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镯子
镯子
圍堵在周圍的衆人只覺他容色煞白勝雪, 神情痛楚不堪,襯着頸旁散落的黑發,整個人有種癫狂錯亂的凄厲感覺, 一時驚得心頭狂跳, 不由退了幾步。
傅知慬雙目微眯, 想起初見柳璟時的光景,春日的細雨和風中, 他立在殿前的廊柱旁,瞥見一身緋色官袍的俊美青年緩步而來, 身側同僚豔羨一聲,“那便是從滁州來的柳純然, 頗得陛下聖心!”
那時,再沒有比柳璟更得聖心的官員,朝中同僚親眼目睹他步步高升,一路坐至文淵閣首輔, 偏偏他又豐神俊逸,雅量高致,随和待人, 委實招同僚欽佩,傅知慬亦欽佩過他,何曾想過他也有狼狽發狂的今日?
傅知慬嘲弄道,“柳大人不過是個被公主厭棄的舊人, 倒也不必這般傷心。”退了幾步, 視線往後瞥了瞥,一衆持刀随從再不踟躇, 大步踏過來,将洞口圍得密不透風。
忽地, 不過瞬間,衆人懷疑适才眼花了,不曾見過那個癫狂凄楚的柳璟,眼前柳璟已吞下所有痛苦,神色平和起來,他提着長劍立得挺直,另一手拿信紙草草拭淨唇邊血線,折好信紙放入懷中,唯有一雙眸子寒意森森,冷然薄唇勾出一抹笑,“我這個舊人總歸與公主做過夫妻,傅大人連個沒過門的新人身份都守不住,還想要我的命?”
自是戳到了傅知慬心肺,疼得他又悔又恨,他撤了遮雨的傘,擡袖接過随從遞來的長刀,幾步與柳璟對上,目眦欲裂,“今日諸峰已圍,柳大人劍術再高,也難逃一死。”
霍地雷聲又起,諸峰于漸大的雨勢中悍然而立,巋然不動,刀劍相擊的聲響被悶死在這群龐然大物中。
城中雨聲亦是未止,院落書房裏,山栀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元嘉聽得仔細,眉眼舒展,唇邊帶了點笑,“前幾年,你同你師傅來滁州,我便知曉你有了疼你的師父,也是有了好去處。”
輾轉各地唱戲,奔波勞累,看人白眼,受盡凄楚委屈,實則算不上好去處,山栀卻歡喜稱是,“師父待我極好,教我唱戲,給了我吃飯的東西,素日也極疼我,把我當親女兒看待,比起那時候我們吃不上飯強了不知多少倍!”
元嘉很是贊成她的話,“是的呢,那時候咱們不知餓了多少天才有口飯吃……”
她說得極快,背對着門口,自也沒注意到太子慢慢立在了門口,山栀也沒瞧見,拿手比劃着,“我記得清着呢,咱們到平州那會兒,你說你八歲了,我不信,咱倆躺在破橋下一直争這個,你可真能說,一張嘴巴巴的,快餓死了也有力氣呀,指不定就是咱們吵得太大聲了才引來的那無賴……”
話音一頓,她面上慌亂起來,“對不起,我太高興了!”一把握住了元嘉的手,元嘉搖搖頭,也回握了回去,“無礙,我已經不難過了,我都忘了。”
山栀的淚又落了下來,“你騙人,你怎麽會忘?那是你婆婆留給你的唯一的東西了!”
山栀記得好清楚,此生都恐難以忘懷,平州的破橋下,一無賴要欺負她們,她們奮力反抗,元嘉對那無賴拳打腳踢,無奈力氣太小了,被無賴拎着胳膊摔到地上,一個舊镯子從懷裏掉了出來,元嘉忙伸手去撈,那無賴一腳踩到元嘉手上。
元嘉疼得嗚咽一聲,山栀急了,使出渾身力氣去推那無賴,那無賴紋絲不動,踩得越發用力,元嘉疼得眼淚都出來了,山栀一把抓住無賴的手腕咬了上去,無賴疼得另一掌甩到山栀腦袋上,山栀還死死咬着不松,元嘉倒在地上撿起一塊磚頭揚手砸了過去,砸到了無賴腹部,無賴怒極,一把拎起元嘉,和山栀一起砸向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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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瘦弱的小姑娘被砸得腦子迷糊,那無賴撿了舊镯子放懷裏轉身要走,元嘉還不放棄,猛地撲過去抱住那無賴的腿,狠狠地瞪着無賴,“把镯子還給我!”
無賴低下頭,露出一個惡劣的笑容,山栀一瞧撲過來就拖了元嘉跑,“不要了!不要了!”兩人磕磕絆絆地往前跑,元嘉邊跑邊哭,山栀回頭喘着氣說,“別哭了,把力氣都哭沒了。”
元嘉這才住了口,她們跑了好長的路才敢停下來,天都黑了,他們倒在無人路過的地上,元嘉又哭了起來,山栀沒了力氣,良久才攢夠勁兒吐出一句,“你的力氣真多啊!”
元嘉也沒什麽力氣,她只是太傷心了,她哭道,“那是婆婆留給我的,我要餓死的時候都沒有動過……”
元嘉不知道自己在什麽時候記的事,她剛記事時,心裏沒有爹娘的概念,身邊只有一個婆婆,婆婆年紀好大了,笑起來滿臉皺紋,可是懷抱好溫暖,她每夜都躺在婆婆懷裏入睡,然而她才記住婆婆長什麽樣子,婆婆就撐不住了,在一個黑夜裏不和她說話,不抱她了,只靜靜地躺着不動,她茫然地捏着婆婆塞給她的舊镯子,不知怎麽辦。
第二天,屋裏來了一群人,她眼睜睜看着他們卷起婆婆擡了出去,她把舊镯子塞入懷裏,跟着他們走,看着他們把婆婆埋在坑裏,又把土堆成小山,他們走了,元嘉就守着土堆,守了兩日,有個路過的僧人見她氣息奄奄,救了她,帶她進了寺廟。
元嘉在寺廟過了幾年,僧人們可憐她,不忍她餓死,她這才得以長大,也知道了很多事情,努力做雜活回報寺廟。
後來寺廟香火不盛,僧人們天南海北地去了,她也得離開了,路上遇到了山栀,兩人一起到了平州,一路上哪怕要餓死了,她都沒想過打舊镯子的注意,因為每每看到舊镯子,她都想起婆婆,那是婆婆留給她唯一的東西了,卻被無賴搶走了。
山栀知了詳情,也跟着她哭了起來,兩人哭得沒了力氣,慢慢地睡去了,第二天醒來,兩人爬上山進了寺廟,這才有了吃食,兩人吃飽了,元嘉慢慢說,“我不要在這裏了,我要走了。”
可是,山栀不想走了,她不想走長長的路了,她知曉元嘉丢了镯子傷心,她不知道怎麽勸元嘉留下來,只好說,“那你要去哪裏?”
元嘉搖搖頭,“我不知道。”
兩人在這一天道別,元嘉自己下了山,約莫十年後,兩人在滁州相遇了,那時候元嘉已嫁了柳璟,做了知府夫人,再不是被人欺負的小姑娘了,她好像也忘了讓自己哭了一整夜的舊镯子,忘了記憶裏的婆婆。
那天,元嘉央求柳璟陪她去戲園聽戲,在二樓瞥見一張臉,心裏跳了跳,追下樓去,身後柳璟容色緊張,匆匆跟上,元嘉在門前拽住了那姑娘。
那姑娘奇怪地回頭,四目相對,元嘉張口道,“是我,我有名字了,我叫裴蘖!”
那姑娘也驚道,“我知道,我也有名字了,我叫山栀!”
兩人驚喜地抱住對方,才說了會兒話,就有人來喊山栀了,是個溫和的中年女子,山栀對元嘉低語,“那是我師父,對我很好,教我唱戲,我現在過得可好了!”
元嘉為她高興,也低語道,“身側是我夫君,他救了我,對我……很好,我過得也極好!”
兩人對視一眼,都很歡喜,山栀遺憾道,“我要走了,師父今夜帶我離開滁州。”
“以後還會再見的。”
兩人匆匆分別,元嘉目送山栀離開,一時沒了聽戲的念頭,要柳璟帶她回去,柳璟也沒多問,她倒有些不安,主動解釋道,“那是我很久之前的朋友。”
柳璟淡淡嗯了一聲,元嘉也沒多說,回了裴府,柳璟說府衙有事,要回府衙一趟,讓元嘉自己歇着,元嘉道好,她是真以為是府衙有事。
直到今日,山栀思及一件事,事關那舊镯子,她想着還是和元嘉提一聲,“前幾年,我們滁州碰了一面,也沒多說,本來師父那夜要帶我走的,被你夫君攔住了。”
元嘉一驚,“我夫君?”
山栀點點頭。
那夜,山栀告別元嘉,本已坐上了離開的馬車,卻被師父告知,“知府大人要見你,別怕,是好事,知府大人是問你些話,放寬心。”
山栀被人請到了茶樓雅間裏,房間裏坐着的知府大人極為年輕,極為俊雅,對着她微微一笑,“姑娘适才見過我了,可還記得?”
山栀脫口而出,“記得,大人是裴蘖的夫君。”她看着青年笑了起來,一雙春眸熠熠生輝,笑聲也愉悅得很,“是,我是蘖蘖的夫君。”擡袖請她坐下,命人為她奉茶,很是斯文周到。
那時,山栀暗嘆裴蘖可真是好命,能尋得這等絕好風姿的知府夫君,她聽知府大人道,“我本想問蘖蘖一些她的舊事,但恐耽擱了蘖蘖休息,她一貫休息得早,不知可能耽擱姑娘些時間,與我講講蘖蘖的舊事?”
山栀被師父叮囑過,自是回得細致,那舊镯子之事自也講了,講着講着,她不敢說了,因着對面知府大人臉色沉得難看,半晌她才聞得一道嘶啞聲音,“姑娘可還記得那無賴樣子?”
山栀小心道,“還有些印象。”
知府大人命人奉來紙筆,山栀不會作畫,只能口述,知府大人又命人找來畫師,反複畫了多遍,山栀才點頭,“有些像了。”
山栀走時,只覺知府大人和她進來時大為不同,大人不會笑了,垂着唇角,容色淡淡,“多謝姑娘了。”
山栀不由地問,“大人會為裴蘖尋回那镯子麽?”
“自然,我夫人的東西豈能落入他人之手?”大人命人送她離開,她出了門口,回頭瞥了一眼,房裏只剩大人一人,大人坐在椅子上以手覆面,肩膀凄凄地塌下去,她篤定地想,這個知府大人在因裴蘖吃了太多苦而傷心。
山栀如今回想起那一幕,也還是這般篤定,她張口道,“裴蘖,你夫君真是疼你,那镯子也應替你找回來了吧?”
元嘉卻是怔怔的,神色茫然地啊了一聲,“我……我不知曉……”猛地立了起來,一顆心揪得叫她說不出話來,镯子找回來了麽?柳璟幫她找回來了麽?
猛地憶起,她趁柳璟病重逃離裴府的一夜,柳璟病了,靠在床邊要抱她,她假意柔軟,任由柳璟抱得牢牢的,柳璟輕輕道,“蘖蘖,我命人尋了一個東西,明日該到府裏了,你見了定會開心的。”
那時她一心想着要走,無暇顧及其他,只一味順着柳璟,不曾想過什麽東西,後來她自是走了,更不會見到那東西了,會是镯子麽?會是婆婆給她的镯子麽?
多少年了,元嘉覺着她已忘了婆婆,忘了那镯子,可是她錯了,她不曾與柳璟提,不曾與皇帝皇後太子提,覺着提了舊事也是惹他們傷心,卻騙了自己,她哪裏忘得掉?
元嘉急急地轉過身,口中喃喃道,“把柳璟找來,把柳璟找來,哥哥……”目光瞥及門口的太子,到了嘴邊的聲音被掐斷了,她心知所有話已被太子聽了去,驚慌地奔過去抱住了太子,“哥哥不要傷心,我就苦了那麽一點,後來柳璟救了我,柳璟把我養得很好,很好的!”
不知何時,随從早已跪了一地,太子立在門檻上,以手覆面,眼淚無聲地落下,五指早已濕答答的,元嘉抱不住他了,他順着元嘉的身體滑下來,跪在元嘉的腳下,元嘉心疼地俯身抱住他,他只是搖頭,說不出什麽話來。
有些事,不知便不知了,知了就是萬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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