咬着牙使了把勁才擰開,咕嘟咕嘟喝了幾口,蓋上蓋子,抽出車門置物盒裏那瓶水扔在章弦輝腿上,把瓶子放進去,閉上眼睛假寐,不多時藥效發作,頭一歪,就睡過去了。

章弦輝把空調溫度調高兩度,好讓采穎睡得舒服點。再把她扔過來的瓶子放好,過一會兒又取出來,單手開了蓋子,喝了兩口,再蓋好放回去。

采穎這一睡就睡到了諸暨服務區,章弦輝停了車,下去上衛生間,買了兩杯咖啡兩個漢堡包,先遞給采穎一杯咖啡,說肚子餓了吧,将就吃點。采穎瞥一眼,說:“我就算喜歡喝咖啡,也不是這個喜歡法。你從來不問我是不是需要喝咖啡,你就只會灌我咖啡。我都奇怪,你是不是在咖啡裏下藥了,想要對我做什麽。”

章弦輝無言以對,采穎暴躁地說:“你看,你就是這樣,我有脾氣朝你發,你解釋也好,認錯也好,你也說句話。你什麽都不說,我能怎麽辦?”章弦輝說:“知道了。”

采穎火氣上來,接過那杯咖啡摔在地上,咖啡汁濺了兩人一鞋面。章弦輝把咖啡和漢堡包放在車頂上,從車上拿了一盒面巾紙,蹲下身先給采穎擦淨鞋子,再抽兩張紙擦淨自己的鞋子,收拾了紙團,扔進一旁的垃圾箱裏,又掏了掏褲子口袋,把空煙盒和藥片紙包也扔掉,幾口就把一個漢堡吃了,喝掉半杯咖啡。采穎怒沖沖吃了半個漢堡,剩下半個扔進垃圾箱裏,取出車門上那瓶水一口氣喝下半瓶,說:“走吧。”

采穎上車咬着指甲不說話。章弦輝上車後把咖啡杯放進手剎邊的卡口裏,系上安全帶,對采穎說:“采穎,安全帶。”采穎惱怒地看他一眼,氣呼呼地扯着安全帶扣上。

車子開了一會兒,采穎忽然說:“我和嚴聰去過新疆,從哈密、吐魯番到巴裏坤,從焉耆、庫車到阿克蘇,從果子溝、賽裏木湖到夏塔,我們走遍整個天山。我們一起重走玄奘之路。”

“采穎,我不想知道這些,我當時不想問,現在也不會問。”章弦輝說,“讓我們維持風度好不好?”采穎固執地說:“可是蘇明明想知道。”

事關蘇明明,章弦輝解釋說:“明明那就是比喻,指的是共享的空間,而不是具體的地點。”采穎諷刺說:“你倒知道得很清楚。”章弦輝說:“是,明明願意講,我喜歡聽。我講的笑話再拙劣,明明也會捧場。明明是個很可愛的人,我真的不明白嚴聰為什麽會那樣待她,她不該忍受嚴聰的冷暴力。”

“你這人好奇怪,我不理你,你不出聲;嚴聰不理蘇明明,你居然心疼到這種地步。”采穎說:“嚴聰嫌她笨,說她是個木頭人,你滿意了嗎?”章弦輝笑了,“那是嚴聰笨。他一個學文科的,居然嫌起學數學的人腦子笨,真是笑話。明明的心算能力快得吓死我,我們三個人,你、我,加上嚴聰,三個人的計算能力都不如她一個人。”她一人開設一間財務工作室,一人舌戰三人大獲全勝。章弦輝想,明明像一只家養的貓,溫順乖巧,利爪只在對待敵人時張開。采穎和她鬥口,占不了上風。

采穎不服章弦輝為蘇明明争辯,不屑地道:“一個計算器就可以完成的事情,有什麽好吹噓的。”章弦輝點頭說行,你怎麽認為都行,我們不要再糾纏這個問題了。采穎冷笑說:“我說你不好,你一句都不辯解,我說一句蘇明明不好,你看你維護成什麽樣子。”章弦輝說:“是,明明的優先級別比我高。”

兩人一路不再說話,稍後采穎閉上眼睛,先是裝睡,後來睡熟過去。十點前後到了杭州,進城後車速慢下來,遇上紅綠燈,車子停停開開,一起一動的,采穎醒了過來,拿起瓶子喝口水,看看四周,說那邊有家便利店,停一下,我去買包煙。

章弦輝依言停了車,采穎買好煙回到車上,坐下就撕封條。章弦輝說:“別在車上抽。”采穎哼一聲,說:“怎麽,因為蘇明明不喜歡?”章弦輝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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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穎說:“你以前不介意的。”章弦輝說:“以前我也不喜歡聞煙味,但因為你喜歡,我就不介意了。”采穎擺弄着煙盒,說:“聽上去你忍了很多?受了很多委屈?”

章弦輝想一想說:“當時沒覺得是在忍,現在也不覺得多委屈。每個人的生活習慣都不一樣,要和另一個人一起生活,總要折中一下。”采穎問:“那你折了多少中?人家為五鬥米折腰,你為樂采穎折壽?”

章弦輝說:“其實煙味我也沒覺得有什麽大不了的,以前你喜歡抽,我陪着你折壽也行。現在是明明的呼吸道比較敏感,我不想她咳嗽。”采穎挑釁地問:“因為她的優先級別比我高?”章弦輝說是。

“我是一個普通男人,”章弦輝說,“我這一生就有一個最普通的願望,想為我喜歡的女人效勞一生。心甘情願,不覺得辛苦,并以此為幸。以前為你,哪怕是在地下室聞到你的煙味,也覺得心裏踏實。你既然不喜歡我噓寒問暖,嫌我管頭管腳,有別的女人喜歡,我也會與有榮焉。”

“你倒是不挑。”采穎諷刺說。章弦輝扭頭看她一眼,說:“采穎,刻薄不會讓你更開心。”采穎賭氣說:“我想抽煙。”章弦輝不為所動,說:“馬上就到了。”采穎煙瘾發作,繼續刻薄,“你會為了她要死要活嗎?”

章弦輝皺眉說:“你怎麽老是想有人為你要死要活?有人為你死了,你開心嗎?你不開心呀。你自己也幾乎死過一回,有什麽好?我曾經為了你,也差一點半死不活。”采穎嘴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又忍住了。

“我當然要活,我不想為明明死,我只希望她好好活,每一天都開心。”章弦輝想想不過一年前,他的日子過得和半死不活沒什麽兩樣,但自從認識了蘇明明,他對每一天都充滿期待。“我也希望你健健康康的,将來如果能遇上一個和你談得來的人,不妨交往看看。如果暫時不想受人約束,那就好好搞事業。多出版幾本書,擴大銷售量,沖個什麽獎,培養幾個自己的作者,做出長銷品牌。”

采穎到底還是忍不住,打斷他的長篇大論說:“你又開始了,你有完沒完?”章弦輝嘆口氣,說:“采穎,你現在生病,心情不好,我理解。”采穎毛躁地問:“你在說什麽?”章弦輝說:“你一會兒嫌我話少,一會兒又嫌我啰嗦,你不覺得矛盾嗎?”采穎一時答不上來,悻悻地說:“蘇明明挺會捧你的場啊,你現在自我感覺良好,可以滔滔不絕了。”

“是。這一點你說得對。”章弦輝也覺得蘇明明這一點特別好,當然在他眼裏,蘇明明就沒有不好的地方。他繼續講完他要講的話:“一個人活着,可幹的事那麽多,你的興趣本來就廣,哪一樣都可以撿起來,做下去。”采穎把香煙放進衣服口袋裏,抱起雙臂,說我提不起興趣。

章弦輝看她一眼,說:“你這個狀态不對啊,如果一個人沒有欲望,那才真的危險了。”采穎白他一眼,不齒地說:“你現在性生活美滿,說話也變得這麽露骨了?”

章弦輝失笑,說:“你想哪裏去了。我說的欲望是人的基本欲望,是擁有的欲望。你多久沒買新衣新鞋新包了?你買過新書下載過新電影沒有?你如果對所有的新東西都不感興趣,你的抑郁症就是在加深,而不是減緩,你要注意了。你可能需要重新去看醫生,看需不需要換兩種藥。”

采穎說聽上去你像是很了解?章弦輝說看了一些書。采穎說是因為我嗎?章弦輝說:“那當然,沒事我去看這方面的內容幹什麽?我自己的專業書都看不過來。”

說了這一路的話,章弦輝趁等一個紅燈的空檔,拿起咖啡杯喝一口,放好杯子,再把車內溫度調低兩度。采穎看着那個杯子,忽然問:“你就這麽喜歡咖啡?”

章弦輝笑了一下,“這五年,我給你做了多少杯咖啡,沒法計算了。我一開始是給你做,後來自己也喝成習慣了。遇到你之前,我對咖啡的知識幾乎是零。喝得最多的,大概就是M家K家N家的咖啡了。是因為你喜歡,我才學習有關咖啡的知識,學着怎麽做出讓你滿意的手沖咖啡。”停一停,又說:“就像因為你的病,我會去看有關躁郁症的文獻一樣。”

采穎沉默了一會兒,問:“蘇明明喜歡喝什麽?”章弦輝看她一眼,“你對明明這麽好奇,是個好現象啊。恨一個人是要花很多力氣的,比愛一個人花的力氣更多。”采穎“嘁”了一聲,諷刺道:“你的力氣要省着花?”章弦輝嗯了一聲。愛蘇明明不需要花力氣,那是他生命的源動力。

“蘇明明喜歡喝什麽?”采穎堅持問。章弦輝只好答:“明前的龍井……”采穎打斷說:“杭州人誰會不喜歡這個?”章弦輝接着說下去:“梨花釀的酒、玫瑰露、青梅汁、白開水、兩塊錢一瓶的酸梅湯、冰檸檬紅茶、餐廳裏免費的大麥茶、咖啡店各種口味咖啡、三炮臺、啤酒、米酒、黃酒、葡萄酒……有什麽喝什麽,她不挑。現在整天對着電腦工作,為了護眼,我讓她多吃猕猴桃和葡萄,吃飯時加一塊南瓜或紅薯,喝枸杞水泡菊花茶,補充葉黃素。”采穎冷笑說:“她倒是不嫌你話多話少。”章弦輝把咖啡喝完,不說話。

“你為什麽要和她在一起?”采穎終于問,“為什麽一定是蘇明明?世上那麽多女人,你找誰不行,你偏要找蘇明明。我很難不想到別的地方去,所以我一定要來看看,為什麽你們會在一起。我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就算蘇明明假撇清,說她的世界不以我為中心,我也不會相信。”

章弦輝問:“你就這麽恨她?還是恨我?”采穎搖頭,“這不是我的問題,我只想聽到我問題的答案。我現在的腦子不那麽好使,你別讓我頭痛,我問什麽你答什麽,你只需要回答我的問題就行。”

“你一定要問,那我只能回答是宿命。雖然你聽了會不高興。”章弦輝說:“也許我和你相遇,只是為了讓我和明明相識。不然萬千人海裏,我怎麽找得到她?”采穎看他一眼,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章弦輝不理她來自眼神的質問,繼續說:“根據一百年前匈牙利作家弗裏傑斯·卡林西的‘六度分隔理論’,一個人和另一個之間的距離,不超過六個人。而現在的社交軟件和大數據計算,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縮短為3.74人。”章弦輝坦然道:“我和明明之間,只隔了兩個人。”

他看着眼前人行橫道上川流不息的行人,急急忙忙地要在這30秒鐘裏過完這條馬路。兩個陌生人擦肩而過的機會有多少?每年的臘月,從初六開始,靈隐寺在全市各處設點,施粥超過三十萬份,臘八那天在山門前領粥的就有幾萬人。那一年,是山門舍粥的最後一年,這幾萬人裏就有他和蘇明明。他們已經在同一時間到達了同一地點,但時機未到,也是枉然。如果他們相愛,注定要以這樣的方式,那麽就這樣吧。

說話間到了采穎父母住的房子的樓下,章弦輝才剛把車停穩,采穎就跳下車,摸出香煙,彈出一支煙,點燃了深吸一口。章弦輝下車,打電話給采穎爸,說我們已經在樓下了,我就不上去了。采穎很好,吃過藥了。采穎爸說我們馬上下來。

采穎吐一口煙,帶了幾分不服氣,吊兒郎當地說:“你看中她什麽?”章弦輝忍耐地嘆口氣,勸道:“采穎,別說了。”采穎執意問:“你被她哪一點吸引?”章弦輝眼望空中,出了會兒神,低頭笑了一下,說:“漂亮。”

他第一眼看到她就覺得漂亮。那個下午,黃昏中的交警支隊,陳設老舊的房間裏有無數的灰塵在飛,空氣是人多地方密閉空間特有的渾濁,但蘇明明擡起頭看向他的那一剎那,他覺得有一朵雪白的昙花在眼前綻開。啪一下打開花瓣,香氛四散,清新動人,他就此迷醉。

第二次是在栖霞嶺的perch perk咖啡館,明明坐在靠窗的座位前,身後是整面玻璃幕牆,外面是黑沉沉将要下雪的黃昏,明明轉臉看他,雪白的臉霎時照亮那一面灰暗天空,像寒夜裏一朵白梅盛開。

他一直以為那是他的想象,為兩人相愛打下宿命論的标簽,但那天在他的房間裏,蘇明明用魔法打開荷花的那一瞬間,他又看到了那個景象。那是命中注定吧。

采穎這次沒有嘲笑他,聽他說出漂亮兩個字,也陷入回憶。過了一會兒說:“我也問過嚴聰,問他為什麽會和蘇明明結婚,既然愛我,為什麽不只愛我。嚴聰當時說,因為她漂亮。我說既然她那麽漂亮,你為什麽又回來找我?嚴聰說夙愛有前因,因為和我愛恨難消,就不死不休。他死了,愛随身滅。我又算什麽?”她長吐一口煙,把煙頭扔在地上,用鞋尖碾得粉碎。

章弦輝聽到“夙愛有前因”幾個字,回味良久,然後說:“不識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采穎神情落寞,問道:“比我美嗎?”章弦輝注視着采穎的面容,說:“一朵花和一朵花,很難說哪一個更美。”

這時樓道門響,采穎爸媽沖下臺階,采穎媽抱住采穎,一疊聲說你去哪裏,也不跟我們說一聲,要早知道你們在一起,我們就不用擔心。轉頭對章弦輝說:“小輝啊,我們回家說回家說。這麽晚了,你們吃飯沒有?你爸放下電話就去買菜,做了一桌子好吃的,就等你回家。”采穎爸也是一臉欣喜,說:“我們接到你的電話就在等了。太好了,我們翁婿兩個好久沒見了,我做了幾個菜,一會兒我們喝一杯。”

采穎掙開媽媽的手臂,說:“我上去了,他馬上就走。”蹬蹬蹬踏上臺階,拉開樓道門進去了。采穎爸媽眼見的從一腔歡喜變成一臉失望,章弦輝也難過,朝兩位老人鞠個躬,說:“我把采穎送回來了,爸媽,你們休息,我先走了。”開車便走,留下采穎父母站在那裏,莫名失落。

章弦輝上車後就給明明打電話,說剛把采穎送到家,現在回家去。蘇明明在那邊輕笑,說你報備呢,知道了。這兩天辛苦了,你還沒吃晚飯吧?先找個地方吃飯,吃好再回家吧。回去洗個澡,好好睡一覺,沒事我就挂了啊。章弦輝舍不得挂電話,東拉西扯說我的西裝,你可記得帶回來,我就這一身正式場合穿的衣服,好幾千呢,不便宜的。蘇明明說,知道了,撒嬌精。我挂了,你趕緊去吃飯吧。

章弦輝再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聽到有人稱呼他為撒嬌精,一時不知是喜是惱。喜是歡喜,惱是煩惱。他開着車自言自語說,我怎麽就撒嬌精了?我哪裏撒嬌了?一邊煩惱着,一擡頭看見後視鏡裏自己的臉,那臉上一股子歡喜非常的味道,果然是甜蜜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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