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瘋子
瘋子
章成歡陷入到一種夢境裏,就像掉入的是無底洞,一直往下墜。
他沒辦法領會那種血肉摔在地上的疼痛感,只能在不斷地下墜當中去體會時間的流逝,讓饑餓漸漸找上他,讓虛無找上他。
如果當時佐子遲跟他說一句話就好了,就一句。
他可以說:“我恨你章成歡,我不想再看見你。”
或者說:“你滾,你不該打聽我的生活,不該跟蹤我窺視我和我的媽媽。”
再不然打自己一頓說:“你就是個混蛋!”
那他都不會那麽抓狂。
他後悔了,後悔不該一步一步陷入到他的世界裏,後悔把他的內心強行剖開給自己看個清楚。
木乃伊好好的纏着繃帶你去扯開做什麽?
那條大魚在河裏怎麽游關你什麽事為什麽非得去釣它?
那魔術的機關都是人魔術師絞盡腦汁創造的,你看了表演就看了,為什麽一定要揭穿他?
知道了對你有什麽好處。
就像他媽媽喜歡的山茶花,如果他當年直接告訴他媽媽山茶花其實是自己送的,你那朵山茶花早就走了,你所說的愛情根本就是假的,可你是我媽媽,永遠都是我媽媽。
那他的媽媽也許還在,有可能離開他那個不靠譜的爸爸,帶着他去另外一個地方相依為命。
他媽媽最愛給他講故事了,還愛給他做好吃的蛋糕,生日的時候總愛笑着給他唱生日歌,生病的時候心疼自己就像是她在生病一樣。
“許願了嗎?許的什麽?”
“祝我們成歡永遠開心幸福呀。”
“不要怕,摔倒了爬起來不就好了,哭可以哭的,不管怎麽樣,媽媽永遠在你身後哦。”
“成績不好又代表不了你的能力,不能氣餒,我們得把學習當作是可以攀爬的高山,最後站在高山之上傲視你走來的路,就會發現收獲很大。”
佐子也遲給他講過一個故事,在公園的長椅子上。
內容是:
一個獵人去森林裏狩獵遇見了一只狐貍,狐貍給他染了指甲,在指甲組成的相框裏看見了獵人死去的女兒,然後他哭了。
獵人還想再次通過那框見到自己的女兒,但是狐貍不給他染指甲了,獵人威脅說要殺了它,狐貍說:你殺吧,我女兒就是死在你手上的,你殺了我,我就可以去見我的女兒了。
他問:“最後獵人殺了狐貍嗎?”
佐子遲說:“殺了啊,狐貍的皮毛在當時可以賣上一個好價錢,夠獵人生活一個月了。”
他不明白:“這個故事想講個什麽道理?”
佐子遲說:“沒有什麽道理,就是個故事。”
是了,為什麽所有的故事都必須要講一個道理,為什麽所有的感情都要有個結果,為什麽人的行為一定都要有個原因,為什麽他當時沒能理解有些人活着只是不想太複雜而已。
他那個時候不懂,所以執着于要一個答案。
他誇張到夢裏聲嘶力竭地問佐子遲那麽多遍“為什麽!”按住他的肩膀使命搖晃讓他開口說話,甚至将他的嘴掰開,只為了讓他張嘴發出聲音。
現實裏頭,佐子遲只要來上課,他的注意力就全在他身上,下課他想跟他說幾句話,黃宗羲他們卻無時無刻都他周圍。
不過黃宗羲他們聊得激動也好,開心也好,他全然聽不見,放學約着一起玩的消遣統統消失在他的生活裏。
孟季闊跟他分手的那一天,佐子遲從離他不遠的距離走過,他都來不及回答孟季闊的任何問題,因為腦子早就跟着佐子遲離開了學校。
孟季闊甚至打了他一巴掌,他帶着那巴掌留下的紅印跟着佐子遲去了他家樓底下。
佐子遲看見他的時候,他還捂了臉,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他很想佐子遲走過來關心他或者罵他,但是都不如他所想,佐子遲就那麽冷靜瞧了他一眼,上樓了。
周末的時候,他知道不該再去佐子遲家附近晃悠,偷窺不好,跟蹤不好,人不想理你你還去纏着不好,打擾別人的生活不好,給他帶去那麽多困擾不好。
可再多的不好,都不及他想聽到一個答案那麽急迫。
有天傍晚,佐子遲的媽媽被人從樓上拽下了樓,佐子遲上前阻止的時候摔下了樓梯,之後佐媽媽被那個女人脫光了在街上謾罵。
佐子遲剛要上前給他媽媽披上衣服,被一個中年男人打倒在了地上,章成歡跑過去阻擋的時候又遭了另外三個人的一頓打。
佐子遲的媽媽挨的打跟他們不一樣,因為她不管那女人是不是脫光了她,只是坐在地上像個感覺不到疼痛的瘋子,沖着抓她頭發的女人發笑而已。
當人群指責打人的人太過分的時候,打人的女人帶着她的幾個打手走了,什麽話也沒有留下。
佐子遲扶着他媽媽回家,章成歡幫忙撿起她媽媽的衣裳。
一進屋,佐子遲的媽媽就拿了一把刀刺向章成歡,不過佐子遲反應迅速,握住了刀刃。
眼看那血在刀刃上凝聚成滴,濺在了地上,佐媽媽又慌張去找東西來包住那只留血的手。
章成歡一把握緊了佐子遲的手腕要帶他去醫院包紮,佐子遲只是甩開他倆的手,去水池旁洗着那傷,順手扯了破布止血。
“哈哈哈…”佐媽媽開始笑,“遲早的事,子遲…哈哈…活着做什麽呢我們…你聽見了沒有,有人喊我們呢…喊我們別在茍延殘喘…”
之後笑聲戛然而止,好像笑出聲的人不是她自己,屏住呼吸去瞧發出這陣笑聲的是誰,随即又掩面笑了起來,笑得前仰後合,全身震動,笑到最後變成了神經質的大笑。
她指着章成歡:“你想從我們這裏得到什麽?啊?我們還有什麽是你們想要的,天吶,呼吸給你好不好?生命給你好不好?全都給你吧,已經沒有什麽可值得你們惦記的了…”
佐子遲從洗手間出來,拿帕子幫他媽媽擦了臉,給她穿上衣服,之後把帕子遞給章成歡,見章成歡愣着不動,上前擦了他沾染了自己血的手,又擦了他被打的臉,之後就坐在地上跟他媽媽對坐,陷入一種沉默。
章成歡坐在他們旁邊,大概能猜到剛剛來打人的是誰,但是他不敢去确認,這件事他解決不了,就算報警也只能給他們帶來更多不必要的麻煩。
“你…”佐子遲的媽媽突然對着章成歡,“知道死的滋味嗎?想不想嘗嘗?子遲嘗過的,他有沒有跟你說過他幾次差點兒就死了?哈哈…你猜猜他都怎麽差點死了的?”
章成歡朝佐子遲望過去,見他把沁滿了血的布條取下,用幾張紙捏起來往手心按壓,沒管他媽媽說的話,沒管他。
“他自己把自己淹河裏…哈…你看見他手腕上的傷了嗎?自己割的…哦,不不,有一刀是我割的…我幫他割的…怕他割太淺死不了…”
佐子遲站起身,開了門,等着章成歡的離開,章成歡坐着不走,他不想走,至少不想這個時候走。
佐子遲媽媽握住了章成歡的雙手,真城地對他說:
“你幹他的時候沒發現他身上全是淤青嗎?好多都是他自己摔的呀,從小開始…對了…我們子遲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對這個世界喪失了興趣的呢…8歲?不,那個時候還喜歡抱着我哭呢…啊…10歲?自從知道自己什麽都不是以後?”
章成歡此時很想站起身把佐子遲抱緊了,可佐子遲的媽媽反而把他抱緊了,咬了他的耳朵。
“他最恨的就是你們這種說他漂亮說他好看說他可口的臭男人哦,幹了他之後還可憐他,可憐他之後又笑話他…”
佐子遲此時關門下了樓,已經不想管這間屋子裏的人說什麽話,将要發生什麽事。
章成歡推了推佐子遲媽媽的肩膀。
“阿姨…我是他同學…”
“嗯?只是同學?”佐子遲的媽媽眉眼彎彎,盯着他的眼睛,“撒謊可不好喲,子遲什麽時候有同學關心他了?他的同學只會把他扔到垃圾桶了,水泥了,污水裏了,他的生存技能可是活得像個隐形人,越隐形越好哦。”
“我…是我不該離他生活太近…他應該不想我知道他的那麽多事…”
“現在知道也不晚啊同學,”佐子遲的媽媽手指在自己胸前的疤痕上打着圈圈,“離他遠一點知道嗎,這是救你的命,他是不是說我是個瘋子?他才是瘋子…他瘋的時候…”
猛地往他胸前一指:“要人命哦同學…”
章成歡離開那屋子下樓去找佐子遲,找不到就去了那條河一直往上走。
佐子遲的媽媽在他離開的時候倏地正常了,站起來送他,像是送一個客人,笑容親和。
“人和人的相遇很多時候就是個錯誤,錯誤要及時糾正,不然後果自負喲,同學~”
章成歡在河道上一直找那個身影,他不認同佐子遲媽媽說的他們都認識是個錯誤,怎麽可能是一個錯誤?
雖然錯誤是連鎖的,到底學校那番流言怎麽傳開來的,章成歡不知道,只知道給佐子遲造成的傷害太多,可佐子遲拒絕他的幫助,可以說,比起那些鬧他的人,他更像是他不願意見到的人。
那些鬧他的人其實并沒有脫光他,只是拉扯的時候扯開了他的衣服,言語調戲在佐子遲那裏也掀不起大浪,因為佐子遲會躲,會跑。
那些話在他那裏本身就算不得傷害,但是那些人有誇大事實的本事。
他們把這種事當作英雄事跡在傳頌,所以當章成歡聽說佐子遲在學校食堂後院兒被十幾個人脫光了潑了一身污水的時候,出手打了那一波人。
學校食堂後院兒不止是給學生提供午飯的時候備菜所用,南北的兩棟家屬樓屬于學校許多老師的分配房。
一到秋天,院子裏曬的是酸菜和醬菜,一米高的酸菜缸和大醬缸屬于這院子的一角,而冬天就是臘肉和香腸的曬場,熏臘肉和香腸的時候學校彌漫的是松針的味道。
章成歡在河道上找到了佐子遲,周圍荒石灘縫隙長出來的雜草遮了他大半身體。
他蹲在那裏頭抽煙,抽完一根往自己手臂內側一杵,接着卷了新煙,顫抖着手去點燃,點了幾次才把那煙點燃。
章成歡走過去的過程很慢,那時候的心境就像快要煮開了的開水,可他怕那開水燙到佐子遲。
因為他快要控制不住想要去擁抱他的手,想要把他臉掰到自己面前,讓他張口說話,就說一句,他讨厭這種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丢棄。
佐子遲整個人都打着抖,煙叼在哆嗦的嘴上,煙頭的火仿佛都在跳動,為了抑制住這種不受控的抖動,他拿手把頭發往後不停地梳,頭發不聽話,總往下掉,他就一直那麽梳,抽一口煙,手指就往發絲裏去撥弄,最後煙抽完,又往自己手臂內側去杵。
章成歡手背擋在了那煙頭上。
佐子遲擡了擡眼,不安的目光從迅速那手背移動到了章成歡的臉上,就那麽一秒,立馬站起身要走。
“我錯了…”
人并沒有為他停下腳步。
“可你總得給我一個改過的機會。”
背影決絕,越走越遠。
“我不會放你走的!除非你開口跟我說話,你只要說我永遠都不想再見你我就再不來打擾你。”
佐子遲已經聽不見他說的話了,可他還是在說,把聲音提到最高,是吼聲。
“除非你從我視野裏消失,不然我總能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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