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辭別

辭別

聲音低了下去, 直至消失不見。

幾人見他阖眸暈了過去,瞪向蔣太醫,蔣太醫無辜地瞪回去, “暈了不很正常?他能撐這麽久全憑一口氣, 眼下心裏一松, 自是撐不住了。”

薛首輔揉眉,門外過來一随從與他低語, 他聽罷神色一喜,與裴檠道, “殿下發話了,快帶你兄長回宅子去!”

裴檠與蔣太醫當即帶着柳璟出了文淵閣, 留下薛首輔警告劉尚書,“你勿再插手柳璟之事,此後他是生是死,端看他自己了。”

劉尚書見了柳璟的傷, 就知皇帝的怒氣,便是再想幫柳璟,也知不能再觸犯龍顏, “那大人您……”

“老夫老了,不好忝居此位,也該告老還鄉了。”

勤政殿裏,太醫仔細為皇帝瞧了, 萬分謹慎地告知元嘉皇帝身體很好, 并無任何疾病,今早頭疼是昨夜休息不好引起的, 元嘉放心下來,有些埋怨皇帝夜間不好好休息, “父皇晚間還是早歇息得好。”

“是,嘉嘉說得對,朕今晚就早早歇下。”

皇帝連忙保證,瞥見元嘉面上和眼睛濺着的血絲,接過宮人取來的帕子,輕輕地為元嘉拭去了,轉念一想,适才元嘉撞見自己鞭打柳璟也無什麽異樣反應,心裏更是歡喜,“嘉嘉別擔心朕了,找你母後去罷。”

元嘉點點頭,餘光瞥見适才太子進來一趟又出去了,也不知為的什麽,又見皇帝留下傅知慬,也不欲多問,出殿去了,她甫一出去,皇帝冷冷道,“傅卿。”

傅知慬跪地,垂頭道,“臣在。”

“朕知道你是個好的。”皇帝早已命人探查了傅知慬,傅知慬及其傅府無一點問題,斷不會再發生柳璟那樣的情況,然而皇帝還是要敲打一番,“既是個好的,便好生侍奉着公主,倘若惹了公主不高興,你也知道是何後果。”

傅知慬以頭磕地,“臣明白。”

元嘉出了勤政殿,見太子在不遠處立着,孤身沉思着什麽,不由緩步靠近,“皇兄一人在此想什麽?”

太子聞聲,一瞬收了凝重的神色,頗為溫和地瞥過來,“不過是些朝政,嘉嘉是回甘泉宮吧?孤送嘉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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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正好有事要與他講,遂點點頭,兩人在宮道上慢慢踱步,太子思及她是同傅知慬一起過來的,笑道,“傅知慬真是一日都等不得,孤說過了春闱讓他見嘉嘉,今日殿試方結束,他就等不及去見嘉嘉了。”

元嘉一時颦眉,止步在繁華茂枝旁,将自己的真實想法道了出來,“皇兄,我教不會傅知慬,我不要傅知慬總跪着擡頭看我,傅知慬似乎不懂,抑或是懂了,因着我的身份不敢,皇兄,無論我選誰做驸馬,都會如此,對麽?”

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刺痛了太子,太子忍着心痛道,“不會的,沒有傅知慬,自會有更好的人來陪嘉嘉。再說傅知慬,嘉嘉并不反感他,對麽?孤教他!孤教不會就再不讓他見嘉嘉了,好不好?”

元嘉狐疑,“皇兄懂這個麽?”

“懂,再沒有比孤更懂的了!”

元嘉還是不太相信,論起夫妻關系,她好歹還是有經驗的,至于太子,他連太子妃都無,哪來得這般篤定?

太子強撐起一股自信,“孤絕對把傅知慬教會!”

元嘉不語了,身側的繁花滿枝透着春日的勃勃生機,她側頭看了好一會兒,太子見她仍不開口,以為她喜歡,探手折了段花枝遞過來,元嘉搖搖頭,“這花本開得極好,皇兄折了給我,沒多久就敗了,也就不會好了。”

太子面上淡笑,“能讓嘉嘉歡喜一時,便夠了。”

元嘉一怔,“皇兄……”

日光照下來,暖融融的,連帶着她的心也熱了起來,她禁不住敞開心扉,認真詢問,“皇兄,是否也有我的問題?我做公主時間還短,不适應傅知慬侍奉我,做公主可是都要讓驸馬這樣侍奉?”

卻不知這話如一柄利箭直直紮進太子心口,紮得太子心口突突冒血,渾身發顫,面色唰得一下白了,“不,嘉嘉本來生下來就是要做公主的,本就該受着侍奉……”

只是因為往年的疏忽,宮中弄丢了幼年的元嘉,讓元嘉吃了諸多苦頭,元嘉不能在宮中長大,自然無法像元柔等公主一樣,自然地接受着臣子的侍奉,拿做夫妻來說,元嘉想要的從來不是傅知慬捧着她敬着她侍奉她的夫妻生活。

太子想通關節,面色慘淡極了,手中花枝墜落一地,驚得元嘉扶住他的胳膊,“皇兄不要為我傷心,我并無訴苦之意!”

太子猝然回神,生恐吓着她了,竭力穩好情緒,“嘉嘉別急,孤沒事了。”他反過來安撫元嘉,“嘉嘉多慮了,你想要做什麽樣的公主都可以,至于驸馬,倘若傅知慬真不如你意,又沒一個你中意的,就不要驸馬了,父皇母後及孤會一直陪着嘉嘉的。”

他的面色緩了過來,又恢複了溫和模樣,元嘉聽了他的話,輕輕道,“我也這般想的,我如今有父皇母後皇兄在,你們都陪着我,我……是開心的。”

她擡起臉頰,在春花中沖着太子笑了笑,“所以皇兄也不要再為我傷心了!”

太子怔然,胸腔裏驀地湧出一股熱流,淌進了四肢百骸,填滿了他的骨血,多少年了,他一直在想,倘若宮中沒有弄丢妹妹,妹妹在他身邊長大,他會有機會抱幼年的妹妹,他會在春日帶十來歲的妹妹放紙鳶,猜測着妹妹該是什麽模樣,他又該是何等的歡喜?

原來是這樣的。

竟是這樣的歡喜。

太子小心地擡起元嘉的袖子,往自己臉上貼了貼,他再沒機會抱年幼的妹妹了,如今妹妹大了,只能以此慰藉自己,他将元嘉的袖子貼緊面頰,微低着頭,久久才發出一道幹澀的聲音,“謝謝妹妹。”

元嘉第一次感受到了血脈相親的悸動,被太子送回甘泉宮後,又忍不住去找了皇後,抱着皇後不撒手,皇後受寵若驚地回抱着她,聽她道,“我們得讓父皇早些歇息。”

皇後笑道,“放心吧,你父皇可聽你的話了!”

晚間,元嘉不放心,命宮人去勤政殿催皇帝休息,皇帝歡喜得不行,聽太子在旁道,“兒臣會命柳璟回滁州任職。”

皇帝置若罔聞,精神矍铄地去休息了,太子明白他這是把處置柳璟的權利給了自己。

夜裏落了雨,柳璟從昏睡中醒來,被蔣太醫催着用了些飯,精神瞧着好了些,蔣太醫放心下來,正欲開口,暼見裴檠進屋,遞了封書信給柳璟,随口問道,“誰的信?”

柳璟拆開看了,一瞬笑了,“殿下的,命我後日啓程回滁州,有事要我做。”

蔣太醫驚道, “這也太急了吧,你的傷起碼得養個半個月。”

“不打緊,路上坐馬車,我會歇着的。”柳璟安撫了他一聲,又閉了眸子,躺回了床上,裴檠見狀示意蔣太醫出去,“兄長要睡了。”

兩人出了屋,蔣太醫狐疑地回頭盯着房門,“他這是終于意識到要愛惜身體了?”

裴檠淡淡道,“明日有恩榮宴,兄長要去的,得養養精神。”

蔣太醫嘀咕,“也不是非要去,這麽個情況,撞陛下眼皮子下面了,估計還得被抽一頓。”

便是再被抽一頓,柳璟也要去的,翌日醒來由着蔣太醫為他換了藥,撐着步子坐上了馬車,蔣太醫與裴檠都不放心,扒着車門也坐了上去,柳璟由着他們了。

恩榮宴設于皇城大明門東側的禮部內,柳璟讓蔣太醫與裴檠在車裏等着,他下了車随進士們到了宴上,樂聲陣陣,觥籌交錯,有其他進士與他言談,他回以淡笑。

禮部程尚書及其他官員以前在他手下辦事,極為熟悉他這個笑,連連瞥來數眼。

程尚書被皇帝任命來侍宴,自然要與進士們交談,柳璟見他已見了諸位進士,從角落裏的座位起身,捏着酒杯步到了程尚書跟前,欲要行禮,被程尚書不動聲色地攔了一下。

程尚書低聲道,“身上有傷,不可飲酒。”

柳璟颔首,便也沒喝,程尚書倒是飲了一杯,忽地皺眉,“放前兩年,誰能料到今日境況?”

柳璟語帶安撫,“誰又能料到往後何狀?”視線瞥向了門外,又收回瞥了眼程尚書,程尚書佯裝不知,揮了揮袖子,他便下去了,回角落裏坐了坐,起身出去了。

甘泉宮有株海棠,近日開得極好,元嘉今日多瞄了幾眼,青栀窺着她的神色,笑道,“論起海棠,還屬大明門側的開得好,公主可要去瞧瞧?”

正是春和景明的好時候,元嘉也有興致出門,點了點頭,青栀笑道,“今日風好,公主要放風筝麽?”

元嘉又是點頭,青栀興高采烈地去準備了,兩人要出門時,元嘉阻止了跟來的成群宮人,帶着青栀就夠了。

元嘉也未坐辇車,在春風中步履輕快,過了長長的宮道,快至大明門時,她已瞧見了那株株海棠,訝然出聲,“當真是極好看的。”

她頓步立着,裙角被風拂起,如雲似霧地飄起,青栀只覺她像要飛起來的神女般,冰冷側顏豔色極濃,禁不住接了一句,“公主比這海棠花還好看呢。”

元嘉當沒聽見,眼前閃過飄飛上天的風筝,擡袖接了遞過來的手柄開始放線,風筝随風越飛越高,元嘉不由揚頸,用目光去追,無暇顧及手中的線卡住了,手指去扯時,發覺扯不動了。

還未等她低頭,身側立過來一道人影,過高身量一下子遮住了春光,攏出的陰影罩了她的全身,接着一根修長的手指探過來,貼着她的手背,輕輕一挑,風筝線便跳了出來,往年熟悉的嗓音有些暗啞,“公主小心腳下。”

元嘉倏忽收了唇邊笑意,整個人都冷了下來,那道人影察覺,即可撤開一步,伏地而跪,“臣柳璟見過公主。”

大片陰影散去,春光得以又撒了下來,照出元嘉一張冷若冰雪的面頰,她未有低頭瞥向地面,正要擡步往前去,裙角被小心伸過來的手指抓住了。

柳璟不敢擡頭去望,只微微撩起視線,盯着唯一能摸到的一點綠色,元嘉今日穿了綠衫,柳璟好喜歡她穿綠衫,往年能抱她時從不提及,今時再無機會宣之于口,只輕聲辭別,“臣今日會啓程回滁州,倘若日後再見,求公主憐憫臣一眼。”

風筝線忽地斷了,那風筝随風飄啊飄,很快飄到了天幕深處,任誰也瞧不見了,飛了便飛了,元嘉也不要了,扔了手柄,踢開柳璟的手,往前走了。

柳璟這才直起身子,目送她慢慢離開,直到那抹綠色消失在眼前,他起身離去,恩榮宴一結束,他便出了皇城,守在馬車邊的裴檠迎上來,“見了麽?”

柳璟捏緊了袖中的手柄,淡淡颔首,“我們即可就走。”打開車門,發現車裏已備齊了一切,回眸朝裴檠笑了一聲。

裴檠笑道,“我知兄長意思,見了小蘖,兄長會急着回滁州,見不了小蘖,更要回滁州。”

滁州,永遠的滁州,能給予兩人希望,讓兩人起死回生的滁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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