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他來了

他來了

如果是平時, 以拓拔璨這小小少年的威望,哪怕只是北岸的殘軍,也是無法指揮的。

按理, 應該用他父親的信任的幕僚來處理這些雜事。

但可惜的是,那幾位幕僚都是漢人, 作為父親, 他還是願意把離開險地的機會讓給自己的兒子——反正求援這種事, 讓誰去都可以。

蕭君澤給拓拔璨出了主意後, 這位少年每天都焦慮地派小舟去河岸探查, 但河中如今有南齊的水軍巡邏, 他們這次阻擋了兩岸通信, 讓拓拔璨派出去的探子,全數都喂了魚。

于是拓拔璨又反複派人去信給百餘裏外的北魏皇帝, 求他快點去救人。

但皇帝如今正帶着三十萬大軍攻打壽陽, 他總覺得自己還有希望,便用幾句囫囵話安撫他, 說等攻下壽陽,他們大軍順水而下, 一日便可到, 你不要急!穩住!

可拓拔璨哪裏穩的住。

正好, 第三日時,北邊的運奴船靠岸。

那是有五艘有十丈的大船, 速度慢運貨多,不懼江面的細小薄冰,船主更是北方大族隴西李氏的庶族。

他這次是給鐘離部卒運送糧草, 順便将這南邊的奴隸運回北方,如此, 可以避免空船回去,浪費運力。

這是暴利,因為大戰之時,鮮卑士卒無法随意将奴隸帶走,只能廉價賣給他們,而将奴隸送回洛陽,只需要挑揀一下,分上中下三等,就能在那權貴滿地的新都洛陽賣出天價。

他已經做好打算,這次要在裏邊挑選些漂亮的年輕幼女,好生養個兩三年,作為家妓,用來結交人脈……

但萬萬沒想到,他方才下船,就被拓拔璨請去了軍帳,對方直接沒有一點寒暄,便将這十餘大船扣押,說準備用這些船來營救河洲上被困的鮮卑将士。

聞此言,李氏船主瞬間面如土色,大呼不可!

“将軍三思啊,我這江船體大速緩,若是到了江上,必為衆矢之的,稍有不慎,反而會讓船上士卒落水遭難,”他用力懇求道,“還是再等些時日,我等在渦水、渙水多征些小舟,方能萬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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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璨大怒道:“我豈會不知,可征集舟船,要耗費多少時日,如今正需大船解燃眉之急,國難當頭,你竟還在意這幾條木船能不能平安回來?!來人,給我把他拖下去,打三十棍!”

李氏船主在大呼饒命中,被軍卒拖走。

蕭君澤在一邊憂愁道:“他說的也有幾分道理,是我沒想清楚,要不然,咱們先用這些船送些糧草過去,不要用來救人?等小舟征夠了,再去營救郡王?”

“兵行險計,這世上豈有萬全之策,若什麽事情有瞻前顧後,安有獲勝之機?”拓拔璨當即搖頭,“機不可失,正是要趁着南齊軍卒未能反應過來,才有機會将洲上将士救回。”

他已經決定,要在深夜裏發動一次突襲,助邵陽洲中的将士突圍,如此,無論救出多少,那也是合理的。

年輕人就這樣沖動,當夜便在黑暗裏帶着大船,沖破敵方的巡邏水兵,前去洲上那臨時搭成小小碼頭,讓大将快些上船。

……

遠處,蕭衍看着那黑暗中隐隐的燈火,聽到了監視水鬼發出幾聲枭叫——那是目标已經上船的暗號。

他環視左右,沉默了一下,便揮手,讓早已經準備好的水軍,帶着火油,再度襲向那已經滿載的大船。

笨重的、寬大的貨船在這寬闊的河面上就是最純粹的靶子,被數十輕舟一番火油轟殺,立刻便燃起了熊熊烈火。

熊熊烈火濃煙之下,大船上的将士無法忍受,紛紛跳水逃亡。

蕭衍打着火把在河中一番尋覓,終于找到一處木板,還有躺在其上,瑟瑟發抖的廣城郡王。

蕭衍一邊嘆息,一邊讓人把人救上來。

至此,南齊在鐘離郡算是大獲全勝,蕭衍估摸了一下,殺敵破萬就算了,而且還俘獲了北魏王室,且己方幾乎無損。

如此大功,別的不說,至少能恢複爵位,讓陛下先前的怒火熄滅着些了……

“将軍,如此大功,你為何毫無喜色?”他的幕僚大将呂僧珍疑惑地問。

“只是一想到如今功勞,竟是……”

竟是他人所贈,他就很難生起一絲喜悅之情,反而有一種任人操弄的挫敗感。

他的幕僚等不到後半句,心裏嘀咕着将軍說話只說一半,未免太無德了,然後便先行告退,去做處理俘虜等雜事。

但很快,幕僚呂僧珍又找了回來:“将軍,這位郡王被冰水一激後,又發起了高燒,我問了随軍醫官,怕是有些兇險,得快些回鐘離城才是。”

蕭衍神情複雜:“不必,帶我過去。”

他到了船中客艙中,看着被裹着厚被的廣城郡王,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然後便從袖中小心地拿出一個琉璃瓶,拔去瓶塞,用裏邊的琉璃小棍,沾取了幾滴微黃色的液滴,滴在廣城郡王的鼻孔中,随後便坐在一旁,把玩着那細長精致的琉璃瓶,思緒飛遠。

那位臨海王,幾乎是将北魏軍每一步,都死死扣住,想來他接下來的布局,也不會差到哪去。

他自認才華絕世,少年便有神童之名,識人用人,辨別大勢之能,也是頂尖。

可如今卻是真的見識了,何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幾乎從一開始,那少年便将他身邊的一切事死死算計,他蕭衍,居然也有謝人不殺之恩的時候。

這還真是——不枉此生!

蕭衍捏緊了那琉璃瓶,回想着那少年唇間淺淺的微笑,還有看向他時,那清澈溫柔的眼眸。

能遇到此等人物,一争智勇,才是人生至樂之事!

若以佛理,這便是他的道。

唯有争渡,方至彼岸,得證此道……

就在他暢想之時,旁邊的醫官已經驚喜道:“退燒了,退燒了!将軍,你這是什麽神藥啊,可否給小人一觀?”

蕭衍擡頭,便見那年邁的醫官目光炯炯,看着他手中的琉璃瓶,幾乎要撲上來。

蕭衍平靜地起身,把琉璃瓶小心收好,淡定道:“此物非是凡人能見端倪,你不必看了。”

說完,便甩袖離去。

那少年以如此神藥相贈,定是挂心吾之安危,否則,救個人而已,何必多給吾這麽多?

他眉宇間莫名有些喜悅,讓一邊的路過的幕僚大感莫名。

-

另外一邊,得知父親在突圍時下落不明的拓拔璨焦急又懊悔,病倒了。

而這個時候,北魏皇帝那邊又有消息傳來,由于壽陽防守嚴密,皇帝陛下指揮得也不怎麽樣,大軍久攻不下,沒奈何,他這些日子在八公山上,和軍卒一起淋着凍雨,想要激發士氣。

但因為他南下時,嚴禁士卒掠劫南人,斷了鮮卑大軍的財路,士氣并不旺盛。

無奈之下,只好放棄壽陽,沿淮河下游,去攻打鐘離城。

皇帝手谕的意思很明顯,你們再等一天,我來救你們了。

這消息,和蕭君澤先前預料的幾乎沒有差別——如果不是拓拔璨心急救人,哪怕再等一天,邵陽洲上的将士也不至于損失慘重,他的父親,也不會墜入河中,下落不明。

“我怎麽就沒有聽貍奴你的話!”拓拔璨收到信後,在蕭君澤懷裏,哭得像個孩子,“是我害了阿父!都是我的錯啊!”

一邊的魏知善差點把金針斷在他肉裏,不由給公子一個不滿的眼神:你能不能打個招呼?

蕭君澤聳聳肩:控制不了那麽準。

蕭君澤摸着狗子的頭,給他擦幹眼淚,捧着他的臉,一字一句道:“阿璨,此時不是頹廢之時,郡王既然毫無下落,那必是落入南齊之手,只要大軍前來,哪怕不能得勝,回頭也能讓兩國和議,把郡王送回來,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如何向陛下請罪,不讓他怪罪郡王!”

“你說的有道理。”拓拔璨勉強振作精神,“陛下還不知我等遇此大敗……”

“陛下肯定知曉!”蕭君澤說着十分果決,“你到時需要自負荊條,跪請陛下降罪,擔下責任,求他不要怪罪郡王。”

“這、這本就是我的過錯,應當如此!”拓拔璨果斷道。

“你還要記住鐘離附近地形。陛下問起時,皆心中有數。”蕭君澤把拓拔璨拉到自己手捏的簡單沙盤旁邊,“這是鐘離城附近的沙盤,我照山川地理而做,到時就說是你做的,陛下看到一定不會怪罪你。”

拓拔璨頓時一滞,周圍這麽多地形這麽多細節,他怎麽能在一天之內全記住?

他又羞又愧:“我,我怕記不住……”

“算了,你努力一點,能記住多少記住多少,”蕭君澤顯出為難之色,“這樣,到時我跟在你身邊,你有答不上來的,便給我使個眼色,我幫你說。”

拓拔璨一時有些躊躇:“這、這樣的好麽?你的身份不同,我答錯了也無大礙,可陛下眼前,你要是答錯,必然會被問罪。”

“那你快些記啊!你記完了,我便不必出馬了。”

“可是……”

“快,來,我給你說這些山都在什麽方位,軍卒,還有距離,這些山有多高……”這些都是他和蕭衍相見時,順便用三角法粗略測量的,用來應付可能會有的詢問。

不過一直沒用上,他便不放過一點細節,全添加到這裏了,有些數據是純瞎編,有些是憑記憶弄的,但沒關系,這裏的人也沒法去求證不是?

随着他口中一長串術語講出,那些混亂的細節聽得拓拔璨大腦轟鳴,心中本能焦急起來。

但背詞記書,要的就是一個心無旁鳶,他一急,就越發地記不住,好不容易記了十幾個,出去撒泡尿回來,又尿出去幾個。

更過分的是,一邊的魏知善看公子逗得有趣,還在旁邊火上澆油,提醒拓拔璨哪裏背錯了。

見一個圍觀者都輕易記住了,他整個人抱住頭,在一邊自閉起來。

“我、我太沒用了!”拓拔璨陷入崩潰。

蕭君澤嘆息道,“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我有什麽辦法!罷了,還是我與你一起去面見陛下吧。”

“這,這真的可以麽?”拓拔璨還是有點擔心。

“這沙盤是我捏的,周圍山川地勢,都是我量的,否則你以為,我為什麽經常出營,”蕭君澤搖頭道,“本來是送你的生辰禮物,如今只能獻給陛下了。”

“嗯,貍奴,謝謝你!”拓拔璨用力點頭,擦去眼淚,“幸好,幸好有你在!”

一邊的魏知善看得頭皮發麻,悄悄退遠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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