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依你,都依你

依你,都依你

雲崗石窟, 是四十年前,舉北魏一國之力開鑿而成。

那個時候,北魏開國時, 北方正是戰火紛飛,流離失所之境, 那時的佛教雖然傳播甚廣, 但卻不算興盛。

直到四十多年前, 北魏攻滅北涼, 将河西走廊二十多萬世家大族全數遷到了平城附近安置, 當時北涼已經平靜了上百年, 佛學儒學都極為興盛, 北魏瞬間吃到了甘隴之地百年的文化果實,自此, 佛教便在這北方飛快蔓延開來。

雲崗石窟在這片群山的最高處, 為了方便平城的信衆禮佛,不但沿途修了許多的落腳亭臺, 還從群山之間,開辟出一條能行馬車的平坦大道, 直達石窟附近的巨大佛寺。

蕭君澤路過道上時, 便見道上不只有華貴的馬車來回, 還有衣衫褴褛的貧民牧民,牽老扶小, 背着背簍,提着小木桶做的油葫,前來禮佛。

這條路周圍還有另外一條岔路, 聽說是通向皇帝祭天的圜丘。

蕭君澤到山頂時,山風吹拂, 他感覺這空氣裏彌漫着一股淡淡的芝麻香油味。

聽說這石窟中的大佛都是按北魏皇帝的面貌雕刻的,他漫步窟外,只是遠遠觀望,并不參拜。

大佛鼻梁高挺,身着彩繪,以琉璃飾眼眸,黑石作發,遠遠看去,氣度恢弘,是當今世上最高的佛像,就是衣服還做的印度佛像特有的單臂袈裟,有着明顯的異域風情。

不過,他知道,當孝文帝漢化後遷都後,如今正在舉全國之力建造的洛陽石窟,就是另外的樣子,那裏佛像都會穿上漢家衣裝,面目輪廓也開始柔和,斂目低垂的慈悲模樣會成為主流。

嗯……一想到那個剛剛開始興建的洛陽石窟,蕭君澤便有些可惜,雖然那裏也是後世文化名勝,可是如今,他可是用的北魏的財政收入,他以後肯定是要用北魏國庫的,四舍五入,就是花他的錢啊!

“說不定那洛陽之事,便要被我叫停了,”蕭君澤凝視着遠方那主位的坐佛,輕嘆道,“但也不必擔心,等生産力提高了,咱家必不會缺這些奇觀。”

他感慨一番後,準備再去那雲崗寺看看,看完之後,就準備回家。

可還未到地頭,便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不由一驚。

魏知善未做道人打扮,而是一襲女裝,随意挽了一個婦人發髻,細麻短衣,綁腳束褲,頗有幾分清秀宜家之姿,正在寺前分發香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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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面前,正有十幾個庶民正背着背簍,一臉謹慎小心,将手裏背簍倒在魏知善面前,将其中草藥一株一株擺在案前。

魏知善檢查了那枯萎的花朵,揮了揮手,讓一邊的助手給他分發香油。

蕭君澤看得有趣,便也不急着逛寺廟,而是看着這些面目惶恐的庶民,拿到香油之後,一臉虔誠地去往旁邊的寺中,不一會,便空手而出,神态間,都是少有的輕松欣喜,仿佛放下心中大石。

魏知善也看小公子過來,打了個招呼,也不起身,繼續檢查藥材,分發香油。

過了快一大半個時辰,終于,那些庶民換完了藥草,魏知善也有了空閑,招呼她的小公子。

“公子看,這些都是羊踯躅,麻藥的主藥,”魏知善微笑着抓了一把,遞到小公子面前晃了晃,又放回藥蒌裏,“就是這藥份量得掐着準些,我毒死了四五個病人,這才勉強把份量摸準。”

蕭君澤頓時頭疼:“阿善,你這輕看人命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魏知善搖頭:“毒死的人,都是快死的,給我試驗時,我可付過錢了,他們也是同意的。”

說到這,她調侃道:“再說了,小公子,您做的大事不少了,說這話,是怎麽做到理直氣壯的?”

蕭君澤無奈道:“這是佛前,你還是要小心些,莫要口無遮攔。”

“我信的是南岳夫人,”魏知善好笑道,“當年因崔浩助太武帝滅佛的事,佛道兩家可不是一團和氣。”

蕭君澤指着那人來人往的佛窟:“所以,在南北,都是佛門大興,反而是你道門……啧。”

魏知善站起身,走到蕭君澤身前,和他一起凝視着這佛門興盛,嘆息道:“這沒辦法,當年北方教首稱‘三張(張道陵、張衡、張魯)’為僞法,不再以各地貧苦教衆為基,而是獻道于太武帝,便注定了難以争得大勢。”

“這也是無奈之舉,”蕭君澤微笑道,“道門常叛,你們糾集貧苦教衆,動不動就來‘蒼天以死、黃天當立’,燒官府,殺官吏,分財産給百姓,這等事情哪個皇帝不怕啊?”

說到這裏,他指了指面前信佛的衆人:“你看,他們就很懂皇帝的意思,佛教讓人順從、忍耐、善良,積德積福,便能圖個後報來世,多好?”

魏知善不屑道:“求來世者,不過是不敢改變,無有膽量之輩,我輩功德,當今生求得,要什麽來世!”

“沒有膽量,不敢改變,并不是過錯,”蕭君澤嘆息道,“你眼界寬廣,又有一技傍身,便是遇到挫折,也能受得,他們卻沒有這種條件,稍有坎坷,生活便無以為繼。活着,不願生活動蕩,就已是他們最卑微的願望。”

“這倒也是,如今連世家百官都不敢說能平安老死,也只能求個來生了,”魏知善微微一笑,“但這和我等無關,不是麽?”

她心裏有的,只是醫術,其它人的生生死死,只要不礙着她,她就不會理會。

“當然有關系,”蕭君澤轉頭看她,“你是南岳夫人的傳人,想要光大道統,如今你我算是入了朝廷,難道你不想傳下道統?”

魏知善目光一動,伸出自己那因為拿刀而長出繭子的雙手:“我這一脈,想要尋找傳人,可不容易。”

“所以,才更應該多尋些徒弟,”蕭君澤握住她的手,目光溫柔清澈,“只有廣撒網,才能找到合心意的魚兒,到你手中。這人體血脈,博大精深,你一人之力想要探究人體之奧,怕是白頭也不可得。”

魏知善知道這是小公子準備忽悠人入坑了,但不得不說,這坑,還挺誘人,于是她大大方方地點頭,道:“還請公子指點。”

“南岳夫人的生平,你必然熟悉。”

“自然,南岳夫人魏華存,本是兩百年前,晉朝司徒魏舒之女,自幼一心向道,後被父母脅迫嫁人生子,一心行醫傳道,建立上清派,撰寫修訂了《黃庭經》,八十三歲時,與侍女麻姑一起,在禮鬥壇白日飛升,成仙而去。”魏知善目光閃亮,按住胸口,“我便是魏夫人後輩,從小立志,要光大我上清派。”

“那不正好,”蕭君澤溫柔道,“你在這裏收徒傳道,為民行醫,開設醫館,讓教徒頌詠南岳夫人之名,醫道并行,不但能光大本教,還能讓世人皆知南岳夫人之名,将來行醫之人,都可拜她,便得保佑……”

魏知善深吸了一口氣,好半晌才順過氣來,看公子的目光充滿了欣賞:“如此,我能助公子何事?”

蕭君澤笑道:“當然是消息,你若能将醫道之學館,開遍天下,那這世上又有多少事,能逃過你的耳目?哪裏有奇病,哪裏有醫方,都可以被你搜集而來……”

魏知善低下頭,眉目間都是欽佩歡喜:“公子放心,小道必不讓您失望。”

“既然這樣,回頭你寫些教義經文,勸人向善之說,将來遇到病患,可傳授幾分。”蕭君澤指點道。

魏知善微微皺眉:“這些物什,于醫何益?”

蕭君澤心中一動,問道:“阿善,你可知道‘心醫’?”

“何謂心醫?”

“阿善你看,”蕭君澤指着那些貧苦饑寒,卻還要去佛前捐油的庶民,“佛說,人有七苦,他們生活艱難,心中的困苦難以言說,心神受創,唯心藥能醫,這佛法,便是他們的心藥。”

魏知善大受震撼:“心醫、心藥?”

“不錯,他們困苦饑寒,在這亂世之中,也唯有佛能指引心之所向,如果連死後來生都不可期盼,那這人世,未免也太苦了,”蕭君澤說着,自己也有些明悟,再看那些捐着香油的庶民時,便已經沒有先前的刺眼,“他們只是,治病罷了。”

魏知善的眸光裏卻生出熊熊之火:“哼,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您放心,我也是當過五鬥米道祭酒之人,該怎麽做,我都懂,必不會讓這些信衆,逃出手心。”

蕭君澤又想了想,囑咐道:“傳道授業所需耗費不少,但你不必擔心,這些錢,我會助你。只是你這信衆廣闊了,就不要再收貧苦之人所捐財物,告訴他們,讀誦其名、觀想其身、禮拜其像、贊嘆其名,都是功德,一樣有效果,都能得保佑。”

魏知善不由笑出聲來:“公子,你的真意,其實是這個吧?”

她搖頭感慨道:“你老實說嘛,你說我可憐這些人,我又不會笑你……真是,啧,啧啧,哈哈!哈哈哈哈!”

蕭君澤冷漠道:“随你怎麽想,走了,回去吧。”

他其實并不想用這法子,但社會生産力就在這裏,不以意志轉移,與其等上百年發展生産力,不如讓這些教派卷起來。

不用擔心卷不起來,如果魏知善做得不好,他還可以用孝文帝這張牌,那位知道了,想必也會支持的,他可喜歡玩平衡了。

魏知善看到少年背景遠去,唇邊笑意不減,她不是什麽好人,但這不阻礙她喜歡蕭君澤這樣的人物。

“能遇到你,真是南岳娘娘保佑啊!”雖然自家的教派連門都還沒一個,魏知善卻已經入戲,連以後教衆怎麽念詞,都已經想好了。

不過是的把張角大師的太平道改改抄抄罷了,大家都是天師道出來的,誰不會啊!

-

回到馮府時,天已完全黑了,馮府裏正在收拾——如今已經六月,他們必須動身,在九月前将馮府公子姑娘們需要的東西一起收拾好,南下洛陽。

馮誕正在等他回來,見他一到了,便欣喜地拉着他,去了一處書房。

“君澤,你看,這是我按你的方子,染出的布料,鮮豔耐洗,”馮誕指着麥草人身上的袍服,贊嘆道,“按圖紙出的官袍,便是如此。”

先前,铠甲的上的紅袍,引得無數官女眷前來探問是哪裏購得。随後,君澤便将方子給了他,這事關系到鮮卑易服之事,他便親自盯着,萬萬沒想到,居然會是如此優秀的效果。

如今,他已經令人加緊趕制,至少要積蓄一萬餘匹絹緞,染出豔色,供朝廷所需。

“你怎麽不穿着看看?”蕭君澤笑問。

這是後世經過千年檢驗的方子,凡是玩古風的UP主,就沒有不上個古法染布的。

“不行啊,這百官服制未定,怎能先穿,”馮誕微微搖頭,“要讓陛下見了,才能做主。”

“他必是會做主的,”蕭君澤自信地道,“明礬染色,不但草染出色更豔,且為國又多了一種收入,只要這些衣料成了身份的表征,便沒有人會抵觸新裝。對了,方子你先別給他,我要拿這個讓他答應不少條件呢!”

明礬染色,都是唐宋後期的事情了,在這之前,草染的顏色吸附力欠缺,易褪色,且宋朝時,礬和鹽鐵一樣,都是國庫專營,可見其暴利,這樣香的魚餌,不信他不咬勾!

馮誕看着少年那自信模樣,想到陛下聞此言必會急着沖來的模樣,微笑應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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