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故人

故人

薛大前來通報時, 長信侯薛振源正與侯夫人柳氏在中堂聽戲用膳,柳氏所出的二姑娘宜清與二公子薛瑀也在席上。

薛大話音方落,薛振源那尚有淤青的臉上便浮起幾抹責怪, 他兀得起身,氣急道:“快吩咐後廚做些新菜,來人豈止是貴客,卻被你怠慢了, 回頭再與你算賬。”

薛大身子一震,絲毫沒想到那位黃大人身份如此尊貴, 他心中也有些慌張,不知那位貴客是否會責怪他。

柳氏大約三十上下,保養得宜,面容嬌豔,氣質羸弱,身着淺青色對襟長衫, 淡灰荷花暗紋十二幅湘裙, 說話也柔柔弱弱, “夫君莫要生氣, 來者何人,以至于讓夫君如此失态?”

薛振源本有些焦躁,被柳氏問了一句,也冷靜下來,道:“朝中還會有哪位姓黃的大人深夜拜訪?薛大說宜錦那丫頭也回來了, 恐怕就是皇極殿中那位。你梳洗一番, 随我去前廳見客。”

聽到宜錦的名字, 柳氏臉上的笑意淡了些,卻并不慌張, 順從地應下,又瞧了一眼宜清和薛瑀,柔聲道:”你們兩人也換件衣裳,随你父親一起去拜見陛下。“

宜清和薛瑀正瞧着水榭裏的戲,乍一被母親提及,忙起身。

薛瑀即将加冠,卻未在會試中嶄露頭角,而宜清被柳氏養在深閨,年過雙十仍未出嫁,他們心知母親帶他們見客的意思。

一行人并丫鬟小厮浩浩蕩蕩朝前廳去了,薛振源為首,見到蕭北冥時,忙攜家小叩首行禮。

蕭北冥看着地上烏泱泱一片人,只道:“聽聞你因病告假,順路來瞧一瞧。都起身吧。”

薛振源聽着這聲音,便想起那日進宮時陛下同他說的話,臉上淤青的地方不由疼了疼。

他打了宜錦一巴掌,回府途中便跌下轎子,摔傷了臉,查來查去也只說那日擡轎子的下人失了手,但他卻覺得此事并非巧合。

再加上今夜陛下微服出宮,竟然與宜錦同行,他便知道自己所想也許是真。

薛振源将腦海裏紛亂的思緒清出去,忙道:“臣不知陛下駕臨,時辰倉促,只在後院備了薄酒佳肴,還請陛下賞光。”

柳氏靜靜注視着宜錦,就在方才叩首行禮時,她驚覺這丫頭竟與從前在府中時大不相同。

這丫頭一張小臉白裏透紅,膚如凝脂,眼尾那顆與喬氏一模一樣的淚痣更添了幾分嬌豔,讓人将目光都集中到那雙漂亮的眼睛上。

從前宜錦在府中,容貌并沒有今日這樣出挑,可見自靖王府女眷被沒入宮中,宜錦并沒有受苦,反而被新帝看上,帶在身邊。

柳氏心裏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當年靖王只差一道遺旨便能稱帝,可惜靖王已有正妃,她自己吃過做外室妾室的苦,不舍得再讓宜清走她的老路,便做主将宜錦送去靖王府,倘若日後靖王登基,侯府身份自然水漲船高,屆時再将宜清送入宮中,也不至于委屈了女兒。

可誰能想到,後來是殘了腿的燕王榮登大寶,如今宜錦反而因此得了親近新帝的機會,近水樓臺先得月,而她的宜清,已經雙十年華,婚事艱難,高不成低不就。

柳氏自入府時便不喜宜錦,只因她與喬氏生得太像,每日瞧見宜錦,她就想到喬氏從前鸠占鵲巢。

明明是她先與振源表哥兩情相悅,喬氏卻橫門一腳成了侯夫人,雖然後來喬氏死了,她被扶正,可族譜之中所錄的原配正室,卻永遠不是她了。

柳氏一想到此事,只覺得密密麻麻都是錐心之痛。

她的眼神太過刺目,以至于在烏泱泱一群人中,一眼就能注意到,蕭北冥并沒有接薛振源的話,只是忽然道:“想來這便是薛大人的繼室柳夫人吧?”

“繼室”兩個詞格外刺耳,柳氏得體的笑容也僵了僵。

薛振源想起那夜進宮陛下對他的敲打,道:“回陛下,正是臣的繼室夫人,柳氏。”

蕭北冥卻依舊沒有看薛振源一眼,“聽聞侯府大公子薛珩前些日子病重,柳夫人卻再三阻撓禦醫看診?”

柳氏仍舊面帶笑容,只是那笑實在勉強,她叩首道:“妾身惶恐。那日府醫說珩兒的病類似于疫症,妾生怕這病傳開來,危及宮中貴人們的安康,這才告知太醫請他們慎重。後查實是那府醫醫術不精,信口開河,妾深感懊悔,已罰了那府醫。”

宜錦靜靜站在蕭北冥身後,在她聽到柳氏這漏洞百出的辯白之詞時,她從一開始的淡定從容化為此刻的隐怒。

她無法想象,阿珩那日燒了多久,受了多大的苦,才等來陛下派的禦醫。

在她入靖王府前,柳氏分明向她保證,一定會善待阿珩,不會讓府中下人怠慢他,可是如今,柳氏一樣都沒做到。

柳氏先以她和阿珩威脅宜蘭放棄了相好的親事,嫁給了陸寒宵,又以阿珩的安危逼迫她入了靖王府,最後卻背棄了當時對她和宜蘭的承諾。

倘若這是對她當初懦弱的懲罰,她寧願所有的懲罰都落在她一人身上。

蕭北冥的目光落在宜錦臉上,她睫毛微顫,洩露了她此刻不平靜的心緒,他不知怎麽的,忽然有一絲心疼。

這個姑娘,從第一次遇見他時,就表現得無比堅強,但她這一路走來,身後其實空空蕩蕩,沒有任何倚靠,到了宮中,也仍要左右周旋,沒一刻放松。

即便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但從進門這一刻,除了那個門房薛大,恐怕并沒有人因為她回家而真心感到高興。

蕭北冥墨色的眼眸漸漸染上一層冷意。

除他之外,能牽動宜錦情緒的東西都叫他厭惡,眼前的柳氏也一樣,“既然柳夫人當初答應了為人繼室,便不該對侯府子嗣厚此薄彼,日後朕會派內宮禦醫每日問診,若薛珩有何差池,柳夫人應當不會推卸責任吧?”

最後一句反問雖然輕飄飄,宛若尋常寒暄,柳氏卻聽出了威脅的意味。

她忽而想到眼前的帝王弑親弟,鞭朝臣,坑殺降兵,一股冷氣漸漸從地下傳至身上,她僵着臉,含笑道:“妾身自然不會推卸責任。”

“如此甚好。”話罷,他便帶頭朝着中堂走去,行了幾步,卻忽然對宜錦道:“知道你憂心薛珩,自去探望吧。朕在中堂飲酒,莫要忘了時辰。”

宜錦微微一愣,等她反應過來,躬身行禮謝過,蕭北冥卻早已走遠了。

她看着那消失在雪色中的背影,心裏忽然有幾分酸澀。

自從去皇極殿當差到現在,她逐漸發現,他只是人冷了一些,行事手段狠厲了些,但那些,是他踏上皇權之路必須的手段。

甚至于,他似乎将僅剩的溫柔,都給了她,而她,卻永遠無法對等地償還。

*

薛府子女自五歲起,便同父母分園別住,原先宜錦和宜蘭共住玉暖塢,薛珩住鶴鳴齋。

自喬氏去後,柳氏掌家,宜蘭又出嫁,玉暖塢冬暖夏涼,宜清眼饞了許久,後喬氏便找了個由頭讓宜錦搬出玉暖塢。

薛珩的鶴鳴齋清淨,夏有清風冬有雪,适合溫書,而喬氏便以此為由将鶴鳴齋給了薛瑀,原因是薛珩天生愚鈍,不必溫書。

薛珩的住處如今只是正院的一間鹿頂耳房,臨着儀門與穿堂,仆從們往來腳步聲都清晰可辨,薛珩自幼體弱,向來覺淺,住在這裏又如何能安心。

徐姆從後廚領了煤炭回來,遠遠便瞧見三姑娘的背影。

她是喬氏的陪嫁丫鬟,那日宮內會親,也是她告知宜錦薛珩病重,今見宜錦歸府,恍如夢中,愣了好一會兒,才直直過去牽住宜錦的手,眼底含淚,連手裏的籮筐也丢了,“姑娘瘦了許多,這次回來常住否?”

夫人去世後留下三個孩子,宜蘭遠嫁,宜錦又入宮,她日日夜夜都盼着姐妹倆能回來。

“阿姆,我只是借着陛下的光才能回府瞧一瞧阿珩,今夜仍舊要回宮的。”宜錦瞧徐姆比上回見又憔悴了許多,止不住地心疼。

阿姆一直未嫁,從前守着娘親,娘親去後她又送了宜蘭出嫁,照顧阿珩,這大半生的時光,幾乎都耗在了侯府中。

徐姆失望地點了點頭,但能見着宜錦,她依舊高興,說話間便領着宜錦進了內室,悄聲道:

“那日得了姑娘的囑托,我便去請了謝大夫,他扮作小厮從後門入,躲過了柳氏的眼線,替小公子開了藥方拾了藥,當夜便好了,後頭陛下派了禦醫來,查過也說并無大礙。”

“我從心底裏感激阿姆,若沒有阿姆,阿珩或許就等不到與我相見了。”宜錦的目光落在烏木羅漢床上的少年身上,明明唇在笑,眼睛卻下了雨。

她已太久沒見這個少年。

回憶裏,少年幼時即便再喜歡奶糕,也要留給兩個姐姐先吃;兩個姐姐生辰,他親手做了木雕小像,手上盡是傷痕。他明明只比她小了一歲,卻偏比她更細心妥帖。

旁人都說他反應遲鈍,五歲上還不會說話,更別提啓蒙讀書,考取功名,父親也只當沒生過這個兒子。

可就是這樣一個少年,在她被逼入王府那日,将整個侯府鬧得天翻地覆,哪怕差點被父親打得皮開肉綻,也只叫着讓姐姐回來。

而她身為姐姐,卻因為軟弱沒能保護好這個少年,讓他受這樣的苦楚。

床榻上的少年面龐蒼白,閉着雙眼,長長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顫動着,容貌随了喬氏,漂亮得不像話。

宜錦在榻邊坐下,握住少年有些冰涼的手,眼淚終于忍不住落下,她想說些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口。

薛珩卻被那滴清淚驚醒了,他睜開清亮又虛弱的眼眸,看了宜錦好一會兒,沙啞着嗓子道:“阿姐,我不是在做夢吧?”

他的下颚在宜錦的手上蹭了蹭,感受到一絲溫熱,似是終于确認眼前的人是真實存在的,半晌才低頭道:“阿姐,我……我好想你。”

“阿姆說我病好了,就能見到阿姐,果然沒有騙我。”

宜錦看着他純真又脆弱的眼神,心裏一緊,她不想讓阿珩看見她流淚的模樣,擦了擦眼角,笑道:“阿姆何時騙過你?以後你也要聽阿姆的話。”

她聽阿珩的聲音沙啞,便想替他倒杯水,少年卻固執地拉住了她的手,眼神中帶着驚恐,“阿姐,你不會再走了,對嗎?”

宜錦卻不敢與他對視,更不敢承諾他什麽,只柔聲道:“阿姐不走,只是去給你倒茶潤喉,阿珩聽話,松手好不好?”

薛珩聽懂了她的話,一點點放了手,眼珠子卻不敢眨,直到宜錦給他倒茶後确實回來坐下了,他才放心。

徐姆在一旁看着,眼底有些發酸。

宜錦心裏更不好受,她陪着薛珩說了會兒話,薛珩到底大病初初愈,氣血不足,一會兒便又睡過去了。

宜錦這才得以脫身,她替薛珩掖了掖被褥,便同徐姆悄悄走到舍外,将身上所帶銀兩都交給了徐姆,半卷住徐姆的手道:“阿姆,我下次再回來,不知是哪日了。阿珩他勞您多費心,這些年來,若不是您,我不敢想是如何的光景。”

話罷,她扭頭望着庭院內肆虐的飄雪,眼底也漸漸染上了寒冷的霜,話語從未有過的冷硬,“從前,我和阿姐該忍的、不該忍的,全都忍了,只想阿珩在府中能過得順遂些。”

“時至今日,便證明當初那些忍讓全無用處,刀拿在誰手中,便是誰說了算。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忍了,也不會讓阿姆再受苦了。”

徐姆看着宜錦堅毅的側臉,卻覺得她似乎與從前大不相同,若說她像當初的夫人,卻多了一股子破釜沉舟的冷意。

倘若夫人當初能有這樣的狠心,那薛振源也不至于和柳氏茍且至此。

宜錦看着時候不早了,便又從袖籠中取出一封信,托阿姆轉交給謝清則,道:“請阿姆替我謝他,轉交此物。”

徐姆接下書信,連聲應是,眼底卻含了淚花。

當初夫人的病來得又急又快,就是怕柳氏扶正後左右兩個女兒的婚嫁,因此幾乎是半拖着身子替宜蘭和宜錦都說了人家。

宜蘭原本許的是夫人娘家做絲綢生意的遠親江修明,宜錦許的則是女醫聖手程玉春的長孫謝清則,這兩位公子秉性純良,家世祥和,是喬氏當時最滿意的女婿人選。

可到頭來,宜蘭和宜錦的婚事到底都被柳氏做了筏子,成了攀權富貴的籌碼。

倘若宜錦嫁給謝家公子,日子雖不說多好,卻能安穩度日,無人敢欺。

謝清則已至弱冠,卻遲遲未娶,她去請他給小公子瞧病,謝公子當即應允。種種跡象表明,當初夫人并沒有看錯謝公子,但偏偏造化弄人。

徐姆只怕宜錦這一走不知何日能相見,她終究開口道:“姑娘,謝公子是個良人。他這次同我說,會等姑娘出宮之年。”

宜錦攏了攏鵝絨披風,望着越下越大的雪,鴉睫微顫,神情沉靜,道:“阿姆,替我告訴他,不必再等。日子都是要向前看,人,不能總留在過去。”

更何況,過去,也是薛家對不住他在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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