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祈福
祈福
将要入夏時, 元嘉到了滁州,随太子住進了一座幽靜院落,太子不進官府, 行蹤低調, 護衛随從亦悄然行事, 元嘉心有惴惴,不知太子此行意欲何為, 索性與太子道,“倘若皇兄要出門, 我要與皇兄一起。”
她颦着細眉,桃花眸子含着憂慮定定地望過來, 自打進了宮,她多數時候是冰冷的,從不這般柔軟黏人,太子自是招架不住, 連連點頭,“無論孤去哪裏,都會帶着嘉嘉, 嘉嘉可有想去的地方?”
元嘉眼睛一亮,“我要去淨慈寺為父皇母後祈福。”
太子一笑,“這個好,等回宮後, 孤與父皇母後一說, 兩人可要歡喜好一陣子了!”
元嘉低頭笑笑,頗聽太子的話, 戴上了幕離,坐上馬車同太子去淨慈寺, 一路上她挑開車簾,聽着街邊的喧嚣聲,頭次話多了起來,指着要點心鋪子,“哥哥瞧那裏,她家做的點心委實好吃。”
兩人出門就改了稱呼,太子饒有興致地聽元嘉如數家珍地講起滁州城的每一處,見元嘉眉眼神采奕奕,笑道,“妹妹懂得好多。”
元嘉勾了勾紅唇,“哥哥小瞧我了,這滁州城的每一處,我都熟悉無比。”
元嘉在滁州生活了太長時間,陳年歲月裏,柳璟總忙着,她與裴檠有時不敢打擾他,覺着沒意思就滿城跑,跑遍大街小巷,等跑累了再回裴府,還能準時趕上柳璟用飯的點,同柳璟一起用飯,飯桌上自然得了柳璟訓斥,柳璟不喜他們往外跑。
元嘉私底下同裴檠抱怨柳璟霸道,用個飯也要扯着他們,裴檠也抱怨,他抱怨柳璟用飯時間不定,偶爾早了,偶爾晚了,這讓他跑出去後十分擔心回來得不及時,總之兩人就用飯一事抱有極大的意見。
只是,兩人依舊改不了滿城跑,有次玩得忘記了時間,回到裴府天色黑沉沉的,兩人心虛地往柳璟書房去,準備主動送上去給柳璟罵,結果柳璟不在書房,問了仆人才知柳璟在飯廳。
兩人奇怪,這個點柳璟已該用過晚飯了,他們也是吃了晚飯回來的,兩人越發心虛地跑去飯廳,瞧見柳璟孤零零地坐在飯桌前,垂眸靜靜地等着,也不要仆人服侍。
兩人一怔,忽地又被胡掌櫃扯走了,胡掌櫃扯着兩人走了段路,頭次冷臉道,“你們這次胡鬧過了,叫他等了這麽久,飯菜都涼了。”
元嘉迷糊,“什麽等?”
“你個沒良心的,自然是他等你們回來用飯啊,次次都這樣,你們回來得早,他就用飯早,回來得晚,就用飯晚,小蘖啊小蘖,你個沒良心的!”
元嘉轉瞬跑回飯廳,驚得柳璟擡眸望來,她不顧柳璟冷下來的面色,沖動之下一下子抱住了柳璟,“裴璟,我不知道你在等我和裴檠用飯,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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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受着柳璟僵硬的身體,口中遲鈍地啊了一聲,趕緊松了柳璟,又小心地拿雙手抱住柳璟的胳膊,望進柳璟的一雙眸子裏,她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眸子,也從沒有擁有過等她用飯的人,那一瞬,元嘉覺着自己的心在撲撲亂跳,快要跳出胸腔了,但她還是強撐着,大聲發誓似地保證,“裴璟,以後我絕不會再讓你等了!”
她說完,忽地覺着柳璟看她的眼神好奇怪,燙得她臉頰一熱,正要松了柳璟的手,柳璟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兩人定定地對視着,好在裴檠這時候沖進來說,“還有我,我也不會讓你等了!”一下子沖散了詭異的氣氛。
從那以後,元嘉就老老實實地陪着柳璟用每一頓飯,裴檠大多時候也在,偶爾會缺席,一旦他缺席,元嘉就覺着不太自然,總按耐不住心跳,總忍不住偷偷看柳璟,柳璟倒是淡定得很,慢條斯理地用飯,瞥到她偷看自己,嗤地一聲,“裴蘖,你想和裴檠一起出去玩就直說。”
元嘉,“……”
裴璟讨厭死了,她從來沒想過要出去玩,她想……看着他啊!
元嘉氣呼呼地起身走了,憤憤不平地跑去了淨慈寺,跑到大殿裏虔誠地祈求,裴璟可以再對她好一點麽?她甚至寫了祈福條子挂在祈福樹上,祈求她想看着裴璟的心情永遠存在,後來淨慈寺的祈福樹上挂了她的很多祈福條子,祈求裴璟永遠平安,祈求裴璟也喜歡她……
時至今日,元嘉還記得那棵祈福樹,只是那些祈福條子恐怕早已被年歲腐蝕幹淨了。
但淨慈寺還是記憶中的模樣,香火鼎盛,香客穿梭不停,元嘉熟門熟路地領着太子進了大殿,她上了香後就閉上了眸子,幕離遮住了她的神情,身側的太子側過頭,靜靜地望着她,半晌她睜開眸子,笑道,“哥哥,好啦!”
兩人出了大殿,她瞧見祈福樹上的祈福條子随風飄蕩,也想寫祈福條子了,太子命人去取了筆和條子過來,瞧她一筆一劃寫得認真:爹爹平安,娘親平安,哥哥平安……
太子一瞬啞了嗓音,“嘉嘉……”
元嘉挂好了條子,見他遲遲不動,疑惑地要去拉他的衣袖,卻反被他抓緊了衣袖,他緊緊攥着那繡着漂亮花紋的袖子,緩緩道,“謝謝妹妹。”
元嘉搖頭,“哥哥是哥哥,為何要謝我?”她見太子還不動,又安撫了太子幾聲,将快要飛到天上的祈福條子指給他看,“哥哥,快看,像風筝一樣。”
太子點點頭,收起酸脹的情緒,勾唇笑了,元嘉沒察覺,仍看着,忽地有幾條祈福條子拂過她的眼前,記憶裏熟悉的筆跡緩緩飄過:蘖蘖……
元嘉慢慢轉過頭,對太子道,“哥哥,我們回去吧。”太子遂細心顧着她下臺階,帶她慢慢下山去了。
身側行人來往,太子将她護得好好的,奈何護不住作亂的春風,一股春風襲來,吹起那幕離,露出了元嘉一張豔極的側顏,堪堪落入了與太子擦肩而過的趙知府眼中。
趙知府有一瞬的茫然,又懷疑自己看錯了,反複思及記憶裏的那張面容,不确定地心想,那是不是純然的夫人麽?
寺廟後院,幽靜的禪房裏,主持讓僧人将裝滿了祈福條子的包袱遞給柳璟,“柳施主好記性,多少年過去了,竟還記得這些東西。”
柳璟唇邊含笑,“我夫人的東西,自不敢忘,多謝了!”
主持搖頭,“比起柳施主為淨慈寺做的,我們不過為柳施主保存些東西,柳施主何談言謝?”
昔年,柳璟曾捐了一大批香火錢,為淨慈寺重整廟門,翻修大殿,主持當時道他積德行善,他不過勾唇一笑,“倒非如此,是我夫人喜歡來此上香,抱怨寺廟破了,怎麽沒好心人來修?我只好來做這個好心人了。”
柳璟提着包袱轉去了大殿前,入眼是迎風飄拂的祈福條子,他走近了,忽地面色一變,猛地伸手揪住了一條,死死地盯着條子的字,那是他一筆一劃教出來的,即便元嘉要改,也改得不大,他依然能一眼看出,看出那是元嘉極為認真寫上去的:哥哥平安……
她在為旁人祈求平安,不,太子何曾算得了旁人?那是她的哥哥,親生的哥哥,她是可以親近哥哥的,可以為哥哥祈福的。
也許不只有哥哥……
柳璟忍着心髒深處傳來的痛意,松了手中條子,旁若無人地動作迅疾地扯過一條又一條,路過的衆香客奇怪地盯着他,惋惜地驚嘆,這青年分明生了一副絕好容貌,卻腦子不行,瞧着是個瘋的,紛紛搖着頭走了。
柳璟面色發白地抓中了一道條子,熟悉的字跡映入赤紅的眸中,緊繃的嘴角洩出聲音,“爹爹平安……”
不只有哥哥,還有爹爹,還有娘親……
她不只有了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她開始愛他們了,毫不吝啬地愛他們。
柳璟如陷入地獄般的妒火中,雙眸赤紅地要一把扯下那條子,又忽地一頓,僵着身子放走了條子,心頭湧起膽怯的猜想,她不要他了,有了親人,快樂麽?
蘖蘖此刻快樂麽?
血緣親情給她帶來了快樂麽?
柳璟一瞬心如刀割,他向來不信血緣,他與裴家父母,并無什麽溫情可言,他也不在乎,要血緣又有何用?他撿了裴檠裴蘖,這輩子有裴檠裴蘖就好了。
在裴府的時候,他好喜歡裴檠裴蘖,他甘之如饴地養着他們,疼着他們,讓他們在自己眼皮子下亂蹦亂跳,他以為日子會一直這麽過下去。
後來裴檠出府了,裴蘖也出府了,裴府只剩下他一人了,他心裏空落落地去了京中,見了國公府,可笑的是,面對親生父母,他無動于衷,他依然不信血緣。
偏偏這一刻,柳璟如萬箭鑽心,五內似焚,他搖着頭,第一次對自己産生了懷疑,他是不是錯了?
血緣……也是很好的東西吧?否則蘖蘖怎麽會心甘情願為他們來祈福呢?畢竟,往年,蘖蘖來祈福都是為的自己,那條子上寫的都是自己的名字,現今好了,她有了血緣親人,寫了親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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