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臣子

臣子

可是, 柳璟不願意。

滁州的茶,滁州的菜,滁州的妻子, 都是柳璟念念不忘的過往, 他居于京中幾年, 置身如裴府一般的柳府,漫長又空蕩的夜裏, 沒有一刻不在思念過往。

何況,元嘉所說的往前看……

“我往前看什麽?”

高大的身軀挺直起來, 如同一座牢籠,陰影一樣圍住了眼前兩人, 柳璟沉着面色,徘徊數步,目光倏地望過來,“倘若沒有你們, 我的前面一無所有。”

這男人第一次這般坦白,直言兩人對他的重要性,元嘉無動于衷, 裴檠不禁低語,“柳大人如今乃國公之子,又身居文淵閣,位極人臣, 何談一無所有?”

“國公之子?”

柳璟笑了一聲, 笑聲廖落地散在秋風裏,“我與國公府血緣寡淡, 避之不及,何況我并不信血緣這個東西, 我們三人當年靠的也不是這個東西。”

兩人思及國公府的作風,默不作聲,柳璟又笑了一聲,春眸帶笑地掃了兩人一眼,像是在笑兩人還如往年那樣心思簡單。

“位極人臣?我這個滁州的外地官員進京,哪有不過兩年多就能進內閣的,只是陛下需要我這樣。”

他今天的話可是句句都宛若暴露軟弱之處,實則往年他從不多講自己的難處,能自己做的就自己做了,兩人問起來他也是搪塞不提,今時這般,實屬首次。

也許他意識到了,倘若今日不提,怕是再也沒有機會提了。

只是,縱使提了又如何,并無人應他,元嘉不願再因他多想,并不追問皇帝需要柳璟做什麽,只淡淡垂下眸子,裴檠仰面靠牆,不作什麽反應。

當年兩人護起柳璟,可以連命都不要,此刻竟在過了半響後,默契地嗯了一聲,“不想柳大人也有難處。”

柳大人咬牙,心底一陣發涼,不得已再次屈膝,俯身低頭,薄唇開開合合,也未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話,“……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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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仃的字眼洩出難堪的情緒。

他想問,你們一點都不疼我了嗎?

可這話又要如何說出口?

目光落至裴檠空蕩蕩的右袖,極快地阖了阖眼,再不去瞧,在一片沉默中,他自顧自地起了身,待不下去地離了兩人,步履匆匆地消失于拐角處。

裴檠道,“他氣走了?”

“不像生氣,不過與我們無關了。”元嘉指了指那窗,“你以前可沒提過,你喜歡這扇破窗?”

“那時候可不破。”

“也是,待你眼睛好了,我們去哪裏?”

裴檠笑道,“自是随你而去。”

忽地,唇邊笑容一淡,“小蘖,國公府與柳大人血緣寡淡,柳大人自是不在意,只是你與宮中并非如此,這些時日,你可想過宮中?”

“自也想過,只是不是很重要。”

元嘉覺着一些事何須想得那麽透徹,端看自己開心不開心好了,她肯在宮中,是因皇帝等人待她情真意切,相處時也是開心過的,但皇帝等人開始鉗制她,她又不開心了,故而走了,所以決計不會向宮中低頭。

“你不必替我煩心這個,我以後盡可看心情行事。”元嘉笑道,手裏把玩着裴檠的發帶,面上笑了起來。

再不會有人墜在心頭,令她一顆心搖搖晃晃,惶惶恐恐了,這種自由輕松的感覺,她很喜歡。

“裴檠,你對我可還有意?”

“啊,我……”

裴檠驚慌起來,元嘉笑着安撫,“你無需緊張,我只是想說,倘若你對我還有意,我應當珍惜,即便我無法回應,我也應讓你覺着,擁有一份感情應該是歡喜的。”

而不是像當初元嘉待柳璟,越是想讓他歡喜,越是惴惴不安,漸漸地,她自己也不歡喜了,一段感情成了束在她脖頸上的繩索,柳璟一邊說愛她,一邊拉着繩索,她再也不要這樣了。

裴檠聽得驚訝,“小蘖,你還有這般的認識啊!”笑着誇道,“了不起,我自己都沒想到呢,聽你這麽一說,我确然高興極了,覺着自己格外受重視!”

元嘉托着腮,笑得歡暢,是那種極為少見的開朗笑聲,聽得裴檠愣愣的,笑聲遮住了匆匆而來的腳步聲,直到柳璟拎着長劍步至跟前,她還側着頭,對裴檠笑言,“什麽叫格外受重視,你對我來說本就格外重要。”

“柳大人?”

裴檠耳力好,聽到了動靜,元嘉這才收起笑,仰頭望去,只見柳璟怔怔地垂下視線,“怎麽不笑了?”

他已經很久沒擁有過她的笑顏了,他離開前,她不是神色淡淡,就是冷着眉眼,他就離開一會兒,她就和裴檠說說笑笑,還笑出了那樣的聲音。

柳璟一顆心都疼麻木了,這樣的笑聲,即便兩人做夫妻是也是少有的,他好想再聽一次,這般渴望着,不知不覺間,等他反應過來,已雙膝伏地,跪于元嘉面前了。

聲音輕如嘆息,“蘖蘖,我……”

薄唇翕動,好半響,也無有聲音傳出,一道視線深深地從元嘉的眉一路撫摸至下,見元嘉等得不耐煩了,似是要起身,修長的手指勾住了那片衣袖,低下的頭顱快要垂至地面。

“我道歉。”

三個字如春夜驚雷,驚得裴檠渾身抖了一下,像要發癫一樣,心說,有生之年,有生之年啊,竟能見這人低頭。

元嘉亦是驚訝了一下,這場面超乎她的意料,不過她也無歡喜,心頭淡淡的,只好奇地說,“柳璟,你擡頭。”

她倒要看看柳璟低頭時那張面皮是何表情。

柳璟擡起頭來,依然容色淡淡,唯有一雙眸子迫切地盯過來,“蘖蘖,你再笑一聲。”

“柳大人做事還真是一貫的不白做,就道個歉,還提要求。”

“只是許久未聽你笑聲。”

元嘉眉尖一簇,格外不悅,站起身子後扶着裴檠起來, “柳大人,适才話已說盡,我和裴檠要往前走了,你寧願留在以往是你的事,不要再出來擋路。”

還以為絕情的話語會使柳璟怫然作色,但柳璟竟一言不發,從身邊抓起帶來的長劍,“你惱我氣我,我道歉,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

“你疼惜裴檠,說讓我嘗嘗傷眼的滋味,好,倘若我剜了自己這雙眼,你能……”

話未說完,已被裴檠冷聲打斷, “柳大人不必如此。”元嘉也不接話,扶着裴檠,要越過他身旁時,一道劍光閃過,劍尖望眼睛而去。

緊接着,呯得一聲,長劍落地,眼尾劃過一道血痕,卻是裴檠聞得劍鳴,以手阻擋的結果,裴檠怒得嘴巴緊閉,元嘉笑道,“柳大人實在不必做到這程度。”

血水從眼尾流淌,儒和清雅的面容就變了樣,帶了點妖冶,帶了點颠亂,以及事到臨頭的倉皇,“你們當真要自此丢下我?”

“是。”

元嘉扶着裴檠越過他去了,走了幾步,身後傳來了柳璟的一陣笑聲,蕭索如涼風,笑聲一畢,他似乎也下了決心,拍手稱道,“好,就如蘖蘖所言,我從此不再擋路。”

元嘉冷言, “我再說一次,裴蘖死了,我是元嘉,你身為臣子,該喊我一聲公主。”

“臣知罪,是臣數次冒犯,公主念及舊情,不曾與陛下等人提及,倘若公主提一句,臣早已性命難保。”

柳璟終于明白,元嘉在帝後那裏不點破兩人舊事,雖是心軟留情,留的卻并非是男女之情,他側過身來,注視着元嘉的背影,這道背影,他看了無數次了,閉眼就能描摹出來。

柳璟拄劍而起,緩步至元嘉身前,慢慢矮下身子,第一次作為臣子,朝元嘉行了一個極為規矩的禮,接着屈膝伏地,拜于元嘉身前,“臣柳璟,奉陛下旨意請公主回京。”

他終于有了臣子的意識,也有了臣子的樣子,那麽恭敬又順從,會安靜地伏身下來聽令。

元嘉察覺裴檠死死地揪着自己的袖子,知曉他情緒波動極大,輕輕拍了拍的他的肩膀,低眸望着地上的男人搖頭道,“我并不打算回京,柳大人自行回京吧。”

兩人從柳璟身側越過了,不過走了幾步,聽柳璟又道,“宮中陛下娘娘及殿下都在等公主回去。”

自打宮中知曉元嘉離京,帝後兩人懊悔不已,太子亦悔不當初,三人只覺應早早答應元嘉的要求,何苦要和她置氣呢?

因元嘉從柳府走的,所以将一肚子火氣全撒向了柳璟,十分埋怨柳璟把人弄丢了,也不敢耽擱,速遂命柳璟出京尋人。

柳璟的聲音在風中傳開,“陛下旨意,自此宮中不再管制公主,公主應無所顧忌,開心就好,只求公主能再回宮。”

元嘉的步子很穩,依然沒有停下。

柳璟阖眼,薄唇緊抿,死死地堵着接下來的話,只是元嘉快要消失在了拐角處了,也無回頭的意思,她過于決絕,柳璟只好松開牙齒,張了張口,眼尾有水沖開了血珠。

“臣還帶有一道陛下賜婚的聖旨,公主與裴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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