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靈山(八)
靈山(八)
清風生于半空,在三人的頭頂盤旋,最後落在帝漫山的周身,吹起他鬓邊的頭發。
他一時無法消化這麽大的事情。
嫄鳶仙姬道:“此事本該瞞着你,可現下小笛已經出現,想必是你們之間的緣分未了,你早些知道也好。”
“二師父。”帝漫山看着她,不知該怎麽辦。
嫄鳶仙姬知道,幼年的小笛能在帝家三千弟子中脫穎而出,讨得帝漫山的喜歡,應該是費了很多心思的。後來見他也是真心疼愛帝漫山,又憐惜小笛無父無母的孤兒一個,練功也是勤奮刻苦,慢慢的也就真心教他,想着性情難變,反正以後日子還長,對他她多用些心就是。
哪想沒多久,就出了那麽多的事情,小笛也只剩下了一截腿骨。
當年安葬腿骨的時候,嫄鳶仙姬也超度了他好些時日,本以為他已經投胎轉世,沒想到他對漫山的執念竟如此之深。更沒想到他現在竟然占據了萌萌的肉身。
難就難在他占據了萌萌的肉身!
這不明顯就在逼迫漫山做個二選一的抉擇!
嫄鳶仙姬的想法說出來之後,帝漫山許久都沒有說話。
許久之後,萬籁俱靜之中,帝漫山開了口:“我覺得既然忘記了,那就代表過去了。二師父從前也經常教導我,要立足眼下,展望未來,而不是沉湎于過去的錯誤,讓自己活在無限的悔恨裏。”
這話的意思是說,小笛是他的‘過去’,萌萌才是他的‘現在’。
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旁邊濃密的樹林裏,傳出一陣窸窣的聲音,接着是一聲響徹天地的虎嘯之聲。
白虎小笛從裏面奔出來,朝帝漫山吼了一聲之後,又向他的後側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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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漫山知道,那裏不遠處,是一片懸崖。
想到白虎小笛之前的舉動,帝漫山立刻跟着他沖過去:“小笛,不要!”
白虎小笛視若罔聞,速度不減,直直地朝懸崖下跳去。
他是想和這具身體同歸于盡!
身後帝漫山想也不想,也跟着他跳了下去。
一人一虎,動作一致,快的後面兩人想阻攔都來不及。
懸崖很高,下面是一片岩石地。崖邊上有不少從石頭縫裏長出來的野草小樹,但想象中他們挂在樹上的場景并沒有發生,只是在下落的時候,白虎小笛順勢托住了帝漫山,把自己墊在了他身下。
柔和的輕風變得淩厲,猶如冰刀一般,沖向帝漫山的鼻腔,讓他無法順暢的呼吸。
手邊是白虎小笛柔軟的白發,瀕臨窒息的感覺壓抑着帝漫山的心胸,對面那雙圓潤的眸子裏,升起一種讓他覺得親切信賴的感覺。
可是無論無何,混沌的大腦依舊混沌,沒有任何轉變。
緊跟着靠近地面的時候,帝漫山抓住白虎小笛的前腿,奮力一轉,把自己的身體扭轉到了下面。
準備當白虎小笛的人肉墊子。
于是他也就沒看到,有一片黑色的煙霧在地面彌漫,最後在一人一虎正下方的位置,凝聚成一片濃墨之色。
“公子!”
巨大的鈍力從脊背處散開,又迅至身體的四肢。在臨近昏倒的那一刻,帝漫山再次從白虎小笛的嘴裏,聽到了那句熟悉的叫聲。
帝漫山強撐着身體的鈍痛,在地上坐起來:“我沒事。”
餘光看到散淡的黑煙,逐漸淡成無色,像是萌萌的魙鬼形态。帝漫山立刻四處去看,又不見了那股黑色。
懸崖之上,嫄鳶仙姬緩緩落下,她的語氣略帶指責:“你們也太魯莽了,一個兩個的,這些年光長個子不長腦袋是不是。”
帝漫山看着白虎小笛。
他就坐在帝漫山的身邊,此時還是白虎的形态,只是神情上,多了些落寞和自責,像個真正的人。
帝漫山道:“小笛,對不起,我忘記了你。”
白虎小笛沒看他:“你只是怕我再傷害這具身體,對嗎?”
帝漫山啞然。
“對不起,我是真的想不起來從前的事情。”
如果今天說小笛身世的人不是他的二師父嫄鳶仙姬,帝漫山肯定會懷疑這身世是被人編造的。
白虎小笛依舊低着頭:“你知道嗎,我擔心你的安危,死了之後變成了煞鬼。有無數次,我都想闖進青崇山上去看你,可是總破不掉山下的屏障。每闖一次,我都被重傷,要調養上月餘才好。就這麽受傷,調養,調養又受傷,來回折磨,最後變成了魙鬼,整日在食灰冢游蕩。”
“對不起。”
白虎小笛像是沒聽到他的話,繼續說:“好不容易在食灰冢外面遇到你,可是你全身心只有那只臭老虎。公子,那是老虎啊,是吃了我把我咬死分屍的老虎啊,你和他的關系怎麽能那麽親密?”
他的話裏,只有失落。
無盡的失落。
“我.....”帝漫山想要解釋,卻見嫄鳶仙姬伸手示意他不要說話。帝漫山知道,小笛此刻需要的不是自己的解釋,而是發洩,發洩他內心積壓多年的心情。
白虎小笛繼續說:“那只臭老虎,公子,你真的以為只憑借他那兩下子,真的能讓白石道人的夫人從煞鬼褪變成死人嗎?是我,是我用自己大半的修為,救了她。最後就剩下這麽一點點修為,我和他換了身體,想和公子說說話,再相處幾日,可是公子呢,公子心裏嘴裏處處都是他。”
嫄鳶仙姬的手,慢慢搭在了白虎小笛的身上。
暖意很淡,但卻讓白虎小笛低聲嗚咽:“師父。師父,你把小笛帶走吧。”
嫄鳶仙姬溫聲道:“好。”
她看看帝漫山,接着對白虎小笛道:“那你用萌萌的身體?”
白虎小笛茫然地看着她,腦袋動了動,想去看帝漫山,可是又控制住了:“我不知道。”
現在讓他脫離這具身體,要麽他恢複原身變成魙鬼,要麽脫離失敗,徹底在這世間消散。
嫄鳶仙姬伸手護住白虎小笛的腦袋,看向帝漫山:“漫山,你覺得呢?”
好了,壓力徹底來到了他這邊。
帝漫山看着他們,眼神有些茫然:“師父?”
這麽大的抉擇,對于他來說,确實有些超綱了。
他這麽一猶豫,白虎小笛已經替他做出了決定:“師父,換回來吧。”
聲音裏的哭腔和失望,讓人心生不忍。
可是現在已經到了如此局面,再耽擱下去,對他們三個都不好。嫄鳶仙姬道:“好。漫山,萌萌在哪裏?”
帝漫山看看左右:“我剛才好像感覺到了,他來了,就在周圍。”
嫄鳶仙姬閉目試探了一下,睜眼搖頭:“沒有。”
“不會,我真的感覺到了,他來了。”帝漫山急切地說。
像是怕晚一瞬,嫄鳶仙姬和小笛就會改變想法。
嫄鳶仙姬看着他,再次閉目用神智去尋萌萌的蹤跡。
這次耗時長了一些,她睜眼:“找到了。”
說話的目光卻是看向小笛,再次重複這句話:“找到了。”
白虎小笛低着頭,起身向一側走了兩步,又重新坐下。
嫄鳶仙姬站在他面前,右手搭在他的腦袋上,而後揚起左手,一團透明如水流一般的空氣慢慢在她的掌下凝聚,顏色由淺至深,最後凝成一個深黑色的人形。
是魙鬼萌萌。
帝漫山站在一旁,眼睛緊緊地在他們的身上來回移動,最後随着嫄鳶仙姬收手的動作,他的目光定格在了化成人形的萌萌身上。
他沖過去,扶着萌萌坐好:“萌萌,是你嗎?”
剛回到熟悉的身體,萌萌還沒有适應,神态有些虛弱。聽到帝漫山的問話,他擡起眼皮,輕輕點了點頭:“主人,我沒事。”
知道是他,帝漫山松口氣,又去看嫄鳶仙姬和魙鬼小笛:“二師父。”
嫄鳶仙姬收了手:“小笛沒事。只是他此次受損嚴重,我得把他帶回去好好的修複一下。”
“好。”帝漫山看向魙鬼小笛。
小笛沒看他,而是低着頭,躲到了嫄鳶仙姬的身後。
嫄鳶仙姬道:“那就先這樣吧,捆仙繩我先帶着,等以後...有機會再給你。”
帝漫山道:“不用了,這本來也不是我的東西,還是給小笛吧。”
小笛已經是魙鬼的狀态,僅留下的那截腿骨恐怕也早就化為骨灰了。哪怕她再修複,也不可能再恢複人身,這捆仙繩,他是永遠都用不到了。
這事帝漫山不知道,能說出這話也不為過。嫄鳶仙姬看向小笛,有心想幫帝漫山解釋一二,可是現在衆人都在場,自己要是說出這話,尴尬的不止他一人。
嫄鳶仙姬放棄了心中的想法,想着晚些再私下勸勸小笛。
“此事以後再說。小笛,走吧。”
朝着她離開的背影,帝漫山恭敬地施禮,而後站在原地,靜靜地看着他們。
不知為何,看着嫄鳶仙姬越走越遠,帝漫山的心頭,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他不由得失聲叫出來:“二師父!”
嫄鳶仙姬停下腳步,轉身回望:“怎麽了?”
帝漫山擡腳追過去:“二師父,我什麽時候能再見到二師父?”
他此生只拜了兩位師父,自從大師父子神君仙逝之後,帝漫山把對師父所有的情感,都放在了二師父嫄鳶仙姬身上。再加上嫄鳶仙姬對他來說,亦師亦友,亦母亦姐,帝漫山對她的依賴和孺慕,可想而知。
嫄鳶仙姬親切地撫着他的頭,還順勢像小時候那樣,捏了捏他的耳朵:“等兩個月後你大哥生辰,我會帶着小笛回青崇山,到時候就能見面了。”
帝漫山點頭:“那二師父你一定要來哦。”
“好,師父答應你的事,什麽時候沒做到過。”
“嗯!二師父一言九鼎,一定會來的!”帝漫山笑了,讨巧地道:“那二師父慢走~漫山送二師父。”
嫄鳶仙姬寵溺地看着他:“調皮,以後是大人了,做事也學學你哥,穩重一些。”
這話帝漫山從小就不知聽過多少次:“知道啦知道啦。”
嫄鳶仙姬這才帶着小笛離開。
他們剛一走,帝漫山臉上的笑意就變成了落寞。
身後萌萌走到了他的身邊。
帝漫山道:“我覺得很內疚,對小笛。我已經很努力去回想了,可是怎麽都想不起來任何和他有關的事情。”
這世間的事情,哪能事事都圓滿,都如意。
萌萌沒說話。
他能說什麽,說小笛的話是假的,說小笛只是告訴了自己把胡嫂從煞鬼褪變成屍體的辦法然後要求和自己靈魂互換,說為了救胡嫂耗費全身修為的人是自己所以才在成功之後蛻化成了白虎幼崽,說方才是自己墊在地上救了他們結果卻被小笛鎮壓不能成形,是嫄鳶仙姬看出了小笛的心思才救的自己。
這一切再說,已沒有任何意義。
因為只憑借為了救下童年帝漫山而葬身虎腹,小笛就已經贏了。
贏得徹徹底底。
讓他嫉妒,讓他想發狂。
萌萌心中的想法,帝漫山并不知道。看着嫄鳶仙姬遠去,到變成一團白點,帝漫山道:“萌萌,我想回青崇山看看。”
知道他回去,是想尋找有關小笛存在的蹤跡,萌萌道:“好,我和你一起。”
帝漫山看着他,嘴角揚笑。身後殊小杯還在,帝漫山回身,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殊小杯:“你和大家在白骨道等我。”
殊小杯只問一句:“你會回來嗎?”
“會。”帝漫山肯定地道。
“好,那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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