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半日游

半日游

第二天将要辰初的時候小西才蘇醒。小西躺在昭仁殿暖閣裏的床上,淺語坐在床邊默默地抹眼淚。小西猛地坐起身焦急地問,“淺語姐姐,你怎麽在這?”

淺語擦了眼淚輕聲回答,“皇上吩咐我照看你。”

小西盯着淺語想了想輕聲問,“皇上還說了什麽?”

淺語猶豫片刻才低聲回答,“皇上還說,如果你再自盡,就杖斃我和外面跪着的人。”

小西跳下床快跑出暖閣,淺語哭着追出來。小西一眼就看到了面對殿門跪着的陳宗寶。小西快跑過去跪在他身旁哭着道歉,“陳大人,對不起!是我連累你了!”陳宗寶低着頭不敢說話。“我現在就去求皇上!”小西起身就要打開殿門。

淺語死命地抱住小西輕聲勸說,“小西,皇上已經震怒了!你別去!”

小西松了手,撲進淺語的懷裏放聲大哭。

午初兩刻,小西被馬去帶到乾清宮的西暖閣裏。朱棣坐在禦書案後面一臉不悅地瞪着小西。小西低着頭快步走過去恭敬行禮,“奴婢見過皇上!”

“不死了?”朱棣的語氣冰冷刺骨。

小西打了個寒顫,輕聲回答,“回皇上,奴婢不敢!”

“馬車在玄武門廣場等候,陳宗寶護送你去錦衣衛衙門。現在就去!”

“是,皇上!奴婢告退!”

小西行禮後快步退出西暖閣,雙手接過馬福遞上的白色紗帽快步走出正殿。陳宗寶正低頭跪在殿外,小西輕聲說,“陳大人,咱們走吧!”

“是!”

陳宗寶站起身低着頭不敢看小西。兩個人一前一後快步走出日精門,然後左轉去玄武門出宮。

玄武門廣場停着一輛馬車,陳宗寶護着小西快步走過去。等他們到了近前,車夫笑着熱情地和他倆打招呼,“兩位大人別來無恙呀!”

小西和陳宗寶同時認出他就是昨天雇的那輛馬車的車夫,害怕地面面相觑,都站在原地不敢說話。

車夫低聲提醒,“時間有限,大人們快上車吧!”

陳宗寶護着小西坐進車裏,自己跳上車頭坐到車夫身旁。車夫驅趕着馬匹快跑起來。錦衣衛衙門也在皇城外的西南角,離教坊司不遠,片刻功夫他們就到了。馬車穩穩地停在路邊,陳宗寶護着小西下了馬車。車夫低聲說,“兩位大人,馬車裏的食盒是皇上吩咐準備的。”

“是!”小西恭敬行禮後探身提出一個三層食盒,食盒有些分量,陳宗寶連忙接過去。

一名錦衣衛統領快步走過來大聲詢問,“何人敢在此逗留?”

夏小西輕聲回答,“奴婢奉了皇上的口谕來這裏見宮女李秋兒。”

統領上下打量了一遍小西和陳宗寶,頤指氣使地說,“查驗腰牌!”

“是!”

小西從懷裏摸出腰牌遞出紗帽,統領仔細地查驗後滿意地點點頭,小西收回手藏好腰牌。陳宗寶也拿出腰牌給統領查驗了。

“随我來吧!”

“是!”小西的聲音裏夾雜着顫音。

兩個人跟着統領快步走進錦衣衛衙門。繞過正堂後,統領故意放緩腳步引着他倆穿過中堂。中堂裏萦繞着陰森恐怖的氣氛,光線昏暗,氣味難聞,正中有一條直路通向看不到出口的另一邊,直路的兩邊都是牢房,每個牢房裏都關着很多囚犯。小西低着頭戰戰兢兢地跟在統領身後緩步朝前走。囚犯們見來了女人,都緊貼在牢房的木樁上興奮地伸長手臂想抓住小西,滿口的污言穢語。陳宗寶護着小西輕聲安慰,“別怕!他們出不來,也夠不到你!”

小西不敢出聲,把頭放得更低地朝前走。

突然右前方的牢房裏沖上來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站在兩根木樁間的縫隙處大喊大叫,對着小西放浪地扭動下身。

小西‘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眼淚像決堤的洪水般洶湧而出,慌亂地抽出帕子塞進嘴裏死死地咬住。陳宗寶沖過去狠狠地踹向那人卻被他躲開了,跑回來擋在小西右側護着她快步經過那人。囚犯們紛紛效仿,剎那間整個中堂裏充斥着鬼哭狼嚎般的污穢之詞和令人作嘔的淫.笑聲。小西吓得渾身顫抖,雙腿發軟,險些摔倒。統領轉身站在原地很有深意地瞧着小西。

陳宗寶慌忙隔着袖子扶住小西,瞪着統領大聲呵斥,“快走!”

統領輕蔑地回瞪了眼陳宗寶,轉身快步走向出口。陳宗寶連拉帶拽地把小西帶出了中堂。

後堂比中堂還大,由四個并排的院落組成,每個院落都有一個很大的天井。四周是連在一起的房間,開了大窗,門都上了鎖。統領把他們帶到左手邊的第一個院落裏,這裏異常安靜,只有一隊錦衣衛在來回巡邏。

小西跌坐在天井下方,取出嘴裏的帕子捏在手裏,隔着面紗擡頭望向天井上的一方天空默不作聲,眼淚燙得眼睛又熱又疼。

陳宗寶半蹲下來輕聲問,“你沒事嗎?”

小西哽咽着回答,“我想離開這!”

陳宗寶站起身快步走到統領近前大聲命令,“帶我們出去!”

統領冷笑一聲,瞪着眼大聲呵斥,“這裏可是錦衣衛衙門!不是你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陳宗寶抓出懷裏的腰牌亮給統領看,“我是皇上的近身侍衛!我現在命令你帶我們出去!”

統領推開陳宗寶握着腰牌的手輕蔑地笑着提醒,“你沒有這個權利!”

小西猛地站起身沖過來,亮出自己的腰牌,大聲質問統領,“我有這個權利嗎?”

統領根本不看腰牌,不屑地說,“你不過是名宮女!”

小西把腰牌翻轉到另一面,拿到統領眼前大聲命令,“你看清楚啦!我是乾清宮從四品女官!你敢不聽從我的命令,我讓皇上殺了你!”

統領盯着那塊腰牌仔細地看了看,忽然大笑起來。小西和陳宗寶都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盯着他。統領笑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壓低聲音提醒小西,“你如今已經失寵!我勸你老老實實地幫皇上辦事,這樣你還能活着出去!”

小西強撐着大聲呵斥,“你胡說!”

“若你沒有失寵,皇上怎麽會派你來這!”小西還要辯駁,統領低聲警告,“錦衣衛衙門裏有的是折磨人的手段,臣不介意帶女官大人去見識一下!”

陳宗寶害怕地拉着小西退後三步,把她護在自己身後。小西強撐着大聲呵斥,“我是奉旨來的!你敢動我就是抗旨!”

“女官大人若是死在錦衣衛衙門裏,臣就上奏皇上說你是抗旨後負隅頑抗被當場斬殺。”統領頗有深意地看着小西輕聲問,“你猜皇上會追究嗎?”

小西癱坐在地上絕望地哭起來。

統領快步走到正南的房間前,取下挂在門上的鑰匙開了鎖,轉身對着小西不耐煩地說了句,“進去吧!”

陳宗寶半蹲下來輕聲勸說,“要不就按他說的做?你辦完事就能出去了!”

小西哭了會兒才勉強點點頭。

“我先進去看看!”

小西又默默地點點頭。

陳宗寶站起身快步走到門口,對着統領大聲警告,“你別動她!”統領瞪着陳宗寶默不作聲。陳宗寶轉頭大聲告訴小西,“有事叫我!”陳宗寶猶豫片刻快步走進屋子。

片刻後陳宗寶就出來了,快步跑到小西身旁蹲下來輕聲說,“裏面只有一位姑娘。”

小西哽咽着回答,“扶我起來!”陳宗寶隔着袖子扶起小西。小西哭着對陳宗寶說,“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陳宗寶重重地嘆口氣,朝小西搖頭,“不怪你!”

小西沒再說話,雙手接過食盒。

“有事就大喊,我馬上就沖進去。”

“我知道了!”

小西深吸一口氣快步走進屋子,背着手關上了屋門。

屋子裏寬敞明亮,正中擺放着一張四方桌子和四把椅子。北面的椅子上反手捆着一個人,披頭散發,衣衫不整,肮髒不堪。小西快步走過去,把食盒放在桌上,摘下紗帽,哭着走到她身旁,輕輕地撩起臉上的亂發收到耳後柔聲說,“秋兒,我來看你了。”

李秋兒身子一顫,擡起眼呆滞地看向小西,片刻後才認出來大哭着哀求,“小西,帶我離開這吧!求求你,帶我離開這!”

小西哭着回答,“秋兒,對不起!我沒辦法帶你出去!”

“皇上不是最寵你嘛!你去求皇上,他肯定會同意的!”

“我以為你被送進了教坊司,昨天我私自出宮,闖到教坊司想救你……”小西說到這裏傷心地說不下去了,緩了會兒才繼續說,“皇上大怒,我失寵了。”

李秋兒不敢相信地瞪着小西。

小西做了幾次深呼吸把眼淚都憋了回去,俯身湊到李秋兒耳邊低聲說,“秋兒,給我名單,保護我來這的人就不用死了。他是無辜的!他有寡母,有老婆孩子。我不能害他!

我留了信給馬去,請他把我攢的所有銀子都送給你的家人。那些錢足夠他們買房子買地,今後都會衣食無憂。秋兒,你死不了但會生不如死!給我名單,我給你一個清白的死!秋兒,求求你!求你成全我,我也會成全你!”

小西說到這裏又哭起來,李秋兒遲疑片刻後把頭靠進小西的懷裏大哭起來。過了好半天兩個人才都不哭了。李秋兒輕聲對小西說,“小西,我入宮不到一個月就差點兒死了,幸虧你救了我,我才能多活了五年!這五年是我這輩子過的最好的日子了!小西,大恩不言謝!我給你名單。”

“秋兒,謝謝你!”

小西坐到對面,拿出食盒第一層的筆墨紙硯。

“秋兒,你說吧!”

李秋兒緩緩地報出名字,小西認真地逐一記錄。李秋兒說的最後一個名字竟然是錦屏,小西的手停頓了一下,旋即飛快地記錄在紙上。李秋兒一共說了六十七個名字。小西拿過另一張空白的宣紙又抄錄了一遍,把兩份名單都折好,一份擺在食盒第一層的最上面,另一份藏進了衣袖裏。

食盒的第二層是一盤醬牛肉,第三層是一壺酒和兩只酒杯。小西用帕子仔細地擦幹淨雙手,起身走到李秋兒身旁,拿起一塊醬牛肉遞到她嘴邊柔聲說,“秋兒,我喂你!”

李秋兒眼中含淚地笑着張開嘴接過來,欣喜地嚼了四五下就咽了。“小西,醬牛肉真好吃!比咱們在宮裏第一次一起過中秋節時吃的那些還好吃!”

小西的眼淚奪眶而出,顫抖着繼續喂李秋兒。不一會兒小西就把一盤醬牛肉都喂給了李秋兒。

小西倒了兩杯酒,都舉起來流着淚笑着對李秋兒說,“秋兒,能認識你,我很高興!”小西碰了杯喂給李秋兒一杯酒,自己喝了另一杯。

小西續了酒,“秋兒,雖然你為家人做了犧牲,受了委屈,可我還是很羨慕你,因為我在這裏舉目無親。”小西碰了杯後還是先喂給李秋兒一杯酒,然後自己也喝了酒。

小西舉着第三輪酒看着李秋兒沉默不語,李秋兒笑笑柔聲解釋,“我心悅趙王!”

小西斟酌片刻還是沒把心裏的話告訴她,‘就讓她沒有遺憾地走吧!’

小西輕聲問,“秋兒,你還有什麽想做的事情嗎?也許我還有機會幫你完成。”

李秋兒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想和殿下再見一面。”

小西沉默着和李秋兒喝了酒,把兩個酒杯都重重地摔在地上,轉頭盯着碎片傷心地說,“秋兒,你怎麽這麽傻!”

李秋兒的臉上有了嬌羞的紅暈。“小西,我知道殿下看不上我,可我就是心悅他!一心一意地心悅他!只心悅……”

李秋兒還沒說完話就低下頭沒了聲響。小西扶起她的臉查看。李秋兒的五官都在流血,她的眼神空洞,瞳孔緩緩放大。小西慌亂地用手幫她擦血,血卻越擦越多,李秋兒的臉被染成了鮮紅的顏色。鮮血順着小西的指縫緩緩地流下來,染紅了她的雙手。小西停下手,顫抖着探了探,李秋兒已經沒了氣息。

小西抱住李秋兒的屍體撕心裂肺地放聲大哭,“秋兒,你只要再等四個月,就四個月!皇上說如果你不再犯錯,年底前就把你賞給漢王做侍妾!秋兒,你怎麽這麽傻呀!秋兒……”小西跌坐在地上哭了很久,默默地盯着李秋兒的屍體發呆。

陳宗寶站在門外大聲問,“小西,你沒事嗎?”

小西轉頭看向大門啞着嗓子回了句,“沒事!”

小西用裙擺仔細地擦幹淨雙手,稍稍用力才合上李秋兒的雙眼,輕柔地整理好她的頭發和衣服。從紗帽上撕下一塊幹淨的白紗蓋在她的臉上,退後三步,對着李秋兒的屍體端端正正地磕了四個響頭,端正跪好鄭重地說,“李秋兒,你走好!”

小西收拾好東西,從懷裏摸出藏着的那張銀票塞進袖子裏,戴好紗帽,把衣袖中的那份名單疊成一小塊墊在食盒的提手內側,用右手手心使勁握好,雙手提着食盒快步走出來。

小西打開門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等候的陳宗寶。陳宗寶沉默着接過食盒,交接的時候小西把名單也塞給了他。陳宗寶手一僵旋即死死地握緊提手,輕聲對小西說,“咱們走吧!”

小西從袖子裏抽出那張銀票塞給統領輕聲問,“衙門有其他門嗎?”

統領把銀票藏進袖子裏,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跟我走吧!”

小西和陳宗寶跟着統領從西面的一個僻靜的小門小跑着出了衙門。門外停着一輛馬車,陳宗寶護住小西。車夫轉頭笑着招呼他倆,“兩位大人辦完事情了?”

小西轉身朝着陳宗寶恭敬行禮,陳宗寶放下食盒恭敬還禮。

“陳大人,你現在就回宮複命!”

陳宗寶擔心地問,“小西,你不回宮嗎?”

“陳大人,你放心!我肯定沒事!你現在快去!”

陳宗寶盯着小西沉思片刻後轉身跑走了。

“車上有披風,大人要不要披上?”

小西搖搖頭,把食盒放到車夫身旁。

“大人不上車嗎?”

小西語氣平淡地問,“往哪邊走?”

車夫伸手指了方向,“東南!”

小西迎着太陽緩步朝前走,車夫跳下車拉着缰繩跟在她身後。午後的陽光照在身上格外溫暖。小西摘掉紗帽,仰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輕聲感嘆,“自由的味道真好!”

走過三條街後車夫輕聲哄勸小西,“大人上車吧!”

小西沒回答,繼續安靜地緩步朝前走。

一騎白馬從遠處奔向這裏,小西停下腳步查看。片刻後白馬就跑到了小西近前,馬上的人逆光坐着小西眯起眼看他。

馬和跳下馬,柔聲安慰小西,“小西!不怕!我來了!”

“哥!”小西哭着撲進馬和懷裏傷心地說,“他不要我了!”

馬夫慌張地低下頭轉身背對着他倆。

馬和輕聲哄勸,“小西,跟我回府吧!”

小西哭得更厲害了,一口氣沒上來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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