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圍殺

圍殺

柳璟頭腦清楚, 已想通其中關竅。

滁州高山巍峨,峰巒連綿,懸崖峭壁危險重重, 太子不願折了其他官員進去, 恰好他居于滁州多年, 既知曉滁州地勢,又知此事內情, 太子會用他,無非是既要他成事, 又要他死在山裏。

趙知府便是不知此話深意,也是憂心忡忡, 柳璟笑道,“大人不必為我擔心,我有分寸。”

輕松閑适的姿态叫趙知府心裏一松,他腦中閃出一個疑問, “聽說這幾日晚間你都去城東的戲園,可是有什麽問題?”

“并無,戲園出了新戲, 我去聽聽。”

“原來如此,是我多慮了,你既明日要忙,今晚自當早休息, 我也不耽擱你歇着了。”

他說罷自離去了, 柳璟也出了理刑館,天幕上星子璀璨, 他踏着月光,并未回裴府, 而是又去了城東的戲園。

園裏臺上已開唱了,臺下座無虛席,他邁步上了樓梯,進了這幾日定下的隔間裏,樓下咿咿呀呀的戲聲傳來,他恍若未聞,只靜靜地仰面靠在椅背上,慢慢地阖上了眸子,耳邊似是傳來一聲聲的“夫君……”

往年,也是在這園裏,他帶元嘉來聽戲,元嘉不愛請戲班子到府中去,覺着不熱鬧,哪裏有到戲園裏和大家一起聽有意思?

元嘉總纏着他來園裏,他無奈從了元嘉,又要讨些好處,在元嘉聽戲時鬧她,非要元嘉喊夫君,元嘉喊了一聲又一聲,緋紅的面頰落入他的眸中,叫他情不自禁地背過身去,将元嘉的手握過來,一點點吻過她的手指,她的掌心……

元嘉望着樓下的戲臺,臉頰燒得滾燙,偏又掙紮不開,容忍他越來越過分,戲聽完了,他還未吻夠,及至帶元嘉出了戲園,進了馬車,他将元嘉抱在腿上,從額頭吻起,一路向下,吻得元嘉顫聲微微,“夫君……”

陳年裏的一聲夫君消弭在記憶裏,此生可還有機會聽到?

柳璟在這喧嚣的園裏,在往年與元嘉坐過的隔間裏,擡袖攏了一個虛空,身側再無人可容他過分了,他不由得以手覆面,唇角凄慘地一垂,悔恨席卷五髒六腑,他這麽喜歡她,他還這麽喜歡她,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她,可是大錯已鑄成,再悔不當初,可還有用否?

直至戲園散場,柳璟還坐着久久不動,戲園管事的過來,一眼認出他來,見他一味閉目凝神,面如金紙,也不敢打擾,讓其餘夥計也散了。

漫長的時間過去了,天還黑沉沉時,打更的聲音驚得柳璟霍地睜開眸子,他終于起身出了戲園,領了府兵就跨馬進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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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兩日過去了。

夏夜微涼,幽靜的院落頭次傳來咿咿呀呀的戲聲,臺上盛裝的姑娘妙目含情,碎步袅袅,臺下元嘉饒有興致地聽着,身側太子為她打着小扇,沒過一會兒,元嘉側頭,擡袖奪了那小扇,“哥哥,我不熱。”

自打有了那方子,喝了許多湯藥,元嘉已好了太多了,甚至覺出夏日的美妙,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神采,太子暗暗歡喜,也不堅持為她打扇子了,“嘉嘉若喜歡聽,今日就留下戲班子,明日接着唱。”

元嘉笑着點頭,院裏幽靜得過分,她這兩日喜聽個熱鬧,及至一場戲結束了,太子讓元嘉去歇息,元嘉本也起身了,忽地有視線直勾勾地朝她射過來,她一時奇怪,擡眸望了望臺上,臺上已無那姑娘了。

元嘉只當錯了神,自去歇着了,安穩地睡了一夜醒來,眉眼神采不減,侍女服侍着她梳洗,“公主這陣子當着不一樣了!”

元嘉笑了笑,她不必再受體熱暑氣的折磨,自是心情不錯,與太子一同用午飯時,與太子道,“趙大人尋的方子果真有用,不若哥哥給趙大人些賞賜吧。”

太子垂眸,“自是要給,嘉嘉莫操心這個了。”提起昨晚的戲班子轉移話題,“用過午飯要聽麽?”

“不必這麽急,我見見她們,同她們說說話。”

元嘉想起昨夜臺上的姑娘,唱得妙極了,她有意接觸外人,太子也不阻止,唯跟在身側,命人喊了戲班子那姑娘過來。

那姑娘很快來了,沒了昨夜的戲妝,露出一張素淨的面容,元嘉笑着望過來,目光倏忽一凝,緊緊盯着那姑娘看,那姑娘也緊緊盯着她,過了會兒,那姑娘道,“裴蘖!”

太子面色一沉,元嘉卻驚喜道,“山栀!”正要提步靠近,太子沉聲一喊,“嘉嘉……”

元嘉頓步,對太子道,“哥哥,這是我以前的一個朋友,好幾年未見了。”

太子臉色稍霁,元嘉也就轉過頭,與山栀笑道,“不曾想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

山栀亦笑,笑着笑着落下淚來,元嘉心中一動,與太子道,“我有話要與朋友講,哥哥去忙吧。”

這麽明顯支開太子的意圖,太子一瞬了悟,配合地起了身,思及山栀進來前已被搜了身,沒什麽傷人的利器,也只讓随從守在門前,自己躲在門邊,倚牆立着。

此時一個随從過來低低禀報,“柳大人已進山兩三日了,應也結束了,傅大人便帶兵圍了那幾座山。”

太子不語,揮袖讓随從退下了。

滁州山脈相連,高聳入雲,此時諸多峰頂被烏雲所攏,天幕也被烏雲所覆,這是要變天了,果然不消片刻,雨點砸了下來,雨勢越來越大,雷聲裹着閃電劈向山頭。

轟隆隆的聲音震得山都要搖起來了,山路蜿蜒,前行的一行府兵鑽入了山洞避雨,柳璟立在洞前,任由雨水沖刷着手中長劍上的血水,緊接着他往前踏了一步,雨水澆下來,洗去了面容上血污,也濺濕了散落的長發。

這幾日,他領着府兵在各山中剿殺瑞王殘餘勢力,鮮血濺滿了各山,今日終于收拾幹淨了,正欲領着府兵下山,碰上了這場大雨。

暴雨如注,柳璟的外衣很快濕透,一道閃電劈過來,亮光照出一張毫無血色的面容,昭示着他此刻疲憊至極,已是強弩之末。

驀地,一陣馬蹄聲奔至耳邊,柳璟張目望去,眼前山路上現出一隊駿馬,駿馬相繼奔過眼前,最後出現一道青色官袍,立在一柄大傘下。

隔着雨簾,傅知慬笑了一聲,“柳大人好生狼狽。”

雨勢突地小了下來,遮不住駿馬的嘶鳴聲了,适才奔過去的一隊人馬折返回來,聚攏立在傅知慬身後,紛紛對着山洞拔刀,洞裏府兵躁動起來。

柳璟回眸吩咐,“你們先行下山。”

府兵得了命令,魚貫地出了山洞,傅知慬并不阻攔,命人領着府兵們往山下去,只留了一衆持刀随從候着。

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傅知慬開口了,“他們走得了,柳大人可走不了了。”

柳璟并非沒有預料到此種情況,太子能因元嘉丢失一事備受折磨執念難消,不惜冒險也要親自出京,也能因他傷了元嘉的心而置他于死地,他不過是顆好用的棋子,用完了也該扔了。

柳璟神色自若,“傅大人說笑了,若下官走不了,豈不是錯過了傅大人的喜酒?”

傅知慬一瞬動怒,繃着下颌咬了咬牙,倏忽又冷冷一笑,“不過是杯喜酒,可有可無,本官斷不會因此辜負了公主的信任,放柳大人下山去。”

“這與公主何幹?”

柳璟聲淡如煙,目光卻如猝了毒般朝傅知慬射去,傅知慬探出兩指,從袖中小心地夾出一張信紙,慢慢展開道,“此乃公主給予本官的。”

柳璟面覆寒霜,眸色黑沉,手中長劍遂如閃電般飛去,快得持刀随從還未反應過來,劍尖已勾了那薄紙過來,薄紙沾了雨點,落入溫熱的掌心中

傅知慬不惱不怒,嗤地一聲,“柳大人可要看清楚了,本官是奉公主之命,來送柳大人上路。”

信紙上那誅殺兩字,柳璟不過掃了一眼,就心神一顫,狠狠閉上了泛紅的雙眸,這兩個字,這兩個字……

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蘖蘖的字。

蘖蘖會寫的每一個字都是他教的,裴府那麽好的日光下,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教,蘖蘖有時學得快,有時學得慢,他有時有耐心,有時沒耐心,沒了耐心就會斥責蘖蘖,會對蘖蘖冷嘲熱諷。

是因這個麽?是因為自己當時耐心不夠斥責了蘖蘖嗎?所以蘖蘖要這樣對付自己,要拿自己教會她的字,讓旁人來殺自己?

蘖蘖怎能這樣?不要自己了便罷了,到頭來,她竟這樣恨自己,恨到這種程度!

柳璟禁不住失神地心想,那麽蘖蘖是從什麽時候恨自己的呢?他嘲笑她膽小怕死的時候麽?他燒婚書的時候麽?他沒有聽蘖蘖的話,廢了裴檠胳膊的時候麽?還是說,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不知曉的時候,蘖蘖已厭棄恨極了他?

霎時間,紛亂如雪的念頭如繃緊的藤蔓,扯上他的心口死死地纏繞着,撕扯着,直叫他心魂俱裂,肝膽俱碎,一股血腥猛然蹿到舌尖,又被猛地緊閉的牙關強硬地堵了回去,只從嘴角洩出一條細細的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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