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生辰

生辰

雪色漸深, 白皚皚的地上腳印淩亂,散落的血跡如同深冬随風而逝的紅梅花瓣,自深林的一端蔓延到另一端。

地上零零散散地躺着幾個黑衣人, 面色鐵青,死相可怖。

宋骁用手捏開其中一人的下颚,舌下果然□□,這些人将陛下引入此處, 見刺殺不成,便吞藥自盡, 沒有留下一絲線索,他不由皺起了眉頭,低聲道:

“這些人背後皆有亡月圖案,是忽蘭國精心培養的死士,按照雪地上殘留的腳印,還有一人逃離了此處, 但他中了毒箭, 跑不遠。”

蕭北冥凝視着地上遺落的一枚劍穗, 良久,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

這樣卑賤又不值錢的東西,今日還能在此處見到,真是有些意外。

他将那沾了血跡的劍穗收起,看向密林的深處,吩咐宋骁道:“不必再追了。”

他一早便察覺出龍津橋便有人尾随在身後, 索性遂了那人的願, 進了這密林, 只是沒想到,過去這些時日, 那人依舊沒有任何長進。

宋骁也絲毫不驚訝蕭北冥的做法,他站起身來,默然跟在蕭北冥身後,再不多說一句話。

陛下心中應當知道那逃離此處的殺手是誰。

不久,隐霧便報道:“陛下,屬下一路追蹤,那人對大相國寺十分熟悉,一入寺便甩開了屬下,屬下無能,請陛下責罰。”

蕭北冥用帕子慢條斯理地擦去了手上沾染的血跡,許是見了血的緣故,他的眼透着微微的紅,深沉到了極致,吐字卻極為冷靜,“将這些屍體處理了,自己下去領罰。”

隐霧身子一震,卻沒有任何辯解,自願領罰,他知道陛下身邊從不留無用之人,他今日失誤,陛下待他已是寬容。

蕭北冥看向遠處喧嚣的山門,神色有些令人捉摸不透,他對宋骁道:

“将至年關,老忽蘭王病急,正是新舊交替的時候,這批死士恐怕只是個開始。”

“從今夜起,嚴控城防,凡非京城戶籍入京必須有路引,且有親眷在京中擔保。另外,嚴查大相國寺僧人僧籍,尤其是近三月來入籍的僧人,若有異常,即刻來報。”

宋骁欣然領命。自陛下登基這個月來,他雖領禁軍統領之職,每日也不過是操練兵士,巡衛燕宮,這是他第一次經管城務,頓覺心中幹勁十足,必不能讓陛下失望。

邬喜來在一旁守着,他跟随陛下日久,也曾見過不少血腥的場面。但今夜這類險象環生,他也是第一次遇見。

方才那一行十幾個忽蘭死士,個個身手矯健,欲直取陛下命門,倘若宋大人今日晚來半步,刀劍便已至陛下咽喉。

蕭北冥卻十分鎮靜,看出他驚魂未定,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吧。”

邬喜來忙應了一聲,跟上。

*

大相國寺門前,恰到了夜市最熱鬧的時候,燈火輝煌,四周恍若白晝,人群如流水,時快時慢,這些人中,有華服盛裝的勳貴子弟,也有穿着樸素的布衣百姓,皆是舉家出行,也并非是想要來這裏買些什麽,不過就是想湊個熱鬧。

寺前有藝人表演“火樹銀花”,這是最受燕京人歡迎的雜耍,藝人需赤膊上陣,用柳木勺将澆灌的紅通通的鐵水奮力激揚至空中,鐵水落下瞬間炸開無數絢爛煙火,如璀璨星光籠罩了雪地,使人仿佛誤入夢幻琉璃世界。

宜錦凝視着那空中如螢火點點乍開的銀花,她瑩潤的面龐也沾染了些許酡色,她喃喃道:“許久沒有看到這麽好看的煙火了。”

駱寶在一旁看着,目光卻不知不覺落在了宜錦臉上,背在身後的手中攥着一支蘭花紋木簪,緊張到掌心都微微沁出了汗。

他猶豫了半晌,直到一場火樹銀花到了終點,才将手中的簪子遞給宜錦,忐忑道:“姐姐,我方才在夜市瞧見一支簪子,雕工精湛,便買下了送給姐姐。”

宜錦看着少年有些緋紅的臉色,有些好笑,她接過他手中的簪子,柔聲道:“簪子很好看,只是下次不要再破費了。在宮中用不上這些。”

她不忍拂了一個少年的好意,更因為他的舉動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薛珩,在她入靖王府之前,阿珩每年都會送她一支簪子,材質各不相同,卻都是他親手雕刻。

盡管在別人眼中,阿珩反應遲鈍,不通人情,可在宜錦心中,薛珩卻是最好的弟弟。

駱寶見宜錦收下他的禮物,也不禁笑了笑,他原本挑中的是一支羊脂玉簪子,可他深知這樣貴重的東西宜錦一定不會收,因此便換了這支蘭花木簪。

蕭北冥來時,便看見駱寶送簪子,中間邬喜來幾次想要提醒駱寶,卻都被陛下的冷眼擋了回去。

邬喜來看着陛下手中精心挑選的幽蘭銀步搖,額間頓生冷汗。

蕭北冥徑直走過去,他步子重,靴子踩過山道上厚厚的積雪,發出悶悶的摩擦聲。

快到宜錦身側時,他忽而放輕了腳步,與她并肩而立,看着那打鐵花火紅的絢爛之光。

許是那藝人今晚演了幾場有些疲乏,最後一次撒鐵水竟失了準頭,咧咧的風攜着火紅的鐵水直直朝人群這邊崩來,人群中散發出一陣驚呼。

蕭北冥反應極快,幾乎是一瞬間,他便扯開身上的披風,以身擋在宜錦身前,他肩膀寬闊,腰背挺拔,将她遮的嚴嚴實實。

宜錦呆愣愣站在原地,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他的力道意外卷入懷中,咧咧寒風中,她卻幾乎能聽見他擂鼓般的心跳聲。

直到周邊人群散開,只剩他們二人,宜錦才回過神,她的心跳得極快,仰首低聲問道:“陛下是什麽時候來的?”

蕭北冥沉默着沒說話,目光落在她發髻上那支搖搖欲墜的木簪上,他擡起手臂替她理了理頭發,似是不經意間将那支簪子撥落,垂眸道:“才到。”

宜錦尚未來得及說話,便聽蕭北冥問道:“你替母親添香,一路上可遇到什麽奇怪之人?”

宜錦微微一愣,幾乎瞬間就想起了殿中那個受了傷的僧人,但她曾允諾過出了殿門便不會将此事外傳,況且此時仍處在相國寺內,那人應當就在附近,不知可有同夥,陛下微服出宮,身邊護衛不周,她若說了,恐怕惹禍上身。

她搖了搖頭,道:“并無異常之人。”

蕭北冥見她遲疑了片刻,沒有說話,半晌才道:“這次出來,除了查看州橋夜市百姓民生,也想瞧瞧薛大人的傷,他因公務操勞,回府路上不幸傷了臉,一連告假七日,若不去探望,難免寒了忠臣之心。”

蕭北冥話音才落,宜錦先是怔然,随後意識到自己可以借此機會回家探望弟弟,她面上的欣喜之色便已經藏不住,生怕眼前人是在與她玩笑,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問道:“是……是真的嗎?”

蕭北冥不可見地彎了彎唇線,低聲道:“自然是真的。”

今晚不僅出宮瞧了煙火阜盛,繁華至極的州橋夜市,還品嘗了她最愛的杏仁奶酪,而如今,她竟然還能回侯府瞧一瞧。

這些驚喜來得太突然,以至于她暫時忘卻了彼此的身份之別,她方才受驚,一只手仍在他腰間,眼下反應過來,立時松了手,“多謝陛下。”

蕭北冥垂首,墨色的眼眸一動不動盯他腰間那只手漸漸松開,他感到胸腔裏有些悶悶的。

他的目光落到宜錦臉上,她臉色有淡淡的粉色,比之宮中多了活力與生氣,就連眼角那顆淚痣,都因此更加惑人心智。

蕭北冥忽然有些沉默。

邬喜來取了馬車,馬車在打更聲中朝着長信侯府駛去。

他趕着車,邊瞧他那神色難過的小徒弟,小聲勸道:“上次同你說的話你就當耳旁風了?”

他嘆了口氣,道:“像咱們這種人,有些東西,只能放在心裏。倘若拿了出來,擺在明面上,不僅害人,更害己。”

駱寶愣愣地攥緊手裏的簪子,許是他拜了邬喜來做師傅,一路走得太過順暢,因此身上仍留着些少年氣性,悶悶問道:“師傅,我只是想讓姐姐高興,這也有錯嗎?”

邬喜來瞥了他一眼,“當然有錯。錯在沒有自知之明。你說,是你送的簪子更讓薛姑娘開心,還是陛下去長信侯府更讓她開心?退一步講,薛姑娘有自己的親弟弟,沒什麽能比她見自己的弟弟更能讓她高興,而這些事,你卻做不到。”

駱寶望着夜空中四散的飛雪,将簪子收了起來,臉上的失望漸漸褪去,“師傅,我明白了。”

寒風呼嘯,馬車內的兩人并沒有聽到外面的動靜。

一陣風雪侵入車簾,宜錦拂去發髻上的飄雪,察覺到簪子丢了,她咬了咬唇,低聲道:“陛下,奴婢不下心将一支簪子弄丢了,可否回去找找?”

那是駱寶送她的,雖不名貴,但弄丢了太過可惜。

蕭北冥正借着車內的燭光翻閱着手中的書籍,長睫在撲朔的燭光下投下淡淡的陰影,看起來有些漫不經心,他沒有擡頭,“哦?那簪子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宜錦只覺得這話有些古怪,她猶豫了片刻,道:“那簪子雖不名貴,但卻是一個極為重要的人送給奴婢的,弄丢了很是可惜。”

蕭北冥擡起頭,如深潭般漆黑的雙眸凝視着她,半晌,他只随手将袖口中那支蘭花狀銀步搖遞給了她,道:“時辰已晚,且相國寺游人極多,返回也未必能找到。這步搖是邬喜來順手買來的,你若不嫌棄,将就着用吧。”

宜錦看着那支銀步搖,做工精致,花紋繁複不俗氣,想來價格不菲,她委實不能收下,因此她頓了頓,婉拒道:“邬公公的眼光向來極好,只是這簪子太過貴重,奴婢不能收。”

蕭北冥沒想到宜錦會拒絕,他的臉色隐隐有些僵硬,手中的簪子收起來不是,不收起來也不是,半晌,他冷冷道:“你若不喜,扔了就是。”

話罷,他又垂首去瞧手中那本兵書,宜錦如收了個燙手山芋,卻能感覺到眼前人氣壓有些低沉,她也不敢再提找簪子的事。

蕭北冥瞧着書上的字,眼底的墨色卻越來越重。

駱寶于她而言是極重要的人,那麽他呢?他在她心中,又是如何的分量?

*

長信侯府門前立着兩只張着大口的威武石獅,府門前已換了嶄新的紅燈籠,侯府雖然世襲到三代,早已沒了昔日的風光,卻能從宅邸的外觀依稀瞧出沒落世家的底蘊。

門房薛大瞧見門口停着一輛不起眼的馬車,一時也有些疑惑,除夕前日還有人上門拜訪,想來是求他家大人辦事,他打着哈欠開了側門,上前問道:“幾位是來找誰?”

邬喜來淡淡道:“我家黃大人聽聞薛大人卧病在床,特地前來探望,還請代為通報。”

薛大從沒見過哪個姓黃的官爺與自家侯爺交好,且侯爺囑咐過要靜養,不見客,他正欲回絕,卻見一只纖纖玉手掀開了車簾,那女子容顏姝麗,面容如玉,眼尾一顆淺淺淚痣,更添嬌俏。

薛大只以為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才不敢置信道:“三姑娘!”

自靖王被誅後,靖王府一衆女眷皆被收入宮中為奴,薛大沒想到自己能見到昔日的三姑娘,宜錦昔日待他有恩,盡管他知道侯爺苛待發妻,今夜恐怕不歡迎這個女兒,但他仍迎了上去,道:“外頭風雪重,姑娘快進府吧。”

宜錦沒想到,這個家中除了阿珩,竟還有人會記得她,真心為她回府而高興,她心裏一時也有些酸澀,道:“薛伯伯,煩請您向侯爺通報一聲。”

薛大忙叫另外幾個小厮替他們引路,自己匆匆去後院通報。

*

穿過厚厚的粉油大影璧,那幾個小厮便引着他們朝前廳去,臨近除夕,府內上下挂滿了赭紅色的羊角燈,牆角的紅梅正迎着雪悄自綻開,偶有風雪拂過,搖晃的枝頭便散下一陣幽香。

宜錦停駐在此處,心中百感交集。

幼時除夕,娘親喬氏替她們剪了各種各樣的窗花和門神,再做幾個小燈籠,挂在梅樹上祈福。

娘親走後,每年除夕便是阿珩替她們剪窗花,她和宜蘭做燈籠。

再到後來,宜蘭出嫁,她入了王府,這裏終究只剩阿珩一人。

蕭北冥見她神色哀傷,便知她觸景傷情,他本想告訴她,往日之日不可追,但終究什麽也沒說出口。

五色的煙火自上空升起,炸開一片絢爛,兩人擡首仰望冬日的夜空。

蕭北冥看着她的側臉,她眼中含着晶瑩,嘴角卻是微笑的,在煙火落下的那剎那裏,他與她的指尖只隔着一掌的距離,他縮了縮手,漆黑的眼眸劃過流彩。

“薛宜錦,生辰吉樂。”

這宛若呢喃的聲音在煙火爆竹聲中幾不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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