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舍棄
舍棄
太子見元嘉面色平靜, 并無思念帝後之态,又連連許下承諾,“父皇母後有言, 嘉嘉回宮後自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無人會攔。”
“嘉嘉若在宮中膩了, 可出宮去玩,想玩多久玩多久。只是, 這次還是早早回宮,讓父皇母後為你辦了婚事吧。”
帝後兩人這次可真是掏心掏肺, 妥協到沒底線了,元嘉聽得一怔, 很快,她近乎茫然地低語,“父皇母後這般疼我嗎?”
太子一笑,“嘉嘉糊塗, 自打你回來,父皇母後不都疼你到心尖上?你放心,日後會更疼的, 整個宮裏,你最大,好不好?”
元嘉目光清明起來,她未說話, 任由太子輕輕摸着她的腦袋, 裴檠在旁為她歡喜,“小蘖, 我就說你命好,你瞧, 有爹娘就是不一樣的。”
這一次,元嘉認真地點點頭,太子知曉她聽進去了,也同意回宮了,這才放下心,雙眸一彎,聽元嘉道,“哥哥趕路辛苦,先休息,我帶裴檠去找大夫。”
直到元嘉領着裴檠離開,太子才反應過來,激動地在屋裏來回徘徊幾圈,回身一把抓住柳璟的肩膀,恨不得尖叫出聲,“嘉嘉喊孤哥哥,哥哥……”
他回味了數聲,懊惱地搖頭,“前陣子孤真糊塗,竟然和嘉嘉作對!孤再也不會這樣了!”松了柳璟,又滿足地嘆息,“孤看準了,嘉嘉是個內裏軟的,今日她喊孤哥哥,明日就會主動黏着孤了,她會對孤好的……”
不過是一聲哥哥,比起太子與帝後兩人的妥協,委實算不得什麽,太子卻像得到了世間珍寶,歡喜到失态了,他甚至向柳璟問道,“柳璟,你與嘉嘉做過夫妻,你應該知曉她對人好的模樣,你說,她對人好起來是什麽樣的?”
太子眼睜睜看着柳璟慢慢笑了起來,那笑是極為少見的明朗,帶着濃濃的溫柔, “殿下,公主幾乎不對人好的。”他不是在哄太子開心,因為他又接着道,“不過,臣是例外。”
也許裴檠也算一個。
但是——
“在公主心裏,沒有人會越過臣。”柳璟在這一刻,已經失去了臣子的儀态,忘了禮節與臣服,他的每一句話都在犯上,他在太子慢慢沉下來的面色前,接着笑道,“昔年臣遇到危險,公主願為臣擋下……”
“柳璟!”
太子面寒如霜,冷冷地盯着柳璟,瞧他不再言語,瞧他屈膝跪下,雙唇翕動,卻遲遲發不出聲音,五髒六腑被油煎似的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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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嘉嘉曾對柳璟好到舍棄自己的生命。
一聲哥哥在一條命面前,輕如鴻毛,甚至還不如一根鴻毛,他嫉妒柳璟嗎?誠然是嫉妒的。他有必要嫉妒柳璟嗎?再也沒有必要了。
他也笑了起來,垂眸給柳璟下了定論,“柳璟,擱往日你不會這麽沒分寸,也不會蠢到這一步。你嫉妒孤,是嗎?”
“之前事多,孤未曾細想過你與嘉嘉的關系,如今孤明白了,嘉嘉厭棄你,定然是你以前對嘉嘉不好。”
“你後悔了,你還想和嘉嘉做夫妻,但孤告訴你,絕無此種可能了。”
“孤最後容你一次!”
太子拂袖而去,留柳璟神色平靜地跪着,元嘉不知這裏發的事情,面對急匆匆而來憋着一堆話的太子,有些驚訝,“怎麽了?”
太子怕吓着她了,忙地調整好面色,眸子裏含着溫柔的笑意,“無事,回京的事宜都交由柳璟去辦,到時我們先走,讓他殿後,不同他一道。”
元嘉自也同意。
往後幾日,府中很少出現太子與柳璟的身影,應是忙其他事情去了,元嘉就同裴檠與大夫在一起,她滿心期待着裴檠眼睛好的那一天。
只是,她的心頭還壓着一塊石頭,躊躇了幾個夜間,到底下了決心,尚未與裴檠提,裴檠就察覺出了她的憂慮,在廊下柔聲安撫,“太子殿下在,他不敢對你如何。”
“那他對你呢?”
兩人沒有半分懷疑,斷定在到京之前,柳璟勢必會有行動,他動不得元嘉,就會動裴檠。
秋夜已帶了涼意,夜風拂得元嘉通體發寒,她攏緊了裴檠為她披上來的外袍,再開口時聲音微啞,“裴檠,你知道的,沒有他,就沒有我們。”
“我知道,我從來都知道,小蘖,莫說有人斷了我的胳膊,便是有人傷了我的胳膊一下,他也是不願意的,可是,到頭來,是他自己這樣做了。”
“可我并不恨他。”
不是裴檠心軟,是因為那人是柳璟。
裴檠坐在廊下,喪氣地用手掌捂住了面龐,他低低懇求元嘉,“小蘖,他要再動我,你不要……”
“我要。”
“裴檠,我要動他。”元嘉拒絕了他,她側過身子,雙臂抱住了裴檠,将腦袋湊到裴檠肩膀上,笑了一聲,“你也得知道,沒有我們,也沒有他。”
廊下傳來裴檠的一聲嗚咽。
第二日,太子笑意盈盈地告知元嘉,回京事宜準備妥當,可以回京了,元嘉為了防止意外,拉着裴檠和他坐一輛馬車,并将大夫交與太子看顧,太子自是答應,并道,“嘉嘉放心,孤再不會讓柳璟近你的身。”
果然,一連趕了幾天的路,柳璟都未出現,但元嘉與裴檠并未放下戒備,哪怕臨到京還有一兩日,元嘉都未放裴檠離開自己一步,太子見狀,十分無奈,“嘉嘉,孤的護衛會保你們周全的。”
可惜,這話明顯說早了,一行人在驿站休息時,待夜已至深,元嘉睡得沉沉,驿站就遭遇了大規模的刺客,有限的護衛明顯抵不過一波又一波的密集刺殺,漸漸落了下風。
元嘉被驚醒後,被太子及護衛周全地保護了起來,她只發出一道聲音,“裴檠呢!”就被太子眼疾手快地捏暈了,“嘉嘉莫怕,睡一覺就好了。”
及至元嘉醒來,刺客早已如潮水退去,太子站在榻前,身形狼狽,面帶愧疚,元嘉瞬間明白了,心中徒然升起一股無力,“裴檠不見了,對不對?”
太子忙道,“孤已派人找了,并已命人傳信至京中,很快就會有大批人馬過來,定能将裴公子找到。”
元嘉只道,“倘若我說是柳璟做的,是他帶走了裴檠,哥哥信嗎?”
太子一怔,但他極反應過來了,他根本未曾細想,只管不住地點頭,“孤信,孤永遠信嘉嘉。”
“可是,嘉嘉,柳璟亦遭了埋伏,如今下落不明。”他細細揣度着,此事颠覆了他對柳璟的認知,但他選擇相信元嘉,“這麽大規模的刺客,斷不會他所為,但他可以趁亂生事。”
元嘉聽罷,很想對太子笑一笑,只是太難了,她張了張嘴,許久不曾發出聲音來,太子俯下身子,不過一眨眼,就見她眼角滾下一滴淚,“我要見父皇。”
太子慌了,“好,我們馬上回京。”
當日,車馬滾滾奔向京中。
宮中自得了太子車隊遭遇刺客的消息,帝後兩人就心緒難安,即便知曉元嘉并未受傷,兩人也擔憂得食不下咽,又越發埋怨自己與元嘉作對。
直到親眼瞧見元嘉毫發無損,帝後兩人才徹底放下心來,兩人在殿中抱住元嘉,久久不松手,皇後紅着眼圈保證,“嘉嘉,母後錯了,日後母後什麽都聽嘉嘉的。”
元嘉低低喊,“母後。”
柔柔的,綿綿的,全心全心的一聲,聽得皇後喜極而泣,皇帝在旁期待地看着元嘉,元嘉不忍他失落,主動抱了他一下,皇帝連連喜道,“好,好……”
皇帝又想起裴檠,怕元嘉擔心,忙道,“女兒放心,朕已派人去找裴檠,一定為你早早找到!”
元嘉這時才後退兩步,屈膝跪地,揚起臉頰,一字一頓道,“父皇一定要為我做主!”
皇帝等人一聽就慌了,皇後忙地拉她起來,又擁入懷中,“可是受了什麽委屈?”
皇帝不滿地看向太子,“這是怎麽回事?”
太子不語,只盯着元嘉看,元嘉道,“父皇,哥哥,你們背過身去,我與母後有話講。”
皇帝太子當即背過身去,皇後還迷惑着,元嘉已扯開衣領,露出胸前的疤口,皇後瞥過來一眼,渾身一顫,淚就落了下來,她見過這疤,看一眼,像被剜了心一樣痛苦。
元嘉不想惹她傷心,手指飛快地攏好衣領,輕輕道,“母後,已經不疼了。”她鑽入唇角抖動的皇後懷中,慢慢阖上雙眼,自此丢棄了一個人。
“這是我為柳璟負的傷,當時好疼,他還兇我……”
只需要這一句話。
至于,為何為了柳璟負傷?怎麽負的?後來怎麽養的?哪裏又需要提這些,就這一句就夠了。
“柳璟!”
皇後的嗓音尖利起來,那麽磅礴的怒氣,駭得皇帝太子變了臉色,他們雖未看到傷口,但聽到了元嘉委屈的話,皇帝亦怒氣沖天,“柳璟好大的膽子,讓女兒為他負傷!”
皇帝見太子不語,只沉着臉,頓時明白過來,猛地一腳踹了過去,“你知道!”
太子悶哼一聲,跪到了地上,皇帝并不解氣,又是一腳踹了過去,滿腔的怒火噴了過來, “你竟然知道!”
元嘉訝然地望了過來,太子對上她的目光,愧疚難耐,柳璟提起此時是溫柔的,他以為當時兩人情深義重,元嘉願為柳璟如此。
也許,當時是願意的,現今提及此事,是因為元嘉要對付柳璟。太子思及至此,未來得及出聲,已被忍耐不得的皇後揪住胳膊,連連捶了幾個。
皇後恨聲道,“你知道為何不告知我們!”
“還未有機會。”太子後悔不疊。
帝後兩人想起春秋時撮合柳璟與元嘉,恨不得捶死自己,皇後複又抱住元嘉,淚珠落個不停,皇帝亦湊過來,恨不得讓元嘉扇自己幾巴掌,“是父皇母後糊塗,讓女兒受了委屈也不能說,女兒放心,等找到柳璟,朕不會輕饒了他!”
皇後忙問,“柳璟對你不好,對不對?”她又極快地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定是對你不好,他敢對你不好!”
皇後盯着元嘉的胸口,“本宮要讓他嘗嘗這種滋味!”
她反應太大了,元嘉忙安撫她,“母後不要生氣,我們先找到他和裴檠,好不好?”
“好!嘉嘉說什麽都好!”皇帝急急接道。
一隊又一隊的人馬湧出京中,分散到各地,卻不知京中的一座毫不起眼的院落裏,藏着一間地下室,裴檠正被囚于此地。
燭火搖曳,那位為裴檠治眼的大夫老頭正細心地為裴檠換藥,裴檠一言不發,大夫說個不停。
這老頭一邊上藥,一邊唏噓,“那柳大人将你囚到此處也有幾日了,你倒是硬氣,一句話都不與他說。”
正說着,外面傳來了腳步聲,老頭見人又來了,上完了藥也不敢多待,在柳璟進來後行了禮就退出去了。
柳璟在桌子旁倒了杯茶水,捏着走到裴檠身前,一手捏開裴檠的嘴巴,硬是灌了進去,裴檠被嗆得咳了幾聲,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柳璟慢條斯理地坐回桌前,“我不會要你的命,但蘖蘖恐怕就不會那麽想了,畢竟我在她心裏不曾對你留情過。”語帶催促,“好幾日了,你要她擔心到什麽時候?”
裴檠很平靜,早已料到的事情,沒什麽好驚訝的,他到底開了口,一連幾日未曾開口,一開口聲音嘶啞得不行,他忍不住咳了幾聲,平靜地反駁,“是你讓她擔心。”
柳璟不置可否,嘆息一聲,“你不見了,說不定她正在傷心地哭。”
“你也不見了,她知道你帶走了我。”
柳璟點點頭,“所以她會害怕,夜裏會睡不着,會做噩夢,怕找你找得晚了,怕我把你折磨狠了,你知道的,她一向心軟,你不要讓她傷心。”
裴檠直勾勾地盯着聲音的來源,許久之後,喉嚨裏溢出伶仃的笑聲,慢慢地,笑聲密集起來,一聲一聲的。
柳璟紋絲不動。
裴檠笑夠了,自顧自點點頭, “我沒有你這樣的狠心腸,我也不想讓她傷心。”他深深地望着柳璟,“你再不放我走,會死的。”
柳璟依然無動于衷,他狠狠阖目,“兄長,你竟恨我至此。”
半晌,他忽地低下頭,認輸了,他向來抵不過柳璟,“兄長,我不敢了,我永遠是你弟弟,你帶我去見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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