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La liberté

第31章 La liberté

沈月島那句話說完很長一段時間,卧室裏都沒有聲音。

霍深還維持着那個姿勢扣在他肩上,右手從後面伸進去,抓着他後腦處的長發,幾乎是采着他,抓了很久,抓得也很疼——他在用力但自己沒意識到。

沈月島沒吭聲,他享受這陣疼。

此時此刻身邊任何一個活人的動靜對他來說都是一種救贖。

他一個人被這些事折磨了太久,太久太久,久到當他只是對別人說出只言片語,都覺得渾身一輕。

後面霍深放開他的頭發,改用掌心在他額頭輕輕地刮。

才刮兩下,沈月島就睡着了。

懷裏人的呼吸變得安穩、綿長,霍深擡起頭來,垂眼看着他。

卧室沒開燈,他只能看到沈月島的輪廓,孱弱的一小條,側着臉貼在自己胸前乖乖睡着,睡得那麽好,可霍深卻只覺得疼。

眉骨上的舊疤在突突地跳,身上所有的傷都在犯勁兒,比他被火燒時還要疼一百倍。

他下床走出卧室,坐在陽臺上點了根煙。

只抽了一口,剩下時間都在發呆,煙燒到手了才回過神來,去浴室洗了把臉換上睡袍。

剛回到床上沈月島就醒了,黑暗中朝他眨了兩下眼睛,濕漉漉的,像只可憐的小狗兒。

霍深解開睡袍帶子,看着他。

沈月島愣了一會兒,眼睛又濕了,爬進來鑽進他睡袍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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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都不必說,霍深就是知道他在怕。

“我剛才還以為你走了……”他小聲嘟囔。

霍深沒說話,拿睡袍裹住他,雙臂擁住他,下巴抵着他發頂的旋兒。

沈月島沒有衣服穿,之前汗濕的那身都被霍深扒了,連條小內褲都沒留,他現在完全是赤條條地和霍深肉貼肉,呼吸時噴出的熱氣烘着他胸口一小塊皮膚。

除了阿勒,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離他這麽近過。

“你怕我走嗎?”霍深問。

沈月島不知道怎麽答,他不想困住霍深,他身上背着太多的債,霍深早晚會被他牽連。

“不管你怕不怕,我都不會走。”

“可他們都走了。”

“那些事,吃了藥也忘不掉嗎?”

沈月島搖頭:“忘不幹淨,總是會記得幾個片段。”

“電話響一下,叔叔告訴我爸媽沒了,再響一下,老額吉告訴我,阿勒也沒了。然後我就進了醫院,住了好幾個月,那時候我特別怕電話再響,甚至儀器輕輕滴一下我都會犯病。我總覺得那些聲音會把我身邊的人都帶走,它每響一下都是在提醒我,我到底造了多大的孽。”

“和你有什麽關系,你總是苛責自己。”

“不是的,你不知道,他臨終前,給我打過電話……兩次,都沒打通……”

這是沈月島這輩子最悔恨的事。

阿勒出車禍時他在應酬,手機響起來他聽到了,但是沒管,等到應酬完再打回去就是老額吉接的,他恨沈月島,很直白地告訴他:阿勒死了,你不用再打來了。

霍深的眼睛變得潮濕,淚慢慢積蓄,像一場粘稠的雨。

沈月島在他懷裏哆嗦,一下一下抽抽兒着哭,他心裏的疼已經變成具象的,實質的,變成一把刀,一根刺,通過相貼的皮膚全部傳到霍深心頭。

“對不起,隊長……都怪我……”

“我怎麽能連你的電話都接不到……”

“我連最後的念想都沒給你,是我把你害死的,如果我接了你就不會死了,也不會找不到。”

住在醫院精神恍惚的那幾個月了,每次聽到手機響起的聲音,沈月島都忍不住去想:阿勒臨終前那個電話是想要和我說什麽?

“他一定受了很重的傷,或許躺在那個要了他命的大巴車上,或許躺在滿是血的石頭上,他到底用了多大力氣才撥通我的電話啊,他一定很期待我能接通,期待我能聽他說話。他或許想說他想我了,要來接我回家。或許想說他恨我,恨我無情無義說要給他一個家又抛棄他,或許想說他很疼,要我救救他。或許、或許是知道自己不行了,只想再聽一下我的聲音,可我、可我——”

“好了小島,不要說了。”

霍深聽不下去了,他顫抖着捂住他的嘴,捂住他的眼睛,仿佛一顆裝滿悲傷的核彈在心田上引爆,那些壓制不住的痛苦和仇恨全在此刻奔湧出來。

“想聽聽我的看法嗎,嗯?”

他低下頭,去吻沈月島的眼睛,吻他的臉頰,對于他們來說,連這個親吻都是疼的。

沈月島沒說想,也沒說不想,一動不動讓他吻。

“我想,他不會說他想你,也不會說他恨你,更不會說他自己有多疼。”

“……為什麽?”

“因為一個快死的人拿出生命僅剩的最後幾秒來找你,只會說一句話。”

沈月島瞳仁微顫,心口酸到極點,他看向霍深,霍深盯着他的眼睛,說出七年前瀕死時,想要親口告訴他的話:“小島,我很愛你。”

生命的最後一秒是拿來吻別的,沒人會用最後的時間去訴說怨恨。

那一刻沈月島幾乎透過霍深的眼睛看到阿勒在對自己說話,他眼裏的疼惜和愛與阿勒分毫不差。

“可你不是他。”

沈月島清醒又糊塗。

“你不知道我們發生過什麽,我把他的心傷透了……”

霍深滿不在意地笑了一下:“不管你做過什麽,在那一刻都一筆勾銷了。“

“鮮血流幹就要死去的時候,哪還會記得什麽仇怨呢,我只會找到我最想要的人,逼他對我發誓,這輩子都要乖乖等着我,不許和別人好。我就是死了,也會從地獄裏爬出來回到他身邊。”

他許下的承諾,他都做到了。

這話太“霍深”了,沈月島流着淚擠出一個笑:“你太霸道了,你都死了還要人家為你守寡。”

“不應該嗎,他招惹了我,合該這輩子都歸我。”

“那被你看上的人可真倒黴,一旦移情別戀一定會被你整死。”

“他不會的。”

“哦。”沈月島笑起來,眼中帶着淚,聲音也啞啞的:“你就這麽自信啊?”

“和自不自自信無關。”

霍深伸手擦幹他的淚。

“我和你說過,我失去過很多東西,從那時起我就明白,錢權名利是世界上最不可或缺的俗物,我沒日沒夜地拼命追逐它,不是為了有朝一日站在金字塔尖被毫不相關的看客仰望,只是想我的小愛人再遇到自己解決不了的麻煩時,有個倚靠。”

“至于移情別戀?不可能的。”

他貼着沈月島的鼻尖,露出一個漫不經心的笑,聲音帶着點狂:“他如果真敢把心思移到別人身上,我會動用我手中的所有權利,讓他切切實實地明白自己的新歡有多麽無能。”

沈月島和他對視一眼,別過臉哼了一聲:“我以為你會說,讓他明白他的選擇有多愚蠢呢,結果你這個狗東西不收拾他反而去收拾新歡。”

“不然呢?”霍深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他年紀小,又單純,做錯事一定是受了壞人的蠱惑,或者逼不得已,已經很可憐了,我為什麽還要為難他。”

“你這是什麽昏君發言啊。”沈月島的眼淚徹底止住了,從他懷裏出來,轉身面向牆壁。

霍深大概能猜出他在想什麽。

果然,沒幾分鐘就聽他開口:“明天……我搬出去。”

“你在通知我嗎。”

沈月島沒有轉過頭來,他做下這個決定同樣痛苦。

“深哥,你護了我這麽久,我該叫你一聲哥。”

“我話說完了,你也明白了,我心裏一直有人,我不會愛上任何一個人超過愛他,別人連他一根頭發絲都比不上。我感激你的喜歡,但你不要在我身上花心思了,你那麽好,我配不上。”

霍深要說什麽,沈月島先他一步。

“我知道我的腿是你搞廢的。”

霍深沒話了。

“不管你給我打了藥還是用了什麽東西,我不怪你,我給你一天時間,不、兩天,你把它恢複原樣,然後我從你這搬走。我會和約翰說明我和你沒有關系,東渡山的事純屬巧合,愛德華忌憚你巴不得把你從這事裏摘出去,到時候你和他們的仇一筆勾銷。我的仇不該把你扯進來,你的病……也別再來找我,從此以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各走各的。”

他一口氣說完,語速很急,生怕慢一點就再下不了決心。

身後半天沒有動靜,良久,霍深動了一下,他靠過去,粗粝的掌心掐住沈月島的脖子,貼着他的耳朵問:“你憑什麽覺得你是走還是留,是你自己能選的。”

“我舍得把你的腿搞廢,就沒打算讓你還能離開我。”

他的聲音透着股傷感和陰恻,分明是威脅的話,沈月島卻并不害怕,只覺得苦澀。

有誰會在威脅他時流淚呢?

他拿手指揩掉霍深滴在自己臉上的淚,抓過那只掐着自己脖子的手,很珍惜很珍惜地放在自己胸口,“非留着我幹什麽呢,你明知道我不會有多愛你的……”

“那你有多愛他呢?”

霍深攤開掌心,感受着他的心跳。

沈月島答不上來,有些東西是無法衡量和估量的,他只知道即便阿勒想要吃了他,他都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切開獻上去。

“那你愛我嗎?”霍深又說,聲音很輕,像是不敢期待也不敢問。

“愛一點……”

“我死了你會這樣崩潰嗎?”

沈月島搖頭。

“會傷心嗎?”

“會的。”

“傷心多久呢?”

“可能要一年。”

霍深的眉頭擰緊又松開,松開又擰緊。

“一年太久了。”他說。

“如果我死了,你傷心一個晚上就夠了,然後忘了我,去過想過的生活。”

沈月島呼吸哽住,心髒被掐着撕成好多個碎片。

他從霍深的眼睛裏看到很多很多難過,那些難過告訴他,他又在造孽。

“不要說這種卑微的話,我不會只為你傷心一個晚上,你知道我看重你,也珍惜你。”

霍深的唇線彎起,伸出手在他鼻尖上刮了刮,仿佛得到這句看重和珍惜就已經足夠。

“這并不卑微,小島,你愛人的方式太慘烈了,一旦認準一個人就把他填充進自己的生命中,和他相融相生,那等到将來他不得不離開你的那一刻,你會和抽筋拔骨一樣疼。”

霍深光是想到那些畫面都覺得難以呼吸,他不允許這樣的事再發生。

他牽起沈月島的手,放在唇邊,珍愛得如同許下誓言——

“我不需要你有多愛我,我只想你不再難過。”

-

那晚到最後也沒人開燈,他們在黑暗中相擁着睡了一覺。

一個扣一個,赤裸交疊着,淚水幹涸了黏在彼此臉上,分不清是誰的。

第二天醒來時天光已大亮,霍深不在。

沈月島動動身子,感覺到腰以下在慢慢恢複實感。

他坐到床邊,試着用雙腳站起來,慢走兩步,除了肌肉略微酸脹外沒有任何不适,看來霍深給他用的藥很安全,不像布汀希覃,副作用那麽致命。

他去浴室洗了漱,穿上架子上挂着的毛衣長褲,走到窗邊拉開厚重的遮光簾。

曼約頓下雪了。

薄薄一層雪花在空中飄蕩,天空很藍,紅楓林在響,草坪依舊是綠色的,遠方傳來海港的笛聲,冷風吹亂他的長發,發絲輕盈地向後鼓起,如同飛鳥的翅膀。

他垂下眼,看到霍深坐在樓下的圓桌旁,端着杯紅茶和自己對望。

“餓了嗎?”霍深問。

沈月島搖頭,把手伸到半空。

霍深就不管他了,讓他自己接雪玩兒。

“哎深哥!看我這黑金剛怎麽樣?”

小圓寸提着只鳥籠溜溜達達走過來,籠子裏是一只純黑的大鹩哥,非常有勁兒,撲騰着翅膀飛起來用力撞向籠壁,又被爪子上的鎖鏈扯回,它不甘心,繼續撞,慢慢的爪子被勒出兩道血痕。

霍深不知道在透過這只鳥看誰。

“放了吧。”

“啊、啊?放了?”

“讓他自由地活着。”

“放了它也不會走啊。”

小圓寸把籠子打開,鹩哥得償所願地沖出去,可在空中打了幾個旋兒後又茫然地飛了回來。

“看吧,被關太久了,它不敢飛。”

“他不是不敢,只是除了這裏,再沒別處可去。”

霍深收回視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再次望向三樓窗臺。

沈月島正笑盈盈地倚在那兒,柔軟的長發垂散下來,上面披着一層白雪,美得像一幅畫。

在他手邊躺着只小玻璃罐,裏面原本裝着布汀希覃。

不多,就兩顆,一頓的量,能讓他一周內都不會想起阿勒。

霍深給他留了字條:【藥給你找到了,吃不吃在你。】

看到他的笑霍深就知道,他已經吃了。

雪整整下了一天,傍晚才停。

西蒙大叔弄了幾個爐子在庭院裏煮茶,路過的不管主人還是傭人都能喝上一杯。

沈月島分到一小杯茉莉花茶,配烤好的橘子吃別有一番滋味,他又要了一杯,撿了幾個橘子拿毛衣一兜,上樓帶給霍深。

他們今天一整天都膩在一起,什麽都沒幹,什麽都沒聊,就只是單純地在一塊呆着,聽着彼此發出的細小又尋常的聲音,就覺得心裏安穩。

霍深在書房工作,他就坐在對面玩扇子吃點心,偶爾回幾條消息,不吵不鬧的,特別乖。

霍深工作一會兒就會擡頭看他,沈月島總是第一時間發現,也跟着擡起眼來,好奇地瞪圓,鼻尖翕動兩下,小聲問怎麽了。

他怎麽也沒怎麽,但沈月島都看過來了他就忍不住想要哄一下。

伸手敲敲桌沿:“過來,給你剝栗子吃。”

“哦。”沈月島有點莫名其妙,但也拉着椅子過去了,往他旁邊一蹑,張嘴就被喂了顆栗子。

窗外下着大雪,書房燒着壁爐。

他們躲在書桌旁窸窸窣窣地吃栗子,偶爾打兩句嘴仗。

沈公子連吃帶說的沒一會兒就嘴巴好累,就着他喂過來的酒杯喝了幾口小甜酒,醉意淡淡地湧上來,臉上透出一層薄紅。

“好困。”他抱住霍深伸過來的手,下巴枕在他小臂上,紅撲撲的臉蛋被擠得很圓。

霍深沒忍住伸手掐了下他的臉,又軟又滑的,特別好摸,像小狗軟綿綿的肚子毛。

“小puppy。”

“……嗯?”

“抱你去睡,好不好?”

沈月島沒應,腦袋一點一點地往他手臂上磕,最後把臉磕進他手心裏,貼着蹭了兩下就不動了。

霍深輕笑一聲,親親他發頂,轉頭繼續工作。

半小時後陸凜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霍深左手敲鍵盤,右手給沈月島當枕頭,沈月島做夢哼了一小下,他立刻伸手過去拍拍晃晃的,哄着他接着睡。

陸凜這輩子就沒見霍深溫柔成這樣過,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怎麽不叫醒他啊,手都壓麻了吧。”

“半個月了一直做噩夢,難得能安生睡一會兒,讓他睡。”

得,陸凜放下東西,自讨個沒趣走了。

晚飯的時候沈月島終于舍得醒了,脖子差點沒睡落枕。

霍深一條手臂加半個肩都被壓麻了,緩了好一會兒才能動。

他拆開陸凜拿來的包裝盒,裏面放着顏料和紋身機,把沈月島的手拉過來,在手背上給他刺青。

平時在他嘴上拍一下,他都委委屈屈鬧半天,現在霍深拿針紮他那麽久,他一聲都沒吭,一句都不問,垂着眼安安靜靜的,看針把顏料刺進皮膚。

他那雙手不紋東西就已經很漂亮了,白皙纖細但不骨感,新長出來的指甲是淡粉色的,每一片上都有個彎彎的小月牙。

刺青面積不大,從手背和腕骨的連接線開始,刻到食指指根,飛花似的一豎條,烙在蒼白的皮膚上,像一條流動的河水。

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圖案,讓人看一眼就知道落針的人往裏傾注了多少巧思。

圖裏元素很多——

橘色的月亮,波紋作山巒,一只負傷的雄鷹盤旋在山與月亮之間,藍色的花體字樣則像水波一般纏繞着它們。

沈月島認不出那字。

“La liberté……法語?”

“嗯。”

“什麽意思?”

“等你擁有它的時候再告訴你。”

【作者有話說】

La liberté:自由。

——

好了回憶完事啦!明天不更寶貝們,因為上章是二更合一,所以下次更是周二,還是7點哈,是超甜超甜的飯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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