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後盾

後盾

長信侯府水榭內, 笙簫婉轉清揚,舞姬們着紅裳,身姿曼妙, 翩若驚鴻,映着卧欄裏暗自生香的紅梅與漫天大雪,顯得格外應景。

蕭北冥把玩着手中酒盞,眼眸低垂, 看着酒盞中泛起的淡淡漣漪,卻有些心不在焉。

薛振源在席下大氣也不敢出, 只暗自叮囑後廚上些心,生怕怠慢了陛下。

而柳氏端坐在席下,雖心中緊張,卻盡量帶着恰到好處的笑容,給宜清使了個眼色。

薛宜清經母親授意,換了發髻和衣衫, 她着玫瑰紅遍地金的短襖, 下身是蜜合色八幅湘裙, 披了件雲絲披風, 集端莊嬌俏于一身,媚而不俗。

她款款上前,發間步搖微微震動,極為文雅地行了個禮,柔聲道:“臣女宜清替陛下斟酒。”

邬喜來與駱寶一左一右, 本想阻攔, 卻見那只玉手提了九轉金壺, 清酒如流水般溢出,到七分便止了。

薛宜清并未逾矩, 添酒後便退至一旁,微微垂首露出精致的側臉,并不過分親密,也不讓人反感。

倘若是一般的男子,自然會降低防備,欣賞美人,品味美酒。

然而換了蕭北冥,他始終沒有看宜清一眼,也沒去動那盞酒,“薛姑娘這酒是單單為朕斟的?還是旁人都有?聽聞薛姑娘孝順之至,怎得這樣的好事忘了父母呢?”

薛宜清沒想到對面的帝王絲毫不領情,她錯愕地仰首,良久緩和道:“陛下說的是,是臣女疏忽了。”

柳氏捏緊了手中的帕子,笑道:“宜清這丫頭,平日裏被臣婦寵壞了,失了規矩,讓陛下見笑了,不如叫薛瑀陪陛下飲酒,陛下以為如何?”

薛瑀忽然被點到名字,着實有些緊張,他無措地看着柳氏。

蕭北冥拂了拂袖,漫不經心道:“不如何。朕還是更為期待,在明歲的瓊林宴上見到薛二公子。”

這話直接駁了柳氏的面子,更暗諷薛瑀年近弱冠卻無功名傍身。

柳氏臉色一白,自嫁給薛振源後,娘家那些人見了她都畢恭畢敬,她多少年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如今眼前偏生面前人是她惹不起的人物,她只有将委屈咽下。

她也實在是不明白,陛下為何如此針對她,針對宜清和薛瑀?若真是為了她不給薛珩那小蹄子就醫,薛珩又哪裏來的顏面?

她失神地瞧着水榭上的歌舞,忽而想到,倘若陛下是對宜錦有意,那一切都能說得通了。

她忽略了心中那股子不适。

就算喬氏憑借着江南喬家的財力嫁入了侯府,替薛振源解了燃眉之急,占了原配正妻之位,喬氏所出的宜蘭與宜錦,卻仍然落到了她手中,倘若喬氏仍在世,這恐怕比折磨喬氏本人更讓她心痛萬分。

如今就算陛下看上了宜錦,她也是二嫁之身,陛下登基日淺,身側後位尚且空缺,後宮之中也空虛無人,滿朝大臣定不會允許一個二嫁之身的前逆王妃為後。

屆時,她的宜清因着宜錦的緣故也會在陛下那裏高出一截,反而比旁的姑娘更有機會。

琢磨透了這一點,柳氏之前的郁氣便散了,她抿了口茶,席間不再言語。

然而随後,宜錦的身影便出現在中堂的山水屏風之後。

她身形纖細,裝扮素雅,舉手投足都有了其母喬氏當年的風範,卻比喬氏多了一股韌勁,眼尾一顆淚痣更顯那雙美目波光流轉,宛若碎玉在陽光下通透清亮。

蕭北冥的目光幾乎從宜錦一出場便沒從她身上移開過,他見到她微紅的眼角,便知道她才哭過。

他手中的酒盞不自覺地緊了緊。

又想起方才宜清給自己斟酒,不知她撞見了沒有,他不想讓她誤會。

宜錦卻只淺淺向他行了一禮,道:“陛下,奴婢還有些事要請教薛大人,恐怕要再耽擱些時辰。”

“無礙,朕在這等着你。”蕭北冥平靜而冷冽的目光落在喬氏與薛振源身上,兩人紛紛低下了頭。

宜錦道:“還請父親随我到鶴鳴齋一趟。”

薛振源不知宜錦所為何事,但陛下發了話,他根本不敢推辭。

然而到了鶴鳴齋,宜錦望着熟悉的場景,卻只覺物是人非,心中莫名難受,她道:“當初柳氏以薛瑀需要溫書為由,讓阿珩搬出了鶴鳴齋。這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屋裏的每一件東西,都是娘親親手為他所備。旁人沒有資格住進這裏。”

薛振源背着手,冷笑道:“你就是這樣同你父親說話的?薛瑀也是你的兄長,你以為你如今有陛下撐腰,就能同我這樣說話?”

宜錦一想到阿珩病入膏肓,眼前所謂的父親竟任由柳氏磋磨阿珩,心腸便硬的不能再硬。

她沒有像從前那樣乖巧聽話,唯唯諾諾,而是回以同樣的冷笑,“何為父?是生而不養為父?還是明明已與人無媒茍合,仍要娶我娘親填薛家這個無底洞,令我姊弟三人受盡苦楚者為父?”

薛振源神色原本正常,在聽到後半句時卻忽而變了臉色,他鐵青着臉,像是被人踩了痛腳,低吼道:“誰同你說的?!是誰同你說的?”

宜錦嘲諷地看着他,卻并未回答這個問題,她只冷冷道:“薛大人若是執意讓薛瑀住鶴鳴齋,那就将我娘親從前置辦的舊物對着嫁妝單子一樣一樣挪到阿珩房中。另外,玉暖塢從前也是娘親親自替我和宜蘭置辦,還請薛大人将玉暖塢也物歸原主。”

薛振源見她輕描淡寫便将此事定下,心中一股郁氣無從發洩,卻又明白宜錦并非當初的宜錦。

造成這一切的,皆是柳氏動了薛珩将宜錦逼得太狠,如今這惡果叫宜清和薛瑀來承受也并不算冤枉。

他很快衡量利弊,扯了扯僵硬的笑容,忍住心底的怒氣,安撫道:“知知,你也知道,柳氏她性格強勢,為父在她面前向來不好說話。”

“不如這樣,我即刻吩咐下人去辦,只是陛下仍在這裏,如此大張旗鼓,到底于薛家聲譽有礙。”

宜錦并沒有因為這一聲知知而動容,自娘親去後,除了宜蘭,旁人也不會稱呼她的小字,薛振源也只在有求于她時才會這麽叫她。

“那日在宮中我便說過,什麽侯府的顏面,什麽世襲的爵位,我全都不在乎。我只要從今以後阿珩再不受任何委屈。這裏屬于娘親,屬于我們姐弟三人的東西,一件都不準動。”

她的語氣冷冷清清,卻堅定異常。

風雪中,她的披風微微蕩起,耳邊輕柔的風浮動着她的發絲。

令她想起當年娘親在時,也是如此溫柔地拂過她的發髻,在她耳邊柔聲輕語,那一聲“知知”這輩子她都不會忘記。

可是再也不會有人這樣喚她了。

終此一生,這世上,不會再有這樣愛她的人了。

她眼眶微酸,想起娘親這短暫而又悲苦的一生,中間又有多少辛酸不幸是眼前這個男人給予的,到了這裏,她只剩下怨,再沒有一絲心軟。

她只恨當年自己太過軟弱,既沒有保護好娘親,也沒有保護好姐姐和阿珩。

薛振源見懷柔之計沒有用處,眼光立時冷了下來,笑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去陛下面前鬧吧。即便這裏不是你的家,也仍舊是薛珩的家,他那個樣子,日後議親,也只能靠着侯府的名聲,将侯府的名聲壞了,薛珩又能得到什麽好處?”

薛振源始終不信宜錦能做出讓薛家覆滅之事,他深知宜錦是最會為宜蘭與阿珩考慮的,不可能什麽都不顧。

宜錦卻沒有被他的話激怒,她想起蕭北冥同她說的,人活在這世上,往往看誰更豁得出去。

她極為冷靜,“侯府是侯府,薛大人是薛大人。當年薛大人以姻親騙取娘親的嫁妝填補戶部貪墨虧空,又在娘親臨盆之際讓柳氏帶着一兒一女外室子找上門來,又可曾有半點廉恥之心?陛下也不會需要這樣官德不修的臣子,不需要這樣污穢的侯門世家。”

“從始至終,薛大人也沒想過讓阿珩繼承爵位,既然如此,這爵位有沒有,又有何重要?”

薛振源見她毫不退讓,心中也有些沒底,他問道:“那宜蘭呢?她遠嫁陸寒宵,陸家本就不喜她,如今再沒了侯府的娘家,她在陸家該如何自處?”

宜錦的目光越來越冷,她幾乎無法明白,一個父親竟能說出這般豬狗不如的話,“阿姐的婚事,是你和柳氏一起定下。倘若阿姐過得不好,那大家就都別想好過。”

眼前女子分毫不讓,面若冰霜,似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薛振源到底是怕了。

他沒有宜錦豁得出去,侯府到了他這一脈,已大不如前,更何況他還有個嫡親的弟弟,倘若那陳年舊事被翻出,削爵都是小事。

左右衡量,将玉暖塢和鶴鳴齋物歸原主,竟是最劃算的買賣。

半晌,薛振源一揮衣袖,冷冷看着宜錦:“我如你所願,但願你不要後悔。從今日起,我只當沒有你這個女兒,你在宮中是死是活,我也不會過問半個字。”

這樣的威脅對宜錦來說根本無足輕重。

自她入宮那一日起,旁人都能收到一兩封家書,而她卻從未收到過。

倘若之前她只以為薛振源公事繁忙,父愛隐晦,那麽如今,她便知他實則是冷漠自私。

這樣也好,沒有任何期待,以後就不會再為了此事傷神難過。

薛振源既然答應,便沒有拖延的道理,他揮了揮手,一臉不情願地吩咐管家薛聰将宜清和薛瑀的東西搬去西苑,之後便不再管。

*

薛珩再次醒來時,已回到了自己的鶴鳴齋,庭院裏積雪正盛,翠綠的松柏依舊亭亭,廊檐下喜慶的羊角宮燈随風搖擺,給雪地鋪上一層朦胧的光。

他沒問為何自己會回到此處,只是愣愣地問徐姆:“阿姆,阿姐呢?”

徐姆眼中含淚,不知該如何解釋,她怕阿珩擔心,卻又不忍騙他,便道:“你宜錦阿姐回宮了。”

薛珩沒有哭也沒有鬧,少年沉靜的臉上露出難受的神情,“那我要怎樣才能到宮裏去見阿姐呢?既然阿姐不能時常來看我,我便去看阿姐。”

徐姆嘆了口氣,給出了一個明知永遠也不可能的期許,“你專心讀書,來年若能考個功名,授了官職,日後便能時時見到你阿姐了。”

少年緩緩轉身便回了書房,身後徐姆催着他用膳,他清亮而堅定的聲音卻順着寒風飄過來,“阿姆,我要去溫書。”

他知道,自己總是讓阿姐擔心,他太笨,太弱了。

他也想要保護阿姐,想要阿姐從此後不再為了他彎任何一次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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