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窺視

窺視

佐子遲說他有一個媽媽,是個瘋子,章成歡那天晚上沒發現,因為那屋子裏沒有傳出任何瘋子該有的聲音。

他知道人瘋了大概是個什麽樣子,就像他媽媽被關起來的那兩年。

哭泣是一開始的症狀,接着就是用力拍打關她的大門,砸爛窗戶想要逃跑,逃跑不成後開始嘶吼開始尖叫,之後開始摔東西,沒達到目的,這些吵鬧就從來沒有停止過。

佐子遲說送他的那朵山茶花是在光華酒店外摘的,章成歡後來去酒店周圍看了,根本就沒有山茶花,而送他的那一朵,就是他放窗臺上陪他抽煙的那盆花。

他媽媽喜歡的山茶花是白色,不過他喜歡紅色。

白色代表純潔?他從來不覺得,那是送給死人的花。

紅色最好,似火的顏色。

當年他媽媽死在浴缸裏,紅色染滿了浴缸裏的水,還染紅了他媽媽放在浴缸裏的白色山茶花。

他當時撈起那濕漉漉的山茶花看了好久,覺得那是他看過的最好看的花兒。

佐子遲說他身上的傷是他媽媽瘋了以後打的,他沒細看那些傷是打的呢還是揪的,但至少左手手臂內側的傷是他自己用煙頭燙出來的。

佐子遲那天在窗臺抽煙的神态,讓章成歡想起他爸爸為了談生意順便帶他坐着游輪游三峽的感想。

好幾天都是千篇一律的高山和綠色的大江,卻突然在一個拐角看見了一片遼闊的花海。

大山喜歡藏匿東西。

把成片的野花藏在一片綠樹底,把愛叫的鳥兒藏在樹梢頭,把最好聽的雨聲藏在了片片葉尖,把五彩的菌菇藏在腐葉堆裏,把一彎淺湖藏在山的最深處,把瀑布藏在山的最高地,把最好看的花兒藏在懸崖邊。

佐子遲也喜歡藏東西,不過他藏的東西是什麽,章成歡還沒辦法去總結,因為他才剛剛知道他是哪座山,才只看清楚那山的大概輪廓。

知道佐子遲家在哪裏之後,在高二那個過了一半的暑假,章成歡沒事兒就在他們家附近游蕩,遠遠跟着他搞跟蹤,夜深人靜了,躲在暗處,細細觀察。

佐子遲那個暑假每天常做的事就是去買了早飯,再去菜市場買點菜回家後一整天不出門。

晾衣服的時候往往晾了又取下重複去晾,晾到他覺得完美為止。

下樓扔垃圾的時候喜歡把垃圾一個一個從袋子裏拿出來往垃圾桶裏扔。

到了晚上,就在窗戶邊兒抽昨天還沒抽完的半支煙。

那盆山茶花只在晚上放窗臺那麽會兒,如果算上送自己的那一朵,總共就開了三朵,那花兒謝了之後,那花盆就再沒放在窗臺上過。

奇怪的是,他在某一天傍晚,在那樓道裏看見了他們班主任的身影。

他第一感覺不是班主任做家訪這麽簡單,因為他們班主任沒去過他家做家訪,當然他家也沒什麽好做家訪的,就算去了他爸爸也不在家。

佐子遲成績好,聽話不惹麻煩,家訪也不為這種人存在。

而且那天班主任上樓後,佐子遲就下了樓,站在樓道裏抽了好幾支煙,煙不往他手臂內側杵了,扔地上踩,踩得非常用力,那人字拖的鞋底板在地上摩擦到煙頭成了卷曲的紙。

之後班主任下樓站在他面前,給了他一疊百元大鈔,佐子遲接過那錢準備上樓,班主任跟他說了一句話,佐子遲轉頭的時候班主任伸手要去摸他的頭。

佐子遲躲的方式跟躲他的不同,那眼睛雖然被頭發遮擋看不見吧,全身上下全寫着的都是厭棄。

班主任走了以後,三樓才傳來他熟悉的聲音,發瘋的聲音。

章成歡在那之前,都懷疑佐子遲那屋子裏根本沒有其他人。

他真的很想這個時候敲開那門進去看看屋子裏是不是已經一地狼藉,所有的東西都摔碎在地上,沒有下腳的地方,順着那些殘破去找躲在角落裏瑟瑟發抖或者哭泣的女人。

他當時找到他媽媽,踏過那一片狼籍,想去抱抱她,卻被一巴掌扇倒在了地上,然後那瑟瑟發抖的女人有了他從來沒見過的的速度,跑出了那間禁锢她的牢籠。

不過沒幾分鐘就又被他爸拽了回去,運氣不好,那天他爸要是沒回家,他媽媽就能成功逃跑,奔向她以為的愛情。

佐子遲趴在窗口抽煙,表情淡然,身後的大叫聲對于他來說更像是樓上樓下電視放出來的聲音。

章成歡站在那屋檐底下,用他爸送他的諾基亞手機撥通了佐子遲家的座機。

他想聽的不是佐子遲的聲音,而是去聽那瘋子的聲音。

那瘋子大聲地喊:“啊——!!啊——!!!”

一直重複。

章成歡忘記了他是在跟佐子遲通話,居然屏息靜氣地等着佐子遲跟那瘋子對話,佐子遲只是在話筒那頭沉默,最後挂了電話。

晚上章成歡再次通過電話把他約出去的時候,佐子遲走在他旁邊,一句話也沒說,而他也因為沒由來的興奮勁,一直處于亢奮的狀态。

他想等佐子遲跟他說他家裏怎麽怎麽了,心情糟糕,需要他的安慰,就像他的那幾個女朋友一樣。

他忘記了佐子遲不愛說話的脾性,甚至忘記了佐子遲根本不知道他今天看到的一切聽到的一切。

他試探問:“你媽媽今天心情怎麽樣?”

佐子遲依舊目視腳下的路:“挺好。”

這個回答,他不滿意。

于是伸手把他的手臂捏緊了,故意使了些力氣,去看他的表情,不滿意。

去吻他的嘴,不知道為什麽,是平常的味道,但是他還是不滿意。

他對于自己的不滿意非常不滿意。

他知道有什麽東西在他心裏頭潛伏,他摸不着它很不爽,眼前這人有放大鏡,可以幫他放大,好讓他把這潛伏的東西揪出來,可那放大鏡不給他用,所以不滿意。

最後抓了對方的手腕,咬在了他先前咬的地方。

佐子遲這次忍得更久,他不知道章成歡為什麽又要咬他,還害怕此時他那麽直勾勾盯着自己眼睛,忍了沒幾分鐘,把臉往一邊兒偏,奇怪的是,随着那疼痛感越來越明顯,他的臉不正常的紅了。

章成歡不滿意的心情通過咬這種行為平複了好多,等反應過來,佐子遲那手腕上有了他咬的兩口牙印,新的加舊的,滲出了血。

“對不起。”章成歡慌張把那血一擦,“我沒忍住。”

“沒關系。”

佐子遲把手腕握在另一只手裏放胸前,快速轉身,拿背對着他。

“咬疼了是吧,我…”章成歡此時心裏有一只歡騰的魚,在水裏來回撲騰,竭力忍住那魚快跳出魚缸的心情,“我是因為…”

“我先回家了。”

佐子遲好似沒在管他解釋都找不到借口的怪癖。

章成歡由此,開始跟蹤上了瘾。

回家睡覺都在想第二天跟蹤的內容,跟蹤到什麽時候才能把那山看個清楚,有什麽機會才能把自己莫名的亢奮給消下去。

不過佐子遲不出門的時候不叫跟蹤,叫盯梢。

有那麽一個星期,氣溫達到了39度,他站在屋檐底下什麽也不做都全身是汗,額頭鼻頭沁出了汗珠,擦了幾秒後又一顆一顆跑了出來。

他就蹲在屋檐造就的半邊陰影裏喝汽水,還吃路口一大爺賣的西瓜。

有那麽幾天又是傾盆大雨,那屋檐就充當了很好的雨傘,他仰頭去看那些雨像利劍砸向地面,又去看地上凹凸不平的水坑裏砸出的雨水泡。

最後去看那扇緊閉的窗戶,以及窗戶上的雨珠,嘴裏嚼着一泡泡糖,吐出了他這輩子能吐的最大泡泡。

還有那麽一天,起了大風,家家戶戶的衣服都被風吹得失去了形狀。

他蹲在角落裏蜷成一團,之後他身上的衣服和頭發也都失去了形狀,他看見了好多塑料口袋和紙張在不高的天上亂飛,沙塵甚至在他腳下發出了悲鳴。

有天午後,四周安靜得清奇,除了知了聲,周圍原有的一切嘈雜都好像被什麽給奪走或者被悄悄藏匿。

章成歡看見那三樓窗戶站着一個女人。

一頭黑長的直發,穿着一v領綠色蕾絲花邊絲綢吊帶裙,把那盆山茶花拿上窗臺,之後拿了一綠色水壺澆花。

那頭微微一偏,頭發散落在肩頭,手臂,胸前,如玉的肌膚被那烏黑的頭發對比得更白更透。

她澆完水,把頭一擡,去看天上。

章成歡看呆了。

那就是一個被束之高閣失去自由的仙子,臉上寫的是憂郁,身上沉的是弱不經風,卻絲毫沒有剝奪一個美人該有的清麗。

這是個瘋子?

章成歡想起自己媽媽瘋的時候,早已經沒了能看的一張臉,美麗在她被關起來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消失,留下的全是死亡之前的殘喘。

佐子遲從後面給她披了一紅色黃紋的披肩,遞給她兩顆藥和一杯水,之後也擡頭去看那天上。

章成歡愣了愣,如果佐子遲此時的頭發往後那麽一抹,這倆人,就是一個磨子刻出來的。

佐子遲,是個女人?

章成歡當時把眼睛那麽一張,心裏頭就充斥着這一荒唐的想法。

又有一天,一個戴黑框眼鏡的40歲男人出現在佐子遲家裏,他也站在那窗口去看天,卻讓章成歡惡心到了肺裏。

那男的接過佐子遲遞給他的水,笑起來的時候,章成歡惡心到了胃裏,如果還能聽見那男人說的話,他可能就得扶牆去吐了。

這并不是因為這個男的長得有多磕碜,而是見過最好的人站在了那窗邊兒,其他人站在那窗邊就有一種雲泥之比較。

而如此不堪入目的原因,是這坨泥的笑容太猥瑣。

那人拿了幾瓶藥給佐子遲,之後又遞給他一張紙。

佐子遲遞給他幾張錢,那男沒收,而是擡手摸了佐子遲點臉,吻在了佐子遲的額頭。

章成歡沖上樓站在了佐子遲家的門口,手握成了拳頭,他想把這拳頭揍在那坨泥的臉上。

結果門剛要開,章成歡快速跑上四樓的樓梯口,聽見佐子遲說:“謝謝張醫生。”

再有那麽一天,章成歡跟着佐子遲到了一條小河邊。

那小河是這座城市從北往南貫穿整座城市的大江其中的一條小支流,水清且淺,中游修了公園,供人休閑娛樂,上游走遠一點,全是荒石灘。

佐子遲往上徒步走了一個小時,最後往河中間淌了過去。

章成歡沒地方躲,只能趴在荒石灘稍微大點兒的石頭後面去看。

他到現在都深深地佩服自己的跟蹤能力,或者是佩服佐子遲走路只看地上,前面兒不看後面兒不看的走路方式。

不然那一個小時的路程,就他倆和沿路的梧桐樹,按照常人的注意力,早該發現他了。

佐子遲把衣服脫了扔石頭上,坐在河道中間,居然洗起了河水澡。

走那麽半天,就是為了來洗個澡?

章成歡望了眼黑咕隆咚的河道,好在今天有點兒月光,不然他鐵定看不清楚佐子遲此時洗澡是怎麽洗的。

赤條條,一點一點地往身上捧水擦洗,手臂、肩膀、脖子、臉上,最後蹲下去把整個人埋進了河水裏。

出水的瞬間,濕漉漉的頭發那麽往後一攏,身體往後那麽一躺,飄在了河水之上。

去看那月光,去聽河流向下緩緩流動的聲響,讓冰涼的河水從他寸寸肌膚上撫過。

章成歡那個時候想的是,他也想脫光了,躺在那河水裏頭,去感受他的感受,然後開始談論那感受,順帶把他想問的問題全問一遍。

佐子遲躺夠了,坐在了河水裏,河水淹沒了他的肩膀,就露個頭在外面繼續對着黑暗發呆。

許久之後,開始緩緩洗着手腕上的傷,大指頭指腹在那上頭按壓,越按越重,最後把鼻子湊在了那上頭,就那麽重重地那麽去聞,去吸,仿佛是在幹渴稀薄的空氣裏聞到了氧氣的來源。

之後把那受傷了的手腕貼緊了自己的臉頰,就那麽,淺淺地笑了。

章成歡看見了,卻不知道作何反應,他是不是在現實裏第一次看見他笑啊?

他在腦中搜索。

就是第一次,可那笑,不是對着自己啊,那是種什麽笑?為了什麽在笑。

章成歡心底裏有什麽東西,那麽輕輕地響了響。

似是有人在他耳旁打了個響指或者安全帶卡扣被打開;又像汽車抛錨後打了半天好不容易打燃了火花塞;還像是喪屍圍城,你躲在森林裏找着的安全地方,屏住呼吸,一只腳卻踩在了一幹枯的樹枝上。

“咔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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