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不能動

不能動

最先吸引視線的, 永遠都是最濃烈的色彩,于是熊然視線的第一眼就準确的落在了對方左眼卧蠶下的那顆紅痣,宛如是水墨畫落下最後一筆的點睛, 色彩明豔、動态妍麗, 縱然十年過去, 不曾褪色、未有變化。

熊然又去看那雙唇, 形狀優美,唇珠小而飽滿,同紅痣的顏色相比稍淡, 實打實一張标準的美人唇, 他的唇好像十五歲那年就是這個樣子了。

然後就是面部輪廓, 同模糊的印象相比, 現在的面部線條更加利落、深邃, 陰影之下, 折疊度極高的面容使得光影錯落有致, 帶着某種不可起親近的距離感與沉穩的貴氣。

他變了些,變得成熟了,熊然想着, 很久之後,才鼓了一些勇氣,視線上移,看向對方的眼睛。

只一眼, 剛剛還存在的稀薄的熟悉感就蕩然無存。

很冷、很陰、像瞬間被大雨淋了一身, 身體的溫度全被掠奪而走,

黑白分明的眸子裏面清晰映照着眼前的一切東西, 可全無神采光暈,有的只是古井無波的冰冷、以及遙不可及的淡然, 有一種萬物不入眼底、萬事無挂無愛的空離感。

熊然想起記憶裏唯一清晰的那雙眸子,那是宋或雍二十五歲時的眼睛,即便帶着性格裏的陰沉少語、高傲驕矜,但眼底深處還可以窺見藏不住的小孩心性,或倔強、或桀骜、或委屈,因此眼眸也總是亮着的,而不是如今這個樣子。

好像....好像什麽都不在乎,好像周圍的一切連身體都是冷的。

熊然不解,這十年他經歷了什麽,為什麽會有這種變化?這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在他預想裏,三十五歲,已經功成名就的宋或雍應該過的不錯,至少不必像十年前蝸居在筒子樓裏,洗澡都費勁,也不會被惡心的男人明目張膽的惦記身體,而十年的時間也讓他走出了父母離世的陰影中,艱苦歲月結束,心理陰影也消散了,按理來說他已經走上了永遠明媚的康莊大道,應該是身心舒暢、過着有滋有味的生活。

可熊然在他的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喜悅的氣息。

熊然困惑,看見宋或雍緩緩起身,一抹黑色如流水般垂在後背,幾縷落在肩上,熊然這才注意到宋或雍蓄了長發,發絲随着他走動輕微搖晃,帶着柔軟的弧度,弱化了幾分宋或雍輪廓的銳利,與不問世事的冰涼眉眼搭配,更顯一種異域的野性,又似高高在上的谪仙,美的令人眩暈。

與剛進門的腳步聲不同,他赤腳踩着地上,腳步尤其輕,像黑色的貓,眼神一個個掃視過櫥窗裏的那些玩偶熊,偶爾還會伸手打開窗戶,将手伸進去,熊然不知道他在幹嘛,只覺得剛平複沒多久的心跳又加速起來。

就像只老鼠藏在這些玩具裏。

而對方離他越來越近了。

熊然身體僵硬,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動,只感覺到自己的雙腿正在劇烈顫抖,他甚至聽見後背的鑰匙扣發出扣扣扣的聲音,熊然有些絕望,他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不能讓宋或雍發現自己在這裏,他隐隐有一種預感,要是被發現會十分麻煩,他們兩個不應該再有糾纏了。

餘光中,宋或雍一點點逼近,在熊然一聲聲的祈禱中,最終,他還是站在了熊然面前

熊然的視線躲無可躲,幾乎強撐着同他對視,他在對方的眸子裏找到了渺小的自己。

面前的人自帶一種壓力磁場,被這麽面無表情的盯着,即使長得再美再俊致,也讓人心弦緊繃,有種無處遁形,煎熬難忍的感覺。

熊然在心裏默念趕緊走、趕緊走,可下一秒對方就擡手,将自己面前的玻璃蓋打開了。

極致的緊張中,熊然似乎看見對方伸出來的手變成了貓的爪子,而自己就是被摁住尾巴的老鼠。

完蛋..不要.......

白色指尖緩緩觸上熊然的臉頰,輕輕抹去上面不知從哪裏沾上的痕跡後,指尖繼續朝後,又去調整熊然頭上的鑰匙扣,和他的眼神不同,宋或雍的手倒是很溫柔,做什麽都輕輕的,指腹也很柔軟,帶着微熱的溫度。

将熊然整理好後,宋或雍将玻璃蓋重新蓋上,去看其他的熊了。

呼........熊然終于得以長舒一口氣,放松過後,他不自覺的想起剛剛對方撫摸他的力度,和那度日如年的幾秒中從對方身體裏散發出來的淡香,幽幽香氣飄進熊然鼻子裏,很熟悉,是澀澀的青果味道,

有一瞬間,他也想摸摸自己的臉。

宋或雍看完所有玩偶熊後并沒有離開,他重新倒在了沙發上,頭發散亂的遮蓋住他的面龐,長臂一伸,他摸索着找到茶幾的手機打了電話出去。

“亞亞,明天沒有給我安排工作吧?”那頭說了什麽,片刻後宋或雍繼續道:“明天讓工作室的人不要來找我,我有事去繁城,車自己開。”話落就挂斷了電話,手機扔了回去。

他翻了個身,将臉對着茶幾,片刻後,胸膛輕輕起伏,垂下的睫毛一動不動,如同城堡裏的國王,巡視完自己的國土的珍寶後,他終于疲憊的睡着了。

熊然也困,他盯着沙發裏蜷縮的黑影視線逐漸變得模糊,半晌後,他也睡着了。

*

熊然是被寺裏打板叫醒的,看着頭頂的瓦片房梁,他瞬間清醒,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一把推開窗戶,看見不遠處的群山,和東邊從廚房煙囪裏升起的白煙,熊然的心終于落到了肚子裏。

他回來了,終于回來了。

利落的穿好衣服,走出寮房,深吸了一口清晨冰爽的氣息,整個人清醒舒暢不少,做完早課、吃過飯,熊然提着掃帚要去打掃道場卻被師兄叫住了。

“怎麽不多休息休息,你昨天臉色那麽差,今天感覺怎麽樣了?”師兄眯着胖胖的眼縫,一臉不贊同的看着熊然手裏的掃帚。

“沒事了師兄,我現在好多了,可以幹活了。

“哎,不行不行,”師兄将熊然手裏的掃帚奪走:“別幹了,再休息一天。”

“師兄,我真沒事,”熊然不走,胖師兄竟然也沒推動他,熊然扯下師兄推自己的手:“我在房間裏待着也悶,出來走走、幹幹活挺好的。”

師兄看着一臉堅持的熊然最終也沒扭過他,給他安排了一個輕松的活,去大雄寶殿的東側的回禮處給所有參拜上供的香客送結緣禮。

結緣禮其實就是用銀杏葉做的書簽,葉片上寫一些吉祥如意的話,塑膠後打孔墜一個金色的流蘇,實用又好看。

熊然從另外一個師兄那裏拿了一匣子銀杏葉,上面已經寫好了佛家禪語,什麽福慧雙增、吉祥如意、逢兇化吉、遇難成祥之類的,字跡飽滿,墨汁黑稠,自帶一種圓滿,都是寺裏的高僧門寫的。

熊然的工作非常簡單,就是将卡紙裁成合适大小,将黃色的銀杏葉放在上面,再貼上冷塑封膜,然後打孔穿繩就可以,熊然試着做了幾個,很快就熟悉了。

今天是周三,來寺裏的香客并不多,熊然一邊做一邊送,看着香客們接過書簽時驚喜的表情,心裏也跟着開心不少。

臨近中午的時候,香客就更少了,整個大雄寶殿空蕩蕩的,熊然坐在凳子上,感覺有點冷,将衣服裹緊了些,看着門檻處爬進來的光斑發呆。

涼風吹進,熊然猛地一個哆嗦,回過神來,環顧四周,發現大殿內不知何時進來了一名香客,此時正彎着腰,注視着香案上的長明燈。

距離太遠,熊然看不清對方的臉,只覺得對方身材挺拔高大,風衣的衣帶随着對方彎腰的動作遙遙下垂,熊然差一點喊出聲,因為那飄逸的衣帶幾乎和長明燈的燭芯碰上,好在是沒有點燃,他又坐了回去,緊緊盯着那個背影,越看越覺得有點熟悉。

唯一的香客在香案前站了很久,他一只手垂着,另一只手則撫摸着香案上的某一張卡片,熊然歪頭,發現對方戴着帽子和口罩,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一點都看不清長相。

是之前供燈的香客嗎?

許久後,對方才向大殿中央的蒲團走去,彼時的陽光正好,透過镂空的木窗在青石板上印出好看的斑紋,還有一部分光線照射着空氣裏細小的漂浮物爬上中央巨大佛陀的腳趾,青銅香爐裏的香灰輕輕飛揚,未燃盡的香燭高高升起薄煙,空氣裏是淡淡的檀香氣,一切都是安逸而靜谧,時光在這裏似乎已經停駐了千年。

香客就這麽闖入了,他一邊走着,一邊褪去臉上遮擋物,像是褪去一層層枷鎖,先是帽子,甫一拿開,黑發垂下,微卷的發尾落在肩膀,泛起細碎光澤。

接着就是口罩,露出來的是熊然記憶深刻的一張臉,不笑、不悲、不怒,是比頭上佛陀還淡欲的一張臉。

是宋或雍。

熊然沒想到昨晚才見到的人會出現在這裏,他要幹什麽呢?也要祈福上香嗎?想到這裏,熊然突然意識到剛剛對方在香案那裏看的長明燈是誰的了,就是自己,不,是熊仔的。

這樣一雙睥睨一切,淡漠到極致的眸子,這麽一個冰冷如深淵的人也會信奉神明嗎?

熊然不知道。

他看見對方将自己的衣物整齊擺放在地上,然後自取三只清香後在燭火臺前點燃,煙霧瞬間袅袅升起,薄薄一層覆上他的眉眼,香客垂眸用手将其扇滅,而後雙臂緊繃将清香舉至齊眉,接着拱身,拱身,再拱身。

熊然站在香客身後,看他起伏的腰身與後背,像是看見了一座緩緩移動、沉默不語的山脈。

對方上前将香插在香爐裏,接着又退回到蒲團前面,最後,香客跪了下來。

跪在佛陀面前。

*

柔和的光線透過空門一寸寸爬上那片挺拔的後背,攀上墨色的發絲,可無論如何都越不過香客的肩膀,于是那合十跪着的人面朝陰背朝陽,阖着的眸子藏在大佛的陰影中,睫毛和紅痣一動不動。

彼時剛過十二點,山寺悠遠的敲鐘聲響起,在整個寺廟中空靈穿梭,傳到大雄寶殿的時候,香客開始磕頭。

後背深深俯下,額頭貼着青磚,雙手在兩側攤開,掌心朝上,腕上深褐的菩提子随着合起的掌心在石板上磕出細簌聲響,他每一次跪都跪很久。

熊然看香客直起又俯下的背影,看那些光斑從他身上一次次攀升又墜落,看他緩慢晃動的發絲,看他掃在地上的衣角,看他彎折的脖頸,看他張開...又緊緊合起的掌心。

又看他站起、跪下,整整三次,最後一次,他的頭磕在石板上,身體蜷在蒲團上,很久沒有起身。

熊然開始挑選樹葉,他在盒子裏找了很久,找出一片形狀最好看的,沒有什麽別的意思,只覺得這麽虔誠的香客,應該得到一份很好的結緣禮。

他忙手忙腳的制作,餘光中看見對方穿戴好帽子口罩,向自己這邊走過來。

之前做了十幾個都沒有出錯的手,這時候就不太靈活了,甚至不小心撕毀了一張冷塑膜,熊然有些緊張偷觑對方,男人就站在他面前,垂眸看着盒子裏的葉子,注意力沒在他這裏。

熊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慌亂緊張,他屏住呼吸不讓自己嗅到男人的味道,然後穩住心态,麻利的重新撕開一張冷塑膜,這一次沒再失誤,順利完成了。

将做好的書簽遞給男人,看那長指接過,熊然低頭不語,聽見上方男人低沉的聲音:“遇難呈祥,逢兇化吉......”

熊然點了點頭,開始整理并不雜亂的桌子,可男人遲遲不走,熊然餘光看着面前的風衣紐扣,捏着葉子的手輕顫。

“小師傅”男人突然喚他。

熊然頓了頓,擡起頭來,他沒看對方的眼睛,只盯着對方露在外面的脖頸和上面凸起的喉結。

“可以不可以,換給我一張心想事成。”和臉不同,對方的聲線雖然疏離,但話語客氣有理。

熊然沒忍住,他猶豫片刻,小聲道:“這一張...不好嗎?”

男人停頓片刻,熊然感受到對方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又後悔自己多嘴了,于是連忙從盒子裏找出一枚寫着心想事成的銀杏葉重新制作。

“沒有,這一張也很好”,就在熊然以為對方不會再開口的時候,男人說話了。

他語氣很慢,在接過熊然遞上的書簽後,看着那黃色杏葉上的墨字,喃喃道:“可是我更希望我的心願能快點成真,小師傅,你說,它會實現嗎?”

熊然沒回答,只說了句随喜贊嘆,男人也并沒有真的等他的答案,回了一句随喜贊嘆後,迎着遠處的青山離開了。

熊然低頭将桌子上翻亂的銀杏葉整理好,這一次他沒有再看男人的背影,很久之後,等那似有似無的香氣徹底散去,才終于直起身子,然後卸力的坐回椅子上,看着東頭香案上滿滿當當的火色長明燈發呆。

他終于知道昨晚自己在宋或雍房間裏看見的,那些熊的脖子上挂的是什麽了?是書簽,是一張張黃色的寫滿心想事成的銀杏葉,他來過這裏幾次,就有多少只熊的脖子上挂着葉子。

房間裏的熊,幾乎每一只的脖子上都有。

熊然雙手捂着臉,在空曠的大殿裏,安靜僵硬的像一個雕像,湊近了都聽不見呼吸聲。

他其實清楚的,知道對方的心願是什麽,同樣,他也知道剛剛對方問題的答案。

........但是不可能了。

宋或雍的願望不會實現了。

*

熊然又一次來到了這個滿是玩偶熊的房間,這一次他的脖子上沉沉的,熊然低頭一看,是一張書簽,就是今天自己給宋或雍做的那一張。

他盯着上面黑色的墨跡,擡頭看對面櫥窗裏那些一動不動、姿态各異的熊,看着它們胸前挂着的書簽,不用想,每一只上面都是心想事成。

都是宋或雍從廟裏跪了三次求回來的。

它們分明不會動、不會說話,可每一個都用幽藍的眸子在長得看不見太陽的時間裏,在這個封閉又孤寂的空間裏一聲聲的自白、訴說、低嘆。

訴的是宋或雍十年的執念,訴的是宋或雍十年的尋找,嘆的則是他囿在這一室的痛苦。

此時這些藍色的眼睛全都彙聚在熊然身上,熊然迎着看,堅持了很久,然後僵硬的心皺了一下。

他将這一秒的柔軟理解為共情,只是同情對方的遭遇,就像是觀衆也會為電影中主人公遭遇悲喜,僅此而已。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腳步聲,宋或雍回來了。

因為工作,他回來的總是很晚,月亮都快下班了才到家,房門緩緩推開,從黑暗走進黑暗,他身影是更黑色的存在,像一團濃稠不散的霧,他坐在那個專屬于自己是沙發上,黑霧才逐漸凝聚成一個人形。

熊然不動了,耳朵卻很靈敏,他捕捉到對方輕微的呼吸聲,他以為對方睡着了,可接着,手機開鎖的聲音傳來,一片暈染的白從房間中間發散,宋或雍的臉被渡上一層淡淡的白,瞳孔則是冰涼的藍,折射不出一點情感,像完美的仿生人。

他看着手機裏的內容,手指緩緩在屏幕下滑,很快就到了底,手指不動了,眼睛卻還落在屏幕上,不知道再想些什麽,瞳孔中也終于有了些變化,像起了波瀾的海,深色的漩渦翻湧,開始吞噬,有什麽情緒被從掩藏的深海中翻湧上來,攤開在這片驚心動魄卻不為人知的黑暗中。

“在哪兒啊?”他突然低聲喃喃,一只手觸向熱痛的眼睛:“到底.......到底在哪裏啊?”

他是在問自己,又像是在問空氣,問神明,聲音漸漸無力虛弱,在閉塞的房間裏很快就被黑暗吞噬了,可他還是問,還是要答案,還是執拗,還是不放棄。

“為什麽不出現,為什麽還不出現?!”柔順的發披散下來,落在他冰涼的鎖骨上,将他的半張臉遮住,只留下一雙嗫喏顫抖的唇。

“騙我....騙我....又騙我........”,他再沒了外表的冷硬、疏離,聲音如破碎的紙,抵在胸口的手攥成拳頭,青筋噴張,他一邊含混不清的說着,一邊緩緩躬身,将上半身藏起,整個人蜷縮,藏匿在狹窄的黑暗中。

熊然看着那個發顫的身體,微微張嘴,很久,都沒有聲音從喉嚨裏發出。

他想他應該說話,應該和過去的熊仔一樣,立刻跳出來,告訴宋或雍我回來了,我是熊仔,不要難過,不要傷心,可心雖起了波瀾,理智猶存,只問一句然後呢?便一桶冰水将他的浮動澆了個透心涼。

是啊,然後呢?然後就能結束嗎?然後他就能不痛苦嗎?

最終,熊然還是沒有說話。

那蜷縮的身體過了很久,等到空氣裏的寂靜深的入骨的時候,宋或雍終于直起了身子。

在淩亂的發絲下,熊然看見了那雙血色的眸子,和卧蠶的痣一樣,宛如新鮮的傷口,汩汩流血,瞳仁和他咬過的唇一樣破碎。

宋或雍是高臺上錦匣裏的鏡子,無瑕清明,照鑒黑白,可如今摔下高臺,碎成千片,拼都拼不回去了。

“什麽神佛,什麽自有天定,什麽無挂無礙....”半響,他突然冷笑一聲,許久未見的酒窩淺了不少,裏面灌着的都是譏諷涼薄,說的話如見血封喉的刃,一字一字刮向自己。

“全是胡扯,全是放屁!哈哈....”他勾唇大笑,齒森白,舌頭上都是傷口,張揚明豔的五官在某一刻扭曲,他笑的恣意、瘋狂,唯有眼瞳上有一層透明在泛光。

是沉默不語的山,可壓抑久了,痛苦久了、煎熬久了,也會在某個瞬間達到臨界點,于是苦苦壓抑的岩漿終于爆發,滾熱的噴湧。

沒傷任何人,唯有山本身化做了一片焦土。

“熊仔,”聲音從肺裏擠出來,然後又從牙縫裏一字一句磨出,唇齒間含混着咬破字語的血。

“我不會再找你了,不會了。”他擡眸死死盯着面前一整面的牆,眼中有大火燎原,寸草不生。

“你最好別再出現,尤其是出現在我面前,”他輕輕笑了笑,唇上的傷口掙開更大,血線猛然落下,整張面容更加詭谲、悚然。

“否則我一定,撕、碎、你。”

......

熊然看着宋或雍,看着那這個支離破碎的人,知道他不是說謊。

他的眼睛在流血,裏面滿是對自己刻入骨髓的恨。

只一眼,剛剛還存在的稀薄的熟悉感就蕩然無存。

很冷、很陰、像瞬間被大雨淋了一身,身體的溫度全被掠奪而走。

熊然更不敢動了,他想着那雙每個裂縫裏都溢出恨意的眼睛,知道自己一旦被發現,宋或雍肯定會掐死自己。

熊然親眼見證了宋或雍情緒的變化,從一開始的苦苦找尋到現在的因不遂願而生恨。

找尋的時候是那麽的不遺餘力,求神拜佛,恨的時候也恨的徹底,身體的每一寸力氣都在提到熊仔這個名字的時候鼓脹、噴湧。他好像從來都是這樣,什麽都是極致,愛是極致,恨也極致。

被愛的人承受不了,宋或雍自己也自傷。

發洩過後的宋或雍很累了,如同落敗的獸,散發垂頭喘着粗氣,後背的肌肉一張一息,他一只手撐着茶幾,另一只手則緊緊攥拳,身體布滿傷口,被咬出血肉的傷口淌血。

他默默等一場大雨,等大雨沖刷幹淨自己的狼狽,洗去身上被恨意灼燒過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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