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煙是苦的

煙是苦的

本來只是散散酒氣,結果散了點財出去,順帶又喝了好些酒,章成歡從光華酒店出來,站在酒店門口晃神。

三分鐘後…

接着散吧,他想。

于是就散到了那條河的河道上。

他往上游走了沒有一個小時,最多十五分鐘,四下沒有太多人、沒有荒石灘、沒有他不想回憶又特別想看見的從前…

15年後的今天,這條河上游下游兩旁都修建起了好多商品房,兩旁的河道也全都修成了帶跑道的公園,種植了很多植物,包括好幾種顏色的山茶花。

山茶花春天會開,秋天會開,冬天如果不是太冷,也會有幾朵那麽孤零零開在枝頭。

可是佐子遲當年送給他那一朵山茶花是在夏天,是這花開的不合時宜也好,還是說佐子遲種的山茶花很獨特也好,他就偏執的以為山茶花是屬于夏天的花。

他從來沒想過他的記憶可能存在一定的偏差,有可能那朵花其實是秋天送給他的,也有可能根本就沒有那朵山茶花,更有一種可能,佐子遲,根本就不存在。

他不過是一個有着妄想症的精神病人。

不然他就不會在秋天的夜晚,脫了衣服,躺在那不深不淺的河流之上,看着灰暗的天,全身打着寒顫,還時不時打一個噴嚏告知公園裏夜跑的、約會的人——有個傻子此時在河裏頭發着呆呢。

他對于這河流的記憶…

絕對是夏天沒錯!

河水哪有現在這麽冰涼。

他當時從那石頭後面兒快速奔到佐子遲面前,由于速度飛快,腳踏起了無數的水花,在佐子遲張着眼一臉驚恐的瞬間直接抱着他滾在了水裏頭。

“原來你喜歡疼痛。”他當時說。

興奮過了頭,他甚至沒有發現自己的膝蓋磕碰在了水底的碎石上,疼痛不及他當時內心的異常。

佐子遲在還沒看清楚突然跑到他面前的人是誰之前只是受到了驚吓,在看清楚來人的面貌後卻開始張皇失措,在他懷裏掙紮翻轉了身,像一只泥鳅一樣往前逃。

章成歡當時把他那細腰一摟,像是獵人要在一招之內将獵物制服那般迅猛,另一只一手扣住了他的咽喉,嘴直接啃在了他的肩膀,随即在他耳朵邊笑開了。

“別逃啊,是我。”

佐子遲的震顫從耳朵傳到了周身,整個人僵直在了他的懷裏,任由章成歡在他身後胡來。

最後的下場就是,兩個人的膝蓋都被河底的碎石磨出了血。

在河水裏頭狂躁了半個多小時,章成歡好像是在釋放他野性的道路上一去不複返了。

如果說在墓地的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內心有着什麽一直以來被壓抑的野獸,他當時只是想沖破好多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屏障。

而現在他知道了。

如果在森林裏,那他就是一頭站在山巅嘶吼的獅子。

如果在天空,他就是一只雄鷹,張開比身體還要長的翅膀,翺翔于天際,去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如果在大草原,對了,佐子遲說他是一匹沒有束縛的野馬…

河流帶着他們的喘息走遠…

章成歡把他轉正了,兩個人面對面跪坐在河水裏,水淹沒了佐子遲的整個肩膀,章成歡的臂膀還都裸露在水面。

他拿手輕撫了佐子遲的臉和頭發,把整張臉捧在自己手裏,揚着笑去親吻他的嘴唇,最後緊緊地抱緊了他。

“喜歡嗎?這樣。”

他問他,卻在心底裏回答了自己:簡直要死啊,太爽了。

佐子遲手在他背上緊了緊。

“我喜歡淩晨兩點後的河道。”

可惜半夜兩點過後沒有藥店。

章成歡背着快要暈過去的佐子遲走了一個半小時,找了幾條街,都沒有找到一家還開着的藥店。

那個時候也還沒有24小時開着的便利店,所以佐子遲身上的傷沒能在當時給他處理。

佐子遲被放在了一公園的椅子上頭,膝蓋上的傷有些可怖,皮都磨爛了。

“對不起啊…”章成歡內疚成了一個犯了巨大錯誤的小孩子蹲在他面前,“我沒想到你的膝蓋這麽脆。”

“……”

“你看,同樣跪在那碎石頭上,我的就…”

他發現他的膝蓋受到的傷害比佐子遲到還要誇張,不止是肉爛了,還全是河水裏的腐爛水草,草粘着那些肉,血糊糊的一大片。

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瞧着自己的膝蓋,又去看此時佐子遲的臉,握着自己的腿往地上一滾。

“我c…好痛好痛…”

佐子遲抿了抿嘴,最後…

“哈哈…哈哈哈哈哈…”

“?!”

“論,到底誰的痛覺神經更遲鈍…哈哈哈…”

佐子遲那天笑出來的笑聲,沒有一個音沒被章成歡裝進他的腦子裏,直到現在。

……

章成歡把嘴咧開,飄在河水上開始将那笑聲從自己嘴裏播放出來。

不過播放了半天,愁了臉,是像還是不像?

15年了,也再沒有個參照,不過這笑聲,在這個世界上怕只有他聽過,像不像的,除了他,誰說了算數?

他倆後來一起躺在了公園的長椅上,都穿着白T恤黑短褲,頭在中間,側過來就可以看清楚對方放大了的臉,轉回去就可以看見此時城市滅了燈以後星星點點的夜空。

倆受傷的膝蓋分別挂在椅子的兩頭,享受着同一片天空,同一種痛楚。

章成歡說:“以後我弄痛你的話要說,不然這樣下去你會被我搞殘的。”

口吻好像還很自豪。

佐子遲去看最亮的那一顆星星,遲疑片刻,問:“你…想過以後?”

“你這麽一說,”章成歡愣了愣,“好像也沒想過,不過話一般是這麽說出口的,就好像你跟女生出去約會,你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再見面,但是你要說:下次再見。”

“再見…”

“不過,現在我們來想想,以後。”

佐子遲把頭轉了轉,去看他的臉。

“以後…”

章成歡一副認真臉,不知道想了什麽東西,陷入到一種沮喪裏,最後八字眉都出來了。

“為什麽去想以後是件那麽難的事?我爸爸常問我,你以後想做什麽,我說我不知道。我爸爸就說我沒有志向。孟季闊常問我:你以後還會喜歡我嗎?雖然我說喜歡,但是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就連現在是不是喜歡她我都不知道。所以,我們的以後,會是什麽樣?”

佐子遲往章成歡的嘴上看了看,又看了看他的眼睛,最後頭轉回去對着天上,好半天才說:

“以後就是以後的樣,不需要去想,你難道會去想明天你會不會醒過來嗎?明天你自然而然就會醒過來…”

風刮來一陣,佐子遲額前劉海兒吹到了兩邊,風停了過後,他又說:“沒有以後的預想,你就不會失望。”

章成歡支撐起上半身,側轉身體,去俯看他的臉,就那麽看着,不說話。

佐子遲避免不了他的目光,頭又偏不到另一邊,眸子往他耳朵上去躲,紅了臉:“看什麽?”

“我在看你以後會是什麽樣。”

“能看出什麽?”

“我希望能永遠這樣。”

“?”佐子遲不明白他的永遠,目光收回,盯着他的眼睛。

“你,永遠是這副面貌,永遠不老。”

章成歡的這句話,如果要說是預言,那也真的是太準了。

他15年前在醫院醒來的那一刻,想的就是,永葆青春的唯一辦法,就是在你最美好年華的時候死去。

……

章成歡從河水裏起來的時候手指已經泡皺了,他拿那泛白的手指在自己臉上摸索,額頭已經有了些擡頭紋,皮膚也不像17歲18歲那麽細嫩。

年華老去不是一瞬間的,但是人總是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候才會詫異于自己已經步入衰老的行列。

他現在覺得他老得太慢了,他很想看見自己死亡的那一天是個什麽心情,後悔嗎?滿足嗎?

還是說什麽感覺都不會有,就像當年佐子遲說的那樣:不用去想,死就在那裏,在明天等你。

那時候佐子遲跟他開着玩笑,說不老的方式可以有一種。

“去太空一直流浪就可以了。”

流浪?

他覺得好浪漫,去月球、去火星、去穿越蟲洞,只為了永遠年輕?

第二天他就開着車帶着他去流浪了。

謊稱是他的生日,說車開到目的地他就剛滿18歲。

車還是他偷開他爸的車,不同于佐子遲那天突發奇想要去草原牧馬,他有計劃。

車開到一處沒人的地方,遠處是村莊,有梯田,可以遙望一片大好風光。

他不浪漫,不說風景這邊獨好,你我擁抱可好。

他把佐子遲擱那草地上,上下其手,并且拿相機拍了照片,不知廉恥地開始施展他的野獸行徑。

之後去到一片竹林,等待晚上的大片螢火蟲。

他确實不浪漫,螢火蟲給他飛舞當浪漫的背景板的時候,他不說些濃情蜜意的情話,他把佐子遲扔在了車後座,開了車頂的天窗,就着那些螢火蟲的瑩瑩光亮,毫不留情地把佐子遲折騰暈了。

暈了他就抱人家在懷,溫柔地撫摸,柔情地親吻,醒了就又開始他的一意孤行,不知疲累。

最後住進一家古鎮上的酒店,酒店是木質結構,不隔音不耐震,他不管,反而覺得那吱吱呀呀的聲音在他創造出來的節奏裏變得非常悅耳。

一天之內,他已經竭盡所能把所有想試的想玩的玩兒了個遍,卻還是覺得不夠完美,仿佛是因為自己的知識淺薄無法領悟人生的道理一樣郁悶。

躺床上翻來覆去,之後靈光乍現,這種事情怎麽可能一下子就能探索完呢,一碗飯都得慢慢吃,配不同的菜吃。

之後對着側躺拿背對着他的佐子遲說:“我想到了,關于以後,以後我想天天都能這麽幹。”

佐子遲渾身打了個哆嗦,手捏了被角,不敢動,假裝睡着沒聽見他的話。

……

章成歡回憶起那個時候自己的妄言,笑出好幾聲。

他穿好了衣服,不顧周圍人把他當傻子當瘋子,拿襯衣把頭發擦了擦,套上外套,朝他停車的酒樓走去。

從兜裏拿了煙絲出來卷,最後放嘴上重重地抽了一口。

佐子遲那天等他睡着以後,站在那窗戶邊點了煙抽,他把身體盡量往外移,把煙往外頭吐。

這種吊腳樓下頭是河流,後面兒是山林,晚上水聲其實顯得很吵,對于在安靜的地方待慣了的人,根本就睡不着。

這裏說的是章成歡,佐子遲睡不着是因為他在想事情。

章成歡聞到了煙味,把頭支撐起去看他抽煙,等他抽完關了窗戶往這邊走的時候,那眼睛已經在他臉上停留了足足十分鐘。

“……”

佐子遲臉色微怔,慢慢躺回了床上,繼續拿背對着他。

“你幾歲大的時候開始抽的煙?”章成歡問他。

“10歲。”

章成歡沒能想到,10歲,學壞會不會太早了點兒?嗯?為什麽說抽煙是學壞,在佐子遲身上,“壞”這個字好像不為他所寫啊。

他對煙都沒能有半點兒好奇,原因來自于他爸爸抽煙那樣實在是太醜了。

可佐子遲抽煙他卻看不夠,光看不行,感同身受一定要有,于是說:“我也想抽。”

佐子遲起身去拿煙盒,綠色掉了漆的薄鐵盒子,上頭一朵淡了的重瓣白花,裏頭裝着焦黃色煙絲,熟練地卷了煙,并且點燃遞給他。

章成歡抽一口,咳半天:“這也太嗆了,就跟那天一工廠着火了冒出來的煙味一樣難聞。”

佐子遲坐床邊,把那煙從他手裏拿了回來,抽了一口煙,沒急着往外吐,往他左臉伸手,指尖放他嘴縫,從右到左去輕啓他的唇,包着煙的嘴湊将過去,随着煙吐進他嘴裏的同時,第一次主動吻了他。

……

那煙的味道是苦的,章成歡抽着煙去回想,卻因為是他喂過來的煙變得好甜,現在抽的煙也是苦的,苦能對比出甜,可是他覺得這煙還不夠苦。

不然他為什麽會想不起那天的甜到底是什麽甜味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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