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月神舊事（三）

月神舊事（三）

樂潺意識到，95號能很好地區分他自己，和他腦海裏那份不屬于他的記憶，

這本不該是智芯體應當具備的能力。

帝國為了最大程度上利用人口資源，對從地球帶來的初代智芯體進行了分析，進一步升級了智芯技術，制造出了第一批面向社會的智芯體。

這些智芯體被應用于包括家政、戰場和工廠在內的各行各界，

他們無一例外的，都沒有像95號這樣的“記憶”，甚至有些智芯體根本沒有配備模仿人類感情的模塊。

樂潺立馬想到，95號是特別的存在，是他的締造者造成了這個特殊的結果。

他不禁懷疑，95號腦海中那份獨特的“記憶”，是否給他帶來了非同尋常的智慧，讓他能夠像現在這樣，表現出讓人無法辨認真僞的模拟情緒。

坐在他面前的人，不論是一言一行還是樣貌神态，都像極了褚辛，但他那宛如鏡面般平滑的思維邏輯卻與褚辛截然不同。

和褚辛相較，95號充滿了純粹和坦誠。

畢竟那位別扭的學長，從來不承認自己不善社交和言辭，因為他可以鎮定地飾演好一位聰明睿智、侃侃而談的精英形象。

“也許在你看來，我只是個沒有名字的替代品。”95號道。

“不，不是這樣。”樂潺當即反駁。

他思索了一番，又補充道：“95號，你應該擁有一個名字，因為你是獨立的個體。”

這個人不是褚辛。

樂潺再一次在腦海中告誡自己。

酒吧裏的喧鬧聲忽然被一陣急促的警鈴聲打斷了。

一群手持槍械的黑衣人從門外闖入，大喊“蹲下！”

為首的黑衣人亮出了自己的證件，昂着脖子道：“第9區特別行動組辦案，我懷疑你們這裏私藏要犯。”

爆炸頭從人群中硬擠了出來，滿臉笑意地上前迎接來者。

“警官，什麽要犯啊？我什麽都沒聽說啊！”

“你是這裏的老板？我懷疑你私藏歸零社團團夥成員！”

“诶嘿！警官，瞧您說的！小弟名叫鮑勃，外號‘爆炸頭’。”爆炸頭理了理自己的發型，“小弟我只是個開店做生意的，來這兒喝酒的客人每天都不一樣……”

“廢話少說！把這裏所有人都帶走！”

這句話無異于重磅炸彈砸進人群，立刻引來了喧鬧謾罵之聲。

大家對這群态度嚣張的這群秘密警察忍耐已久，嫌惡和不滿也積蓄到了極點。

罵罵咧咧的客人們互相推搡着朝門口擠去，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

一聲槍響驚起，樂潺一下子站了起來。

95號看了他一眼，跟着站起身來，雙手放到身後，拿起了沙發旁的酒瓶。

開槍的黑衣人長官果然注意到了顯眼的黃色雨衣。

“你！對，就是你！”

為首的長官态度粗暴地撥開人群，朝樂潺走了過來。

“告訴我，這些人當中，哪些參與過歸零社團的行動？”他朝人群努了努嘴，把玩着手裏的槍。

“只要你揭發出來，我可以對你網開一面，從輕發落。”

爆炸頭一臉緊張地看了看四周，衆人虎視眈眈地盯着樂潺，如同警惕着一頭兇獸。

“他就是歸零社團的人！我聽到他自己說的！”

不知是誰在人群中喊了一聲。

黑衣男子神情一轉，掏槍上膛。

就在那一剎，一抹身影迅速閃現，酒瓶“哐當”一聲砸在了黑衣男的頭上。

95號動作幹脆利落地扭住黑衣男的胳膊，卸下他的槍。

在其餘人有所行動之前，他已經拔槍對準了撲到面前的對手，果斷扣下扳機。

以黑衣長官的軀體為掩護，三槍點射，三名黑衣男應聲倒地。

95號收起槍，沒有絲毫猶豫，一手拉起樂潺，一手掃開人群，快步朝門口奔去。

他跳上停在路邊的摩托車，揮手示意身後的樂潺跟上。

引擎發出咆哮，摩托車揚長而去，驚起黑色群鴉。

連綿的黑色大廈仿佛在身後傾倒，伴随着耳畔呼嘯的風聲，樂潺已經許久未曾感到如此暢快。

只有在夢中才能經歷的冒險，如今就在眼前上演。

他心中升起隐秘的期待，渴望道路能夠一直延伸下去，就這樣離開這艘不再承載希望的獨木之舟。

“暢快！你能載我去月球嗎？”樂潺在風裏高舉雙手呼喊道。

“抱緊我！帶你去！”95號的聲音聽起來也充滿愉快。

岔路口，一輛載着生活垃圾的運輸車迎面駛來。

樂潺還未來得及出聲提醒，摩托車以一個刁鑽的角度傾斜着疾馳而過，将他的心髒提到了嗓子口。

運輸車發出急促的兩聲鳴笛，司機打開車窗怒罵了一聲。

樂潺将憋在胸中的那股氣傾吐而出，忍不住數落道:“太危險了！”

95號幹笑了兩聲。

樂潺察覺到他是故意的。

“剛才為什麽突然動手？”

“你今晚的提問太多了。因為他們想對你動手，就這麽簡單。”

95號雖然這麽說着，語氣裏和行動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抱怨，反倒十分飒爽。

他騎着摩托車拐進一處無人的小巷，關閉引擎，單腳撐地。

“身手不錯，膽子更大。”樂潺對他“樂于助人”的行為做出了一番評價。

“出廠就設置好了，我是實戰型的。”

樂潺發覺95號還有些冷幽默天賦在身上。

他擡起頭，注視着無月的天空，聽見95號用極為平常地聲音道:“我的住所到了，要上去續杯嗎？”

“……”

樂潺跳下車，神色複雜地盯着95號。

透過這副眸子，一些已經在時間的浪潮沖刷下黯淡的記憶珍珠再度閃爍。

這副眸子總是在不斷提醒他，褚辛早已不在的事實。

他不該緊抓着手中的螢火，而放棄了去尋找約定中的場所。

現在還不是時候，他還未抵達和褚辛約定好的終點。

樂潺笑着搖了搖頭，“今晚能夠遇見你，我已經很開心了。”

95號報以微笑，眼中凝着些許喜悅的光亮，但并不過分張揚。

“剛才你說，我應該有一個名字，不如幫我想想？”

“現在是想這些的時候？你剛才打死了三個人。”樂潺敲響了他的警鐘。

95號的嘴角依舊挂着笑意，眼神裏不見一絲緊張膽怯。

“之後我會自行處理，現在我只是想幫你。你的生命只有一次，比我重要。”

樂潺打開智能手表的光屏，輸入幾個簡單的指令。

語音助手出聲道:“是否确認删除酒吧所有監控畫面？”

“确認。”

他清除了95號在酒吧留下的一切痕跡，揮手掃開光屏，擡眼看向95號，神色凜然。

“你錯了，唯。”

“唯？”

95號愣了一下，視線瞥向地面，似乎在回味這個發音。

“獨一無二的意思。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所有人的生命在我看來都一樣重要，當然也包括你。”

95號端視着樂潺的雙目，眼中煥發出精明透亮的光。

“你可以再念一遍我的名字嗎？”

“當然可以，唯。”

“唯……”

95號反複回味着這個讓他感到溫暖和明亮的發音，心底湧起一股無法解釋的奇妙感受，就好像有一種沉靜而美妙的光輝将他包裹了起來。

他想向樂潺表達自己的感謝，以及諸多比感謝更複雜的情緒，然而腦內湧現出的無數詞彙打起了架，堵塞在了嘴邊。

他撇過頭，想要抑制眼眶發熱的沖動。

樂潺伸手捏了捏95號泛紅的耳朵，如同海嘯般的情緒瞬間襲來，撞開了他的心門。

眼前的人在這一刻仿佛蘇醒了過來，擁有了自我意識。

樂潺知道，自己不能再将眼前這個熟悉的身影視作褚辛的替代品了，他從來不是誰的影子。

“我不知道我對你的感覺是否受到那段隔世記憶的影響，不管怎樣，我們現在已經在同一條船上了，這是我做的決定。”唯低聲說道。

樂潺滿是期許地點了點頭。

“我想給自己一個姓氏，為了紀念我記憶中的那個人，是他的思想構造了現在的我。樂潺，你可以叫我褚唯嗎？”

樂潺并無異議，他向褚唯張開雙臂，“那麽，褚唯，為了慶祝你的新生，要加入歸零社團，接受月神的懷抱嗎？”

唯側過臉來看向他，展露出了溫厚的笑容。

“只有人類才想要将自己的願望寄托于神明。你說……如果我的締造者也有願望，那他在我的智芯裏寄托了什麽呢？”

“拜托，只是一個擁抱而已，怎麽會牽扯出這麽複雜的問題？”樂潺笑道，“和我一起離開第九方舟吧，唯。”

他攬住褚唯，将他緊緊抱住，感受着這份熟悉又陌生的溫度。

“這艘方舟已經不再是希望之舟，新生的帝國沒有打算接納第九方舟的子民。這艘船上的人們渴望回到故鄉，我聽到了他們的聲音，他們已經在外漂泊太久了。”

“所以這就是你站出來的原因嗎？”褚唯低聲問道。

憑借這艘廢銅爛鐵般的方舟，帶領數量龐大的難民，奔向毫無希望的未來。

每一個羅輯思維正常運行的智芯體，都會對這個異想天開的計劃感到不解，并拒絕執行。

但褚唯知道，這群人的身後并無退路，而驅趕他們走上懸崖的正是他所效忠的君主。

他本該是君主手中的鞭，帝國最為鋒利的劍，絕不可能是守護樂潺的盾。

“小時候，我幻想過成為英雄，但直到月神的意識降臨并依憑于我，我才發現其實自己沒有選擇的權力。”樂潺望着褚唯的雙目，“唯，你願意和我一起實現第九方舟所有人的願望嗎？”

是時候了，回到闊別已久的那顆蔚藍星球。

如今的他，完全有能力帶領第九方舟的子民開啓新的生活。

褚唯沒有說什麽，只是神色平靜地端詳着樂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