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只是好奇心

只是好奇心

章成歡在酒樓取了車,開着車在這座城市內四處晃悠。

15年可以改變一個人,城市也變得認不出辨不明它原來的味道。

這裏以前是一個炸串店,佐子遲請他來吃過幾次,每次一人一碗素面,一盤兒炸串,還是素的,現在這裏賣起了衣服。

這裏是個臺球廳,他帶佐子遲來過一次,佐子遲臺球不會打,喜歡坐在一角沒人注意的沙發裏看他打。

一個人打多沒趣啊,于是他和臺球室的老板打,打到最後,他和老板成了朋友,還出去吃夜宵,回過神,佐子遲被他忘在了臺球廳。

第二天他拿好吃的跟他道歉,佐子遲只是把那些個好吃的零食默默吃完了,沒說話,沒有任何态度給他。

而現在,這裏是個房屋中介所。

這邊兒是游戲室,佐子遲不玩兒游戲,卻喜歡看別人抓娃娃,一站就是一個多小時。

他給他抓過幾次,抓不到,最後還特抱歉。

佐子遲只是說:“當娃娃最好當最底下最靠裏那一個,從來沒人看見它,沒人去打擾它。”

現在游戲室變成了競技網吧,而電腦游戲,他沒有一點興趣。

這戶人家門前種着一種細葉的樹,秋天落葉分兩種。

大風刮起來的時候漫天的葉子都在飛舞,他們站在這裏等風來,等風過,等最後一片落葉落地才走。

偶爾還會有落葉是三五片葉跟着葉莖一起落下,左右有節奏的旋轉落地,你拿手追着它的軌跡去接接不住,一定要預判它的下一步往哪兒飄。

章成歡接住了,送給佐子遲說:“代表了幸運。”

佐子遲接過那樹葉,放在了他的頭上:“幸運當頭。”

現在樹沒了,他不知道有沒有找對那戶人家的大門,畢竟這一片兒全成了商業街。

對了,這個商場還在,已經很老很舊了,他帶佐子遲來逛過,給他買了一件衣服,一出衣服店,佐子遲就送了他一件一摸一樣的,不過大一號。

他問他:“我送你什麽你就送還什麽,這叫禮尚往來還是不想欠我什麽?”

他說:“只是件衣服。”

還去了地下一層滑旱冰,他牽着佐子遲教他滑,結果遇見了不該遇見的人,孟季闊和吳平。

孟季闊看見他的時候,牽着吳平的手快速放開了,而佐子遲的手也快速從他手裏抽走。

孟季闊挂一張什麽也沒發生過的笑臉:“你自己來玩兒?”

章成歡去找佐子遲的身影,他真的是幽靈,他就站在幾個人的身後,孟季闊都沒看見他。

之後孟季闊拉着他的手一起滑旱冰,吳平成了尴尬的陪襯,而佐子遲,一個人在角落裏自己學習怎麽滑旱冰。

他跟孟季闊分開後去找佐子遲,在商場外邊看見了他,就見他手揣褲兜裏站在噴泉旁邊看那些小孩在噴出的水柱裏頭跑來跑去。

許是偷偷觀察他習慣了,他那天沒上前去叫他,佐子遲在那裏看了多久的噴泉,他就站在他身後一定的距離看他看那噴泉多久。

噴泉的水汽霧化了佐子遲的背影,讓他心裏頭沉甸出了兩種感覺。

一是,他想沖過去抱緊了他不撒手。

二是,他覺得佐子遲總有一天會離他而去。

他對我到底什麽感覺?

他不禁很想知道答案。

是自己強吻的他,他掙紮過,逃過,之後就那麽順應了自己,什麽話也沒問過,沒有任何要求,沒有任何态度,不求将來,甚至不問他是不是真心喜歡他。

那些個女朋友經常問的問題,他從來沒在他嘴裏聽到過。

……

章成歡車開到了佐子遲以前的家,已經荒廢了多有時日,個別的地方劃上了拆遷的标志,有的屋子拆了一半,地上全是拆棄的水泥和紅磚。

他下車往裏走,他想憑借着記憶找到他以前常常站的屋檐底下,試圖擡眼去看那木頭紅漆的小小窗戶。

結果不盡人願,他找不到那屋檐,也找不到那窗戶,就像他當年弄丢了佐子遲就再也找不回來一樣。

他當時把佐子遲帶去了他的家,然後把自己最不想別人知道的故事告訴了他。

他媽媽當年被關在了二樓的卧室裏,發瘋的時候整個別墅都是她的聲音。

山茶花是她媽媽愛的人送她的花,即使被關起來的那兩年,那山茶花依然會送到她手裏。

花是章成歡送過去的,那男的在事發之後早就離開了這座城市,拖家帶口,哪裏還有他媽媽以為忠貞的愛情,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可是他愛看她媽媽被瞞在那自欺欺人的城堡裏。

他每天給她送山茶花,并且假裝跟他們傳遞情話,其實都是自己編出來的謊言。

他問他媽媽:“山茶花還代表最純潔的愛情嗎?”

他媽媽肯定回他的時候,他心裏充滿了無盡的鄙夷和嘲笑。

如果說謊言可以使一個人在虛幻裏活得幸福,那謊言戳破的那一天人就會喪失生存下去的意志。

她媽媽當年求他偷偷放她走,她要去找她的愛情。

章成歡那天只是冷冷瞧着他媽媽,說:“山茶花其實是我從後院兒摘的,你的愛情不好笑嗎?這山茶花是爸爸種下的,和他送給你的山茶花是兩個品種,這你都看不出來,你倆的愛情就是個笑話。”

之後他媽媽就自殺了,手裏拿着他最後送給她的山茶花。

章成歡說完這些,去看佐子遲的臉,還故意把那頭發往後撇往後壓,他要看清楚佐子遲這個時候是拿什麽眼神來看自己。

佐子遲的面貌淡漠疏離到他以為自己是不是沒有講清楚他想講的內容,那眼珠子沒有光,沒有神采,就像第一次撩開他劉海兒看到的一樣。

“是我害死了她。”他強調。

“你內疚?”佐子遲好奇問。

“不,”章成歡松了他的臉,“她活該。”

佐子遲透過他的窗戶去看他們家院子裏的山茶花,說:“是白色的花。”

“我喜歡紅色的花。”

“紅色太熱了。”

“白色是送給死人的花。”

“死人看不見花。”

章成歡牽他的手,十指相扣,坐在床邊,開始親吻。

他問他:“你看見我跟別人這麽親吻為什麽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佐子遲愣了愣,低頭思量過後說:“我沒看見過。”

“你不知道我和夢季闊的關系?”

“不知道。”

“撒謊。”

佐子遲不說話,被撲在床上,章成歡捏疼了他的胳膊咬疼了他的手腕依舊不說話。

章成歡當時在發瘋。

他有一種這個世界上你再怎麽努力也得不到他想要的,什麽都可以屬于他卻又不屬于他的悲涼。

章成歡命令他:“說話。”

佐子遲忍着痛:“我不知道你要我說什麽。”

“你媽媽怎麽瘋的?”

“……”

“班主任是不是你爸爸?”

“?”

“那個醫生跟你到底什麽關系。”

佐子遲推開他坐起身:“你怎麽會知道…”立馬垂了眼,“原來是交換。”

“什麽?”

“你告訴我你媽媽的事,是想知道我媽媽的事…那麽重要嗎?這些…跟你和我有什麽關系,我們…不過是被他們生出來了而已…”

章成歡的目的被揭穿,他不感到抱歉,只想問到底。

他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到底對我什麽想法,為什麽我做什麽在你那裏都是可以被接受的?

但是佐子遲背了書包走了,沒有給他機會去問這個問題。

之後他故意在佐子遲面前親了夢季闊,在他面前故意牽了一班周雯的手,故意和他朋友勾肩搭背從他身邊走過卻無視他的存在,仿佛在告訴佐子遲他生命裏不止是只有他,他想激起他的妒忌。

特別的幼稚,他這麽做了沒幾次就那麽覺得了,還很可悲。

佐子遲明明知道他有幾個女朋友,有幾個朋友,他的生活模式和習慣哪一點兒佐子遲不知道?只是裝作不知道而已。

對了,佐子遲要活得像個幽靈,所以周圍的事情對他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包括自己。

可就是因為這些不重要,讓章成歡很抓狂。

他不該什麽都不是,至少佐子遲應該為了他,有可以鬧的脾氣和情緒,才能代表他心裏有他。

他在高三上學期的某個周末闖入了佐子遲的家。

佐子遲手裏還拿着吃飯的碗筷,一開門就愣在了原地,張着眼望着他。

他不顧及佐子遲是否願意,推開門進去,坐在了佐子遲媽媽的對面。

房子非常的小,廚房就在客廳的左邊,廁所在廚房後面,吃飯的矮桌子放在地上,衣櫃和書櫃并排在那小窗戶的右邊,裏間一張小床,客廳一張更小的床,書桌和飯桌看來是同一個,地上全是女人的衣服。

佐子遲的媽媽坐在地上,拿着筷子端着碗吃飯,對于章成歡的突然來訪表現得正常,或者說毫不打擾她現在進行的動作。

而佐子遲捏了捏手裏的筷子,把碗放在了廚房雜亂的竈臺上,站立看他,神色複雜。

“阿姨?”

章成歡打招呼的聲音他自己都覺得怪,不是一個正常晚輩打招呼的方式,這裏頭帶着多少他好奇探究的心境。

這個似天仙的女人沒有任何反應,穿着的是件桃紅色v領吊帶睡衣,沒有穿內衣,套了件淡黃色毛衣,他能清晰看清楚她的身體輪廓。

章成歡轉頭沖着佐子遲:“我來看看你媽媽。”遞給他一些禮盒,“順便看看你的家。”

佐子遲轉身拿了新的碗:“你吃飯嗎?我給你添。”

“吃。”

他第一次吃到佐子遲做的飯菜。

一盤黃瓜片,一盤豆腐,實在是寡淡,味道就好像所有的菜用水炒了放點鹽,但是不妨礙他借由吃,更多地去知道他的生活習慣。

“阿姨叫什麽?”章成歡盤腿坐地上,俨然跟他們一家人的姿态,“是姓佐嗎?”

“嗯…”

佐子遲緩緩吃自己的飯,不看他,不看他的媽媽。

章成歡叫她:“佐阿姨。”

佐媽媽吃完飯,往章成歡的方向看了看,不過看的不是章成歡,好像章成歡是個透明人,她在看他身後牆上的時鐘。

時鐘的指針在走,咔噠咔噠地聲音很響,看了幾分鐘以後問佐子遲:“到點兒了。”

佐子遲起身撿碗去洗。

佐媽媽問:“你怎麽還不走?”

佐子遲當沒聽見,只是垂頭洗碗。

“你想看嗎?看你媽媽是怎麽一步一步賣的?”

章成歡剛察覺到這話語的不對,佐媽媽把那件淡黃色毛衣一脫,湊他面前,去親他的臉,牽他手往自己胸脯一擱,微笑問:“這麽年輕呢,你跟他談的是多少錢?一千還是八百?”

“?”

章成歡措手不及地往後躲,碰到一小凳子,仰摔在了地上。

佐媽媽往他身上一跨,朝他臉上一湊,烏黑的長發遮掩了兩邊的臉和身體,湊近了,盯着他的眼睛,左眼、右眼,來回好幾次。

章成歡打了個寒戰,那眸子太黑太深,感覺像是陷進去後掙紮不出來的泥潭。

“你是誰?”佐媽媽突然問。

“我是…”

“啊,你是不是最近一年老打電話找我們家子遲的那誰?”

“……”

佐子遲走過來拽了章成歡的手肘,拽起來後擋在他媽媽面前,平常的口吻:“他不是…”

“不是什麽?”佐媽媽打斷了他站起身,把佐子遲推開,去看他的臉,“不是嫖客也不是你朋友?那朵山茶花你送給的誰?是不是他?啊~”

佐媽媽轉了個圈兒,從地上随意拿起一件黑色毛衣往身上一套,頭發從衣服裏往外那麽一撩,轉頭沖佐子遲神經兮兮地一笑。

“你開始賣你自己了啊,怎麽了,錢不夠用了?媽媽老了,現在賣不出好價錢了是嗎。”

“走吧。”

佐子遲拉了章成歡的手準備出門。

佐媽媽在佐子遲開門的那一瞬快速伸手拽了他的頭發,猛地往後一扯,把佐子遲的臉推到章成歡面前。

“呵呵,好看嗎這張臉?你出價多少?幹一次多少?”

佐子遲握了他媽媽的手腕,從自己頭發上艱難掰開,剛要走,佐媽媽沖着章成歡:“他賣他媽媽你知道嗎?”

聲音大了一階:“靠賣他媽媽過活!”

佐子遲把門關了,快速下樓,身後是大笑聲,笑夠了是跺腳的聲音。

章成歡跟在他身後,想起他小時候馬戲團的魔術表演,靠燈光和華麗的肢體語言,掩藏的是一個簡單的騙術機關。

佐子遲走在前頭,大概十分鐘以後轉身對着他,語氣平穩。

“媽媽在我十歲那年就這樣了,說的話十句有九句是瘋的,你別多想,她不過是不敢出門,沒辦法工作,我現在也沒有能力可以養着她。我爸爸有可能是班主任可能是校長,他們來看我媽媽一次給我一次錢,我就是這麽生活的,你看見了,滿意了嗎?”

“校長?”

章成歡似乎聽到了更多的不可思議。

佐子遲轉身要走。

“你為什麽傷自己?”章成歡追問。

“什麽?”

“你手臂內側的傷疤是你的煙頭杵的,腰上的傷腿上的傷都是自己弄的?”

“章成歡,”佐子遲盯着他幾秒,笑了,往後失望退了一步,“我說過了,你想了解一個人的一切,除非你變成他,可你變不成其他人,你只能是你自己,不要再做這種沒有意義的事了。”

“沒有意義?”他當時生了氣,“我想了解你這叫沒有意義?我的出現對你來說什麽都不是是不是?所以你對我本身沒有興趣,對我怎麽想你沒有興趣,我對你來說根本不重要對不對?”

佐子遲微怔着眼,往他眼睛裏去尋,似乎沒能理解,低頭去看地上,想了一分鐘有餘擡眼。

“你是因為覺得我重要才想了解我?”

“……”

“你難道不是因為對一個這麽奇怪活着的人感到好奇嗎?”

換章成歡不敢看他此時的眼睛,目光逃到了地上。

“你不過是對這個世界上很多無法理解的東西充滿好奇罷了,包括馬戲團表演,包括電影裏的木乃伊,包括你媽媽告訴你的愛情,包括我。”

佐子遲說完這些話就走了,留章成歡在原地吹着初秋的風,仿佛他的所思所想自己還沒搞清楚就被別人三言兩語歸納總結了那般不爽。

那天晚上,他剛回家,就聽見他爸爸和一個女的在卧室歡鬧,他爸爸笑着喊她媽媽。

章成歡習以為常,他對他爸爸這種行為就不好奇,他對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有好奇心,但也不是所有的東西都值得他這麽不知疲累地去揭開謎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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