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章

第 6 章

午夜,大雨傾盆,疾行車輛如一柄利刃,瞬間劃破如瀑雨幕。

20多分鐘前,聽完文姨的話,阚子意有那麽一瞬,是恍惚的。

——“子意小少爺,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就是……關于蕭少爺的,他今晚應該是去昭海那邊了。”

——“我也不能确定,就是,就是之前,您跟那位林先生在底下談事的時候,我也是無意間看到蕭家那位少爺就依在樓上欄杆那塊在聽。”

跟林經冬在樓下談事,還是最近幾天發生的事,阚子意稍加思索,那他們談論的很可能是那件事……

在昭海景區外,但必經的一條路上,開了家規模不大的養雞場。

因為養雞場不在景區範圍內,所以當時動員拆遷時,沒把這個養雞場算進去。後來政府那邊出了‘幺蛾子’,說是他們規劃的道路,有一段途徑一個山神廟,地方村民怕動土,驚了山神,聯合請願希望景區修路時,繞過這一段。

蕭家那邊同意了,但這難題就落在了具體施工方,也就是阚子意這邊。

既然要繞行,那不可避免地,又回到了養雞場這塊地。

在這之前,他已經前後派了好幾撥人前去跟老板交涉了,但給出的結果都不怎麽理想。

阚子意不怕這位倔強的老板漫天要價,只要對方能給出個心理預期,他肯定能把這事談下來。

但做生意,怕就怕對方是個不要錢的主兒,就認死理。

要我搬?沒門,除非我死在這。

為這事,阚子意跟林經冬沒少想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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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為什麽要去那?”

阚子意問完就後悔了,文姨怎麽可能知道?

但文姨想了想,倒真是給了個答案——

“我想,也許蕭少爺是看您最近都在為這個事傷神,也想幫幫您吧。”

他幫我?

他為什麽幫我?

由這個問題發散,阚子意很快又回到那個讓他總是不得其解的問題。

為什麽聯姻對象會選擇我?

不及多想,前排忽地傳出一聲——

“子意少爺,快到了。”

拉回了阚子意的思緒。

車內人擡眼望去。

窗外雨柱仍是不間斷地往下流淌。

模糊視線中,阚子意勉力認出了目前的狀況。

車外。

蕭行舟已經淋了一個多小時雨了,剛開始還能穿着雨衣,後來發現這玩意在搬運過程中,挺礙事。

反正全身已經濕透,蕭行舟幹脆把雨衣脫了。

這樣便顯得他在疾行人群中更顯突兀。

至少阚子意放眼望去,一眼就認出了一幫躬行者中,唯一穿西裝的那位。

那位此刻正跟另位穿着深藍色雨衣的某人分站兩側,共同擡着一個鐵質雞籠往身後的一處撤去。

關于附近村民會冒雨來幫忙這事,蕭行舟也沒想到。

他跟着梁老漢搬了會,就見從旁飛奔過來個精壯小夥,扯着頭上的雨帽對他們喊:“搬去哪?”

似乎是認得這位,梁老漢一指不遠處,吼了聲,“那塊!”

青年沒應聲,重又放下雨帽前檐,回身就去搬最近的那個雞籠。

等蕭行舟跟着梁老漢把第一個雞籠順利撤進倉庫後,他還沒來得及抹去眼睫上糊的雨霧,忽地聽見身後腳步聲開始嘈雜起來。

附近越來越多的居民竟開始自發地組織起來,陸續幫他們撤離這些雞籠。

仿佛有心靈感應似的,在阚子意尋到蕭行舟身影,剛想叫住他時,那人倒率先直起身看了過來。

雨幕中視線相撞。

但也只看清了一秒,便被兜頭而下的大雨重新阻隔了視線。

阚子意不斷抹去額頭鬓角滑落的水流,模糊間,就覺眼前有道黑影朝自己走來。

越來越快,越來越近。

他張口,想問,你怎麽會來?又覺得現在問這一句純屬多餘。

感冒了怎麽辦?

很突兀地心裏又冒出這個念頭,萬一這貨要感冒了,他可不好向蕭家那邊交代。

再說了,哪有讓蕭家嫡孫親自冒雨搬雞籠的?

這傳出去像什麽話?蕭老爺子還不得……

思緒到這,忽地頓住。

不知是誰,但阚子意能肯定,是搬運大隊中的某一位,估計是突然看見他了,也正好認得他,當即就喊了一聲,

“就是他!”

“就是他要把梁老漢趕出去!”

“萬惡的資本家!”

然後,不知從哪裏拎來的一桶水就朝着‘萬惡的資本家’潑了過來——

蕭行舟恰于此時趕到。

當然也就看見了正要潑來的水。

阚子意只覺眼前一黑,頃刻覆在個異常冰涼的物體上。

前不久才覆過的觸感回溯,讓他馬上意識到這人竟又把自己攬進了懷裏。

不等阚子意說什麽,又覺雙臂一緊,下一刻,人已經被重新推回了車裏。

蕭行舟對老陳道:“你們先走,等雨停了再進來。”

說罷關門,‘嘭’的一聲,隔絕了外面不斷飛濺的雨水和巨大的驚雷聲。

老陳片刻不敢耽擱,一腳油門轟了出去。

隔了好幾秒,阚子意才猛然反應過來,剛才那人拎桶水是要來潑自己的,而那個人……

冷水挨身的那刻,他明顯感覺到那人箍着自己雙臂的手,緊了下。

阚子意趕緊回身而望。

後車窗覆着雨霧,根本難以辨清任何情況,但阚子意就是知道。

那人還站在原地,目送自己離開。

剛才應該給他套件雨衣的,阚子意在心裏落寞地想。

……

-

翌日。

一晚上的暴雨過後,第二天放晴的速度竟出奇地快。

這還不到七點,地平線上的朝陽已然升到了半空。

阚子意下車,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濘的土路上,向着昨晚的那處臨時倉庫走去。

他昨晚并沒有離開太遠,跟老陳一直待在車裏直到天明。

剛破曉那會,林經冬給他傳回信,叫他先放心,昨晚那種情況下幸好無人員傷亡,叫他稍等會,等自發圍聚的村民慢慢散去,再過來。

有什麽話鲠在喉,阚子意問,“那個……”

對面仿佛知道他想問什麽,回道:“老板你放心,蕭少爺沒事。”

阚子意按下一肚子叫嚣的,他有事沒事跟我有什麽關系。

最終還是十分遵從本心地回道,“沒事就好,我馬上過來。”

等他到地,倉庫邊圍聚的很多村民果然如林經冬說得那樣,已經散去多半。

多數都回去吃早飯,換衣服洗澡去了。

阚子意在林經冬帶領下,來到倉庫稍裏,放眼望去,一排排雞籠碼放整齊,就是籠子裏的雞們,被雨淋了整晚,稍顯萎靡。

阚子意快速在心中盤算接下來該如何處理。

他正想着,側後方忽地傳來個蒼老的男聲——

“老板,我真的不能搬。”

阚子意回身,認出說話的人是那位梁老漢,也就是他先後派來多位游說者口中的那塊‘硬骨頭’。

梁老漢看他一眼,蹒跚幾步,坐到了雞籠旁的一處矮木樁上。

他沒再看阚子意,只是不住地拿右手敲着自己的兩個膝蓋。

阚子意心知現在不是談判的最好時機,他近前幾步,想先問問老人家自己有哪些地方可以先幫到忙的。

他來之前,環顧了一圈,這地與其說是處倉庫,不如說是處廢棄的廠房。

年久失修的緣故,現在離他們站得不遠處,屋頂那塊破了個洞,這會還一直往下滴着水。

底下正好碼着個空雞籠。

阚子意心裏剛想着,還好裏面沒……

就見從屋頂滴落的水,順着空雞籠底座,往下一層滴落。

那個籠子裏關着幾只雞。

從身形看得出來,個個都是打鳴的好手,但現在全都蔫頭耷腦地擠在一處。

其中一只最靠外的雞翅膀上,正不住地往下滑着水珠。

大概率梁老漢也看到了,但他目光只凝了一瞬便移開了。

阚子意看了眼身後的林經冬,倆人正想過去把雞籠搬開,就見幾個半大的孩子,先于他們湊到了雞籠那邊。

有個拿了塊石棉瓦覆在雞籠的上方阻着不停滴落的水滴。

另幾個則拿着塊不知從哪撿來的破布,幾人撕成小塊,每人手中拿一點,打開雞籠插銷。

阚子意見那幾個小崽子,一人逮只雞,捏着手中的小碎步,把雞身上的水珠一點點擦幹。

平時雄赳赳慣了的公雞們,此刻安靜的跟小雞仔似的,任由這幾位仁兄給自己擦身子。

見這一幕,阚子意腳步稍頓,眼底不免攀升點笑意。

幾個孩子擦着,開始唧唧歪歪嫌棄對方沒有擦幹淨,說着說着,話題忽地轉到為什麽梁老漢不肯搬雞場這件事上。

阚子意心知這些小娃娃,多半也都是從自己父母那聽來的。

“梁爺爺家的雞蛋最好吃了。”

“就是,我媽說只有爺爺家買的雞蛋煎出來的雞蛋餅才能那麽黃。”

“大斌,你都這麽胖了,你媽還天天給你煎雞蛋餅呢?”

“滾你娘的,我這不是胖,我媽說這是壯!誰都跟你似的,像個小雞仔一樣!”

“你——”

“好了,你倆煩不煩?”

“诶,可惜爺爺家的雞場就要搬了。”

“怎麽可能?我媽說爺爺家雞場永遠都不會搬的!”

“為什麽?”

“因為爺爺要在這等他女兒回來啊,我媽說了,爺爺之前就跟那幫穿西裝的壞人說了,什麽時候他女兒回來了,他就搬。”

“爺爺女兒去哪裏了啊?怎麽去那麽久,我感覺我從生下來好像就沒見過他女兒欸。”

“不知道,可能去了很遠的地方吧。”

“哈哈哈,你們兩個瓜皮,還真相信這個?我那天偷聽我爸他們幾個叔叔聊天,說是梁老漢的女兒早死了,回不來了。”

‘砰’的一聲。

矮木樁傾倒,梁老漢站起,一聲不響地朝外走去。

幾個小孩不明所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說話了。

……

幾天後,晚間。

阚子意正在書房中處理工作,忽地聽到外間傳出幾聲咳嗽。

他凝神細聽,咳嗽聲又沒了。

正要繼續處理工作,那惱人的咳嗽聲又回來了。

“……”

這人,明知自己感冒了,就不能老老實實躺在床上麽?

阚子意起身,一把拉開書房門。

跟個擡手正預敲門的,撞個對臉。

倆人都愣了下。

幾秒後,阚子意撤下目光,問,“幹嘛?”

那人舉着手機湊到他近前,用氣音說,“爺~爺~電~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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