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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鶴雲栎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坐在床邊, 松松在床上睡得正香,疫女的不化骨則躺在桌上的軟墊上。

屋內的所有人和物都一如他入定前,只有之前師父給他的青鱗頭飾在發燙。

是夢?

宇文佾用某些手段把他拖入了幻境。

看來頭飾保護了他的意識不被窺探。

受着師父的庇護卻還要在背後搞小動作, 鶴雲栎對宇文佾的忌憚和反感不禁更深了。

門被敲響。

“請進。”

是應歲與。

“師父。”鶴雲栎迎上去, 把剛剛發生的事告訴了他, “宇文佾方才進入了弟子的夢境。”

應歲與将弟子上下打量了一遍,沒有看得出來的問題:“他都做了什麽?”

鶴雲栎:“他沒做成什麽。就是和弟子說了很多亂七八糟的話。他說, 破厄丹是您用自己的劍道真意煉成的。”

就說了這個?

在鶴雲栎憂慮但隐忍的注視下, 應歲與承認了:“用不着的東西,拿來做點有用的,不是挺好的嗎?”

“可您一點都不可惜嗎?”

是鶴雲栎在為應歲與可惜。

雖說彼時雲霄剛有起色的産業被丹師協會打壓得岌岌可危, 在這般情況下出現一個丹聖确實是最快最徹底的解決之道。但也并不是唯一的路啊。

師父何苦要做到這一步?

“沒什麽好可惜的。已經放棄了劍道, 沒必要留着舊物礙眼。”

“可您的放棄也是形勢所迫。”

鶴雲栎還記得應歲與使劍的

模樣, 快意驚鴻, 神光奕奕,他很喜歡那樣的師父。

“形勢所迫?”應歲與沉靜看着他, 反問, “難道不能是形勢正和了為師的心意?”

鶴雲栎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應歲與笑了:“你師伯們那麽笨, 總不能真指望他們改道吧。”

從客觀上來說,能重學別道, 并且快速大成的只有天賦卓絕的應歲與。

“可人選不是抓阄——”

鶴雲栎頓住了。

如果師父想在一場抓阄結果裏做手腳,那簡直太容易不過。

“不要說漏嘴了。”應歲與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上, “為師讨厭被可憐或感動的眼神注視。”

“弟子知道了。”鶴雲栎答應下來。

如果放棄劍道是師父遵從本心做出的選擇, 那他就不會再覺得惋惜。他是不想師父留有遺憾, 而非希望師父按自己的意願去做選擇。

“師伯們全都不知道這件事嗎?”

“或許有一兩個知道吧。”

“誰?”

“不大可能是你大師伯和三師伯。”

直接說二師伯不就行了?

大師伯比較遲鈍;三師伯雖了解師父的行事風格, 但彼此間并不擅長交心。确實也只有二師伯了。

二師伯是只朝前看的人,也正是師父說的, 知道這些事後不會露出憐憫或感動的表情的人。或許是因為這份特質,一直以來師父反倒和言辭最少的二師伯更交心些。

應歲與如願收獲了弟子的感動和支持。

他不會告訴鶴雲栎,比起他的師伯們,當時更需要雲霄存續的是無處寄身的他。多年來,他用這份犧牲将師兄們綁在身邊,給自己構建了一個安寧平靜的歸宿。

他總能将自己的付出利益最大化,這使得他的情意總是明碼标價。

但有價的東西反而最廉價。

應歲與悵惘感嘆:“為師知道宇文佾和你講了很多,關于過去,為師也一直有很多東西想要告訴你。可那些事并不光彩,為師不知道如何向你開口。”

鶴雲栎聽不得他說這種話:“弟子不覺得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出身如何也不是您能決定的。”

出身?

應歲與眸光一動,立刻明白了宇文佾真正談的是什麽。

瞧見他驟然變化的神情,鶴雲栎意識到自己又被套話了,只能全部交代了:“他說您是四聖族血脈。”

應歲與笑了,仿佛聽到一個笑話:“四聖族?你自小跟在為師身邊,有看過為師露出任何四聖族的特征嗎?”

鶴雲栎搖頭。

“或者,再回去問問你師伯們,為師小時候有沒有長過爪牙或是羽毛?”

四聖族出生時都會帶有獨屬各族的特征,哪怕是血脈稀薄的小師弟也不例外。而這絕對瞞不過至親之人。

鶴雲栎松了一口氣,感嘆:“看來我雖然千防萬防,還是被宇文佾的言語誤導了。”

說不在意是不可能的,當時裝出來的态度不過是蒙騙宇文佾的。

聖族血脈的麻煩太多了,他不希望師父被卷入相關的恩怨。

鶴雲栎問出了在意很久的問題:“師父是真想救宇文佾?”

他如何也放不下宇文佾間接讓三師伯命懸一線一事,雖說犯不上為此事報複,但也難以消除芥蒂。何況,要在明确其是滅門案兇手的情況下,施以援手。

這違背鶴雲栎善良中立的行事原則。

應歲與反問:“你覺得為師是想救他?”

聽他這麽說,鶴雲栎明白了什麽,笑着回道:“我相信師父有周全打算。”

……

貨倉裏,宇文佾正忍受着難以言喻的煎熬。

他身體裏的血液一會兒像是變成了岩漿,一會兒又像是被凍成了冰塊兒,有時還像鑽進了千萬只螞蟻,又癢又痛。

晚上的作為被發現後,應歲與沒有動粗,只是當着他的面掏出了三顆他吃的傷藥,并分別在每顆丹藥裏加了各不相同,但都成分不明的藥物。最後将三顆丹藥放入瓷碗,打混,擺到他面前,讓他選。

接受丹聖有問題的丹藥;拒絕,然後在約定的三天庇護期到後,繼續帶着一身傷逃竄。

宇文佾看似有的選,其實沒有。

娘娘的內勁極為特殊,他自備的傷藥療效甚微。要想順利逃出茂州,他必須吃下這些丹藥。

宇文佾選了一顆吃下。

神秘成分在後半夜發作,難以言喻的煎熬沖擊着宇文佾的軀體,他克制着将血管挖出來的沖動。

——不就是,找……他的小情人,聊,聊聊……天嗎?真是,有夠小氣的。

不過想到應歲與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并沒有把他當一回事兒,宇文佾又幸災樂禍起來。

應歲與啊應歲與,你也不是想要什麽都有的嘛。

到後半夜,良久的折磨終于結束了。

宇文佾靠着船壁,大汗淋漓,氣喘籲籲,他身上多了許多在抓撓中産生的傷痕。

這家夥,這些年就在研究這種東西嗎?

确實挺厲害的,但和他見識過的苦痛比起來,還是不值一提。就在宇文佾對應歲與的手段表示輕蔑時,熟悉的灼燒感再度襲來。

還有第二輪的?!

在藥效的折磨下,宇文佾收回了自己之前的話:算了,還是要“提”一下的。

直到天光微亮,藥效才終于褪去。休息了約莫半個時辰,木板被打開。

宇文佾看着出現的應歲與,眼神雖然疲憊,但依舊透着堅韌的精光。

他承認應歲與的丹術很精妙,但這點痛苦還足以讓他對其産生畏懼,如果有機會他依舊熱衷于給應歲與添麻煩。

應歲與悠悠掏出兩顆傷藥遞到宇文佾面前。宇文佾怎麽瞧怎麽眼熟,心中生出一個恐怖的猜想——

這不會是昨晚剩下那兩顆吧?

應歲與露出惡魔般的笑容:“該吃藥了,來挑吧。”

……

第三天晚上,傷痛勉強止住的宇文佾準備離開了。他雖然骨頭硬,但也不想留下來給應歲與試藥。

他剛站上船頭,疫女便從船艙內追了出來,來到船頭,朝他伸出雙手。

她身上一概來時的簡樸潦草,衣服整潔,發髻精致。宇文佾還是第一次瞧見疫女如此模樣,不禁愣了愣。

這幾天,這孩子被照顧得很好。

或許,留在雲霄對她更好?

疫女見他遲遲不接自己,不禁開始擔憂焦急,不斷把手往前遞。

宇文佾回過神,伸出了手。

出于某種他也說不清楚的心思,他放棄了留下疫女的想法。

而在他攤開掌心的那一刻,疫女毫不猶豫地變回不化骨,落入他手中。他将不化骨收入懷中,飛身離去。

不速之客離開了,鶴雲栎終于能從船艙裏出來透透氣。

應歲與開口:“她跟宇文佾走了。”

悉心照顧好幾天的孩子,就這樣跟別人走了。鶴雲栎會失落嗎?

鶴雲栎早有了心理準備:“弟子知道會是這個結果。只要宇文佾還願意帶着她,她就一定會跟宇文佾走。心裏有認定的人,會很踏實。這個人在哪,安寧就在哪。哪怕舉世皆非,也充耳不聞。”

他不禁想到了之前疫女頭上手法笨拙的辮子。

或許站在她的角度,這個選擇也不能算錯。

“認定的人?”應歲與對這個話題來了興趣,追問,“那徒兒心中有沒有認定的人?有的話又是誰?”

鶴雲栎呆住了。他沒想到師父會深究這個。現在直說這句話就是自己說來裝深沉的還來得及嗎?

最後,他選擇學習應歲與之前的做法:一言不發地盯着應歲與。

但應歲與卻像是不明白這個眼神的意思,沉靜坦然地對視回來。

片刻之後,鶴雲栎撐不住挪開了目光,嘟哝着給出了一個糊弄的答案:“是秘密。”

應歲與也松開背在背後,緊緊掐住手腕的手:“哦!轉眼之間,徒兒也到了有自己小秘密的年紀了。”

不懂就算了,還拿話來擡他。鶴雲栎回道:“誰都有自己的秘密,弟子有也不算奇怪吧?”

他不但有秘密,而且這個秘密說出來能吓到應歲與。

“也是。”應歲與彎眼附和,并重複了一遍鶴雲栎的話,“誰都有自己的秘密。”

比如方才,他就隐約發現了一個不得了的秘密,以至于到現在還心跳發緊。

……

忽然,一陣劇烈的靈氣波動從不遠處傳來,距離差不多五六裏。

觀氣息,其中一股威壓來源于宇文佾,而另一股……

是謝卿眠!

見鶴雲栎很好奇這場戰鬥,應歲與翻手拿出一面窺天鏡,遞到他面前。戰鬥場面立即出現在鏡面中。

準備得如此充分,很難不懷疑他早就知道會發生這件事。

鶴雲栎認真關注起鏡面中的戰鬥。

和宇文佾對戰的除了謝卿眠并無其他人。

他是一個人來的。

謝卿眠出招并不狠厲,與其說是捉拿,更像是在阻攔:“交出解藥。”

宇文佾趁機讨價還價:“娘娘并非我的仇敵,對娘娘的冒犯實屬無奈之舉。我能給謝掌印解藥,但也希望掌印也能網開一面。你們也清楚這件案子嚴格來說,并不是滅門案。不是嗎?”

謝卿眠沉默,随後重複了一遍要求:“給我解藥。”

看來是答應了。

宇文佾拿出一個瓷瓶:“這是解藥的一半,另一半我離開茂州後會遣人送上。”

謝卿眠:“我不信你。”

宇文佾也不說話了。

他不可能在離開茂州前交出全部解藥。

但如果誰都不讓步,這樁交易無法達成。

最終,謝卿眠退讓了:“如果你離開後不将另一半送來,奉天盟和白玉京會一直把你列為頭號追捕對象,不死不休。”

達到目的的宇文佾得意一笑,運功将解藥抛了出去,謝卿眠毫不猶豫地去追解藥,宇文佾則趁機遠遁。

而應歲與仿佛對這般結果早有預料。

不一會兒,拿到解藥的謝卿眠落在了他們船上,一站定他就質問應歲與:“這就是你留訊讓我一人前來的目的?”

果然是師父策劃的。

鶴雲栎以為他要追究師父和他的包庇之罪,不料卻聽謝卿眠在短暫的沉默後,低聲道了句:“謝謝。”

“不要讓娘娘知道這件事。茂州已經搜查完畢,明天關口就會開,祝兩位一路順風。”

說罷,謝卿眠準備離開。

鶴雲栎明白了這就是師父的目的。

如果要挽救勝殊娘娘的仙道,就不能讓奉天盟抓住宇文佾。但直接出手幫忙,師父又過不去心裏的坎,所以通過這樣的辦法,促成謝卿眠與宇文佾的單獨相遇。

勝殊娘娘不會放棄公義,但她身邊有一個願意為她放棄公義的人。

“謝掌印!”他叫住謝卿眠,“宇文佾說的,這不是一樁滅門案是怎麽回事?”

謝卿眠略作猶豫,将調查結果說了出來:“壽宴上死的人其實不止掣雷山莊血脈。但目前完全找不到遇害者的共同點。每個人都吃了壽宴上的東西,為何毒藥單單在他們身上發作?”

“或許,他們體內有一樣東西。”應歲與給出了自己的建議,“如果你們真想尋找真相,不如多換幾個人來勘驗。”

鶴雲栎不解。勘驗的是紫雲川那位丹聖,還有誰比丹聖——

等等,師父的意思是,那位丹聖有問題?

謝卿眠似乎也明白了什麽,再次道了一聲:“謝謝。”

應歲與拒絕了他的謝意:“向我道謝,不如早點把宇文佾抓到。我可是很樂意看到他吃苦的。”

……

第二天茂州關卡果真如謝卿眠所說開放了。

奉天盟對此地的搜查已經完畢,沒有找到兇手,猜測已經逃竄,接下來他們會将重點放到茂州以外。

船剛離開茂州沒多久,鶴雲栎傳訊玉簡亮了起來,是牧夜聲回了消息:【無事。因掣雷山莊一案耽誤了些時日,現已準備離開茂州。】

原來二師伯和三師弟也被困在了茂州。

鶴雲栎又問:【師伯什麽時候回來?】

最開始說三兩天,結果一去都快十天了。

一開始還說不願意看徒弟呢。

牧夜聲這次的消息回的很快:【過陣日子。你師弟離派日久,逐漸憊懶,怠于基本功,我得留下來重新教教他。】

【弟子知道了。會轉告師伯們和師父的。】

另一頭,奉天盟客舍內,牧夜聲收起玉簡。

駱九衢也領回被奉天盟收走的東西過來了。

因為案發時他們正好在雷光島,所以和現場其他人一樣,被奉天盟請來配合調查。

這幾天,他們住在奉天盟分部的客房,除了本命靈劍之類的緊要物件,其他東西都被收走了,尤其是傳訊玉簡等可以傳遞消息的東西,所以才沒有及時回鶴雲栎的傳訊。

駱九衢将牧夜聲的乾坤袋遞過去:“師父,東西都點過了,合适的。”

“嗯,走吧。”

坐在離開茂州的船上,駱九衢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師父。”

牧夜聲:“嗯?”

駱九衢試圖暗示:“我們今晚沒免費住宿了。”

暗示失敗。牧夜聲反問:“那又如何?”

駱九衢小心提議:“訂一間房好不好?”

其實要是他一個人,随便找個草垛就睡了,但有師父在,他做弟子的,說什麽也不能讓師父和自己風餐露宿啊。

弟子的要求讓牧夜聲心頭一緊。

看出牧夜聲上次留下的後遺症又犯了,駱九衢忙解釋到:“是沒錢開第二間房了!”

他願意發心魔誓:自己絕對不會,也沒有想過鑽師父被窩。

意識到虛驚一場,牧夜聲松了一口氣,但劃船的艄公卻緊張了起來。

駱九衢交代了自己的家底:“現在我身上就四個靈石,給完船錢就只剩兩個靈石了。”

捕捉到關鍵詞“給船錢”的艄公這才放松了下來。

牧夜聲反問:“怎麽不早說?”

駱九衢反問:“說了師父你有錢?”

“沒有。”

身為牧夜聲唯一的弟子,駱九衢深知牧夜聲的習慣。

除了需要花錢的時候,其餘時間他師父是記不起錢這個東西的。好比這次來找他,走時甚至沒記起來向鶴師兄要路費,到雷光島的船費還是把自己叫來付的。

牧夜聲的存在,使得駱九衢本就不寬裕的經濟狀況雪上加霜。

雖然囊空如洗,但做師父的,也不能在弟子面前露怯。牧夜聲板着臉回道:“為師有賺錢的辦法。”

……

一轉眼,駱九衢坐在了當鋪的櫃臺上。

面對時不時将小心翼翼的目光投向他當鋪掌櫃,他第不知道多少次安慰:“掌櫃你放心,我師父打完比賽就會來贖我的。他不贖我,我就留下來給你當上門女婿。”

正好他剛才聽掌櫃說他家有個女兒。

掌櫃慌了:“我已經給了你們開了高價,可不能恩将仇報!”

駱九衢:……

他很差嗎?

現在的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

簡單來說,他被師父當了。老板一開始當然不能幹,畢竟他也不是人販子,只是在看到兩人手裏的劍後選擇了沉默。

沉默就是默認。

最後,駱九衢被以二百四十九個靈石的巨款當給了這家當鋪。

有零有整的價錢一看就是經過了漫長的砍價。主要是駱九衢在争取,畢竟被當二百五十個靈石說出去不太好聽。

至于牧夜聲則帶着這筆錢去了地下武場。

這種暗地裏的比試生死不論,因刺激而備受追捧,相關賭局也非常熱烈。若在比武的同時參加賭局很快就能賺夠相當數目的靈石。

駱九衢如何也料不到牧夜聲在外行走時是這樣解決花銷問題的。人不可貌相,他看起來最正派的師父做起事來居然最野。

可“賭錢”是違背門規的啊。

絕對不能讓大師伯知道!

他倆會一起被逐出師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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