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為什麽不說話？

為什麽不說話？

章成歡開着車去了以前的學校，停好車後從以前他和他那幫朋友經常翻過的圍牆翻了進去。

身手沒以前好了，那個時候往上一蹭，腳輕輕往牆上一踩就能翻過去，現在還得來回找着力點。

15年什麽都在變，這所學校卻沒怎麽變，只是擴大了教學樓和實驗樓，操場還是那操場，他在黑暗當中去找自己原來的班級。

學校總給人一種奇怪的感受。

白天熱鬧充滿朝氣，甚至覺得吵鬧，是和外界分離了的小世界，社會裏有什麽人，這裏就有什麽人的迷你版。

當學生一走，剩下的可以說是一種絕對的安靜，彌漫着空寂和恐怖的氣息，加上學生相傳在學校的鬼故事，陰風在學校內肆意穿梭。

他找到了他們原來的教室，去找是否有沒有鎖的窗戶，最後翻進去，找到了他原來坐的位置。

桌椅換了新的，課桌裏書本也換了新的，就是這黑板依舊，粉筆灰的味道也還在。

章成歡手揣衣兜裏，頭往桌上那麽一偏，去看斜角的桌椅，周圍漸漸有了人，可那桌椅還是空空如也。

從某天開始，佐子遲經常不來上課，有時候是一天有時候是一周，班上沒人在意那時常空了的座位，包括班主任也從來沒把目光往那一角瞥過去。

這種情況的出現，是伴随着班上開始傳起的謠言：班主任在外頭有個私生子。

班主任即将榮升教導主任，大家說是因為他喜歡當校長的狗，學校董事會的其中一個人是他的老婆，私生活亂不說，私生子絕對不止一個。

後來就傳到了佐子遲身上。

一聽說這個第一名的幽靈有這麽一重身份，大家就仿佛處于一種——平常好多不理解的地方突然被點亮，一切都那麽合乎情理了。

“他成績第一？怪不得了，他爸爸是班主任嘛，誰知道每次測驗有沒有給他透露考題呢。”

“為的就是拿獎學金？我去，班主任他老婆知道了不知道多丢面兒，要不要把他耳朵給揪爛啊！”

“還有，你們知不知道他媽媽是個瘋子？被班主任玩兒了以後抛棄了就瘋了！”

“原來如此，我就說他看起來不正常，整天陰郁着一張臉，看起來像個幽靈不說，我聽說啊，瘋病會遺傳的。”

黃宗羲把手挎在章成歡肩上，眼裏閃着這麽多八卦消息，我這個最勁爆的光芒說：“那家夥不是個瘋子，哈哈…是個喜歡男人的家夥。”

章成歡往前走，側目看了他一眼。

又聽他說：“三班的張耀，你知道吧，曾經看見他和一個男的走在街上牽手親吻。”

曹琦劉紊在一旁笑出狡邪。

“真的，平常沒注意到他，長成那樣，估計是被上的那一個，對了，有人說他就是賣的，有個瘋子媽媽，還能靠什麽生活？”

“這麽一說，還真是，哈哈，搞半天是個賣屁股的…”

章成歡在他們談論興起的時候已經出了校園，他去敲佐子遲家的門，佐子遲一開門他就問：“你賣給誰了？”

佐子遲把門一關，任由他敲門敲到隔壁出來罵他。

“開門！”

章成歡心裏頭埋着火氣，原因就是佐子遲一個多月不接他電話，在學校的時候找他他直接無視了他的存在。

“佐子遲！你出來見我！”

半個小時以後，佐子遲開門站在他面前，章成歡把他頭發一撩盯着他的眼睛，繼續問：“賣給誰了？”

佐媽媽站在屋裏，看戲那般瞧着他倆，呵呵笑。

“子遲，客人怎麽好關在門外頭呢，請進屋啊～”

佐子遲關了門往下走，站在昏暗的巷子裏，把他送給他的東西扔在了他的身上，包括衣服、書、拼圖、雪花球，以及他從來沒用過的諾基亞手機。

章成歡打着愣：“你什麽意思？我問你的話為什麽不回答我？”

佐子遲要走，章成歡直接抓了他手腕，去看上頭自己咬的傷痕，有了消不去的疤。

他問他：“為什麽不說話？”

佐子遲甩了他的手，就那麽盯着他的眼睛，那裏頭有恨，有怨怼，藏很深，藏在一層冷漠裏。

章成歡似是吓到了手那麽一縮，因為他只在那死水一樣的眼睛裏讀懂了眼前這人今後再不可能理他的信息。

“你不喜歡我來找你我不來就是了，為什麽不接電話？為什麽再不跟我說話？”

章成歡直接咬上了他另一只手腕，使命去咬，不過佐子遲沒有任何回應可以給他，盡管手在他嘴裏不自覺地在抽搐。

不行，章成歡心裏的火靠咬他手腕滅不了，他把他臉捧緊了，捏疼了，最後大吼出聲。

“說話——！！”

佐子遲從此再沒跟他說過一句話。

他以為這是一種突然的改變，其實在這一個月之前，他們出去過幾次，只是章成歡沒有意識到從那幾次見面開始，佐子遲已經朝着現在對他的态度緩緩走着了。

那天他們在車站吃冰淇淋，本來章成歡是約佐子遲坐大巴車去爬山，坐纜車去山頂看看整座城市。

結果那天路出了問題，車沒辦法正常行駛過去，他們就在車站商量要不要去別的地方玩。

佐子遲坐在候車室裏，整個人看上去絲毫興致也沒有。

章成歡習慣了他的心不在焉，買了倆冰淇淋，直接把頭靠在他大腿上。

佐子遲慌亂那麽一躲：“人那麽多…”

“怕什麽？又沒人認識我們。”

之後章成歡就躺他大腿上心安理得地吃着冰淇淋，去看佐子遲吃着冰淇淋。

佐子遲望着外頭的天空就那麽一點點地吃，看得出來，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吃什麽，動作太像個機器人。

章成歡笑他，他就低垂了眼去看他。

章成歡擡手去捏他的嘴角他也如往常那樣去躲，躲的時候，融化了的冰淇淋掉落在章成歡的臉上。

佐子遲用手去擦，章成歡捏了他的手，逗他：“用嘴。”

“……”

“如果不是那麽多人來來往往，你會猶豫嗎？”

佐子遲拿紙擦着他臉上的冰淇淋：“除非你是個小孩兒。”

有一天傍晚，他們去廢棄的工廠探險，躲進了被丢棄的水泥管道裏頭，在那裏章成歡覺得有種安全感，兩個人一人一半這麽坐着像是合成一個圓。

“我聽說過一個說法，”章成歡笑說，“一個人找到屬于自己的另一個人之前只是半個圓，有的人找得着另一半就叫圓滿，沒找着就是個殘破的圓。”

“不是說每個人都是獨立的一個圓，之後遇到了一個圓，相交的部分是兩個人相似的地方，不相交的，永遠都是自己。”佐子遲想了想，“成為一個圓，那得有多少是相似的？那是不是一種奢望。”

“為什麽是奢望？努力去找就是了。”

佐子遲抱着膝蓋，蜷縮在冰冷的水泥管裏，去看外頭的雜草。

章成歡問：“你為什麽會成為我的？”

“什麽？”

他這句話聽上去語病不小。

佐子遲不是他的，而且“為什麽”兩個字問得稀奇。

如果已經是他的了，為什麽還要問為什麽？

問，就說明他內心覺得他不屬于他。

他其實想問：你為什麽會喜歡我？

但是他沒法兒問，他不确定佐子遲是不是喜歡他，或者說，他覺得佐子遲根本不喜歡他。

一路都是強迫過來的，只是怕拒絕帶來不好的後果，這是幽靈的生存方式。

最後他問：“當幽靈，是你真的喜歡，還是為了逃避現實？”

佐子遲盯着水泥管裏的污漬，半晌後說了話。

“你不該在那天發現我。”

有一天傍晚，他想送他回家，佐子遲卻帶着他往公園走，他們站在一處別人看不見他們，但是他們把別人看得清楚的地方，去看那路人。

章成歡問：“你喜歡看這些人來來去去？”

佐子遲說：“沒有，我看不見他們，我在看遠處的飛鳥。”

他就陪着他看了半個小時的飛鳥。

可他本能所致，看飛鳥看看看的就會去看來往的人群，他不覺得飛鳥有多好看，反而喜歡看陌生人臉上的神情，然後笑話某些人的吹牛時候的滑稽樣貌。

“知道嗎？”章成歡笑說，“好多人吹牛愛吹：我的某某朋友，我的某某親戚，我認識的一個什麽人，怎麽怎麽牛逼了，怎麽怎麽偉大了，可這些人的成就跟他半毛錢關系也沒有。”

佐子遲沒說話。

“我爸爸說，人可以從這個世界上的任何東西當中尋找優越感，就算這東西荒唐可笑。”

佐子遲收了看飛鳥的目光，瞧着他，拿手在他的翅膀骨那裏揉捏，問他：

“為什麽人明明沒有翅膀卻叫這塊骨頭為翅膀骨？為什麽人明明飛不起來卻時刻向往飛上藍天？”

他想了想說：“因為人懶，進化成現在這樣就用了1400萬年，還愛幻想，幻想又不費力氣。”

佐子遲又去望那飛鳥，緩緩說：“如果進化論是錯的，那就是造物主一開始把人造成這樣，從來沒有變過。”

章成歡不明白，明明一切都那麽正常，倆個人甚至可以說是許久的戀人那樣見面聊天走走看看，他甚至都計劃下一次見面要去看一場演唱會，佐子遲怎麽就不理他了。

失眠的那段時間，他想到了無數種可能。

是自己不該去那麽了解他，說是了解，要別人願意被你了解才叫了解，不願意，你這就是一種侵犯他人隐私的可惡行為。

可是他道歉了，再怎麽生氣，也不應該是這種一句話都沒有回應的狀況，就算要罰他，也得給個理由和期限。

還有就是如他所想，自己不過是突然出現在他身邊，他不敢拒絕一個強勢要他的人，就配合他的意願，希望對方膩了，再回到他本來的幽靈生活當中去。

可他沒膩，佐子遲卻已經不想再配合他了。

再有，佐子遲不過就是個虛僞至極的人。

章成歡以為佐子遲是他的獵物，其實自己才是個獵物，玩兒完就扔了，就像那些傳言一樣，他對待男人得心應手，只是把這一切掩藏在了那一副遠離人群的外表下而已。

自己就是個傻子，不然為什麽會這麽難受，平常和那些人鬧分手，從來分和不分都影響不了他的情緒。

可這不是分手，單方面不說話算什麽分手？

不過他們這也不叫戀愛，他沒有對他表白過，甚至沒有問對方願意不願意接受他的一腔情感。

就那麽一星期，章成歡成了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他朋友發現他反常，一般就懷疑他是不是吃錯東西了，拉肚子拉沒魂了。

他們不會覺得他是失戀了，他的生活裏沒有失戀兩個字，更不可能猜到那人還是那個幽靈，不，現在是私生子，是喜歡男人的，是個賣屁股的。

他的女朋友則是問他是不是家裏出事了，心思那麽重，安慰他，願意當個傾聽者聽他說。

章成歡只是茫茫然看着她們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佐子遲回到學校上課，幽靈的生存法則不管用了，不管他做什麽，周圍的目光全都集聚了過去，并且帶着無盡的嘲笑。

多事之人找着機會就會湊過去加以調笑極盡嘲諷，而無論佐子遲怎麽躲，校園四周都會有欺負他的人存在，不管是攔着不讓走還是直接拖到角落去圍攻他脫他衣服，笑話他的身體。

看見過他身體的人好些居然愛上了去脫他衣服的這種行為，看見過他被欺負的臉的好些人也愛上了欺負他以後那張臉上呈現出來的驚人神情。

于是班級裏流傳的話變成了。

“真的細皮嫩肉，一碰出水。”

“你碰過了？”

“當然，只要給錢嘛，誰都能碰一下。”

“哎喲我c，你居然被挖掘出了新的癖好，長得再好也是個男人，你也吃得下！”

“比女人騷多了～”

章成歡忍受不了那種被莫名丢棄過後的心境，在路上攔住佐子遲的去路。

他想問問他最近的情況，還想問問有什麽需要他幫忙的地方，卻發現佐子遲臉上沒有被那些流言所影響，還是一無既往地沒有情緒，死水一灘。

他來了氣：“你為什麽沒有情緒？！你喜歡他們這麽對你？我知道你喜歡疼痛，可誰人給你都可以嗎？”

佐子遲往前快速走，被章成歡一把拉回去，頭發一撩，整張臉展現在他的眼前。

那雙眼睛，是腫的，擋在比之前更長的頭發底下，血絲布滿了他的整個眼眶，不比章成歡因為失眠而少多少憔悴。

佐子遲從他手裏掙脫出來，握拳在側，忍了一分鐘，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佐子遲就是不跟他說話，罵他也好，把氣出在他身上也好，他沖着那背影大喊。

“為什麽不說話！你為什麽再不跟我說一句話——！！”

……

“為什麽…”

章成歡手從兜裏拿出來，指甲摳着桌角，一用力，居然摳出了裏頭的碎木屑。

語氣幽怨，尤其是在此時毫無生氣的教室裏，那聲音似乎發着顫。

“為什麽就是不跟我說話…我到底做錯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