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悔恨

悔恨

太子如被利刀剖開胸腔, 被人拽出一顆血淋淋的心髒,疼得塌下雙肩,身子顫動, 元嘉雙眼一酸, 快要落下淚來, “哥哥若這樣,我也要傷心死了。”

太子恍若未聞, 只垂着腦袋,任由眼淚砸到地上, 渾然無半點太子殿下的尊貴儀态,元嘉也伏地一跪, 伸手輕輕握住太子的手腕,将太子覆面的手掌挪開,拿衣袖一點一點拭去太子面頰的淚水,輕輕哄道, “哥哥若想為我做些什麽,不妨把柳璟找來,我問問他, 倘若镯子找回來了,我會很開心,很開心……”

“嘉嘉……”

太子驟然聚攏了心神,攥緊了元嘉的衣袖, 半晌側過狼狽的面容, 喚來随從,吩咐他去找柳璟, 元嘉起身,在旁補道, “問清楚柳璟镯子的事,倘若有镯子,讓柳璟一并帶來。”

随從知曉圍山一事,當即聽令去了,元嘉卻不知柳璟身在滁州,只當要費些時間功夫,命随從領着山栀回去休息,山栀離開後,她動了動被太子攥住的衣袖,要太子起身落座,太子一言不發地做了。

兩人無聲地坐在窗下,夏雨已停了,縷縷夏風從窗外拂過來,帶來雨後清新的氣息,元嘉動動鼻尖嗅了嗅,泛紅的桃花眸子彎了彎,太子定定地望過來,失了神般痛苦呢喃,“嘉嘉,孤……”

元嘉不願太子陷入愧疚自責的泥沼,對着太子笑起來,她生了一副好容貌,素日端着容色,神色冰冷,也不曾損一分豔色,笑起來更是豔絕春光,與皇後像了幾分,這讓太子一瞬緊閉雙眼,心裏發了狂地叫嚣,這是妹妹,孤的親妹妹,受了那麽多苦的妹妹……

元嘉心知他倍受煎熬,本欲出聲安撫,轉念一想,适才安撫并無作用,還是讓哥哥獨自平息情緒,自己靜靜地陪着哥哥就是了,叫哥哥知道自己就好好地坐在他的身邊。

房裏寂然下來。

暴雨沖刷過的諸峰巍峨秀麗,山路上傳來隐隐的馬蹄聲,柳璟身處被圍攻将死的絕境,他喘了口粗氣,倚着山壁坐好,不顧身下血水污糟,扔了長劍,擡起流血的胳膊從懷中抽出信紙,慢慢地展開,信上留着殘血,還有那兩個誅心的字……

幾步之遠,傅知慬狼狽地靠着随從,捂着流血不止的手腕,冷冷地望過來,随從驚懼地勸着,“大人還是快下山就醫吧,倘若晚了,這手腕……”就廢了。

傅知慬不語,側頭看了一群新增的府兵,示意他們上前圍了柳璟,府兵疾步上前,離了柳璟兩步遠,柳璟一眼未看來,只垂頭用指腹摩挲着那兩個字。

散下來的黑發遮了他的面容,他瞠目瞪着那字,灼灼視線要把信紙燒了個窟窿,轉瞬目光又緩和下來,柔柔的,仿佛望着的不是字,而是元嘉,他在心裏呢喃,蘖蘖,你讓我死,我便死好了……

死在這兩個字下……

柳璟再沒料到,自己會有這麽一天,不是死于病重,不是死于朝堂,也不是死在裴府,世間死法千千萬,元嘉獨獨要他死在自己的命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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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璟如棵蓬勃茂盛的大樹,以摧枯拉朽之勢失了生機,他揚頸望了眼天幕,淩亂的黑發滑下來,露出一張頹靡無色的面容,山谷上空一群覓食的鷹群盤桓已久,他禁不住想,倘若自己死了,裴檠被他支去了楚州,自無人替他收屍,倒是這群老鷹會吃了他。

柳璟嘲弄地閉上了雙眸,耳邊忽地傳來陳年裏裴蘖的聲音,她趴在床頭抱着柳璟的胳膊,要柳璟快快好起來,柳璟捉弄她,“你的香白上了,上了這麽多次,也不見菩薩保佑我一次。”

裴蘖氣惱,“是你自己不注意身體,總累着自己,不要對菩薩不敬,我還要求菩薩保佑你長命百歲呢!”

裴檠在旁也附和,“是啊,怪你自己,你再這樣累着自己,我和小蘖要氣死了!”

柳璟笑了起來。

長刀橫在了柳璟的脖頸上,柳璟猶如未知,神思浸在陳年的聲音裏,心頭悔恨交加,只餘一聲哀嘆,好裴蘖,好裴檠,往年對自己掏心掏肺的裴蘖裴檠……

是自己固執己見,執迷不悟,惡劣專制,傷了他們的心,他讓裴蘖恨自己,他讓裴檠失了胳膊,倘若自己死了,他們會傷心麽?倘若裴檠從楚州回來,知曉自己騙了他,聽聞自己死了,會傷心麽?倘若傅知慬帶回自己身死的消息,蘖蘖聽了,可有一絲反應?可有一絲憶起從前?她那麽心軟,會為自己怔然一瞬麽?

柳璟霍地憶起,往年裴蘖從廟裏回來的那一幕,“裴璟,我和菩薩求過了,你要長命百歲!”換來他不甚在意的一聲,“倘若我死了呢?”裴蘖大叫,“你不會死,你不要死,無論如何,我都不要你死!”

長刀已割到柳璟的脖子上,血線淌了下來,衆人不覺松了口氣,傅知慬正欲轉身離開,柳璟猝然睜開眸子,神色陰戾地一把握住那府兵手腕,迅疾地一扭,府兵失了戒心,始料不及,慘叫一聲,長刀落地那一瞬,柳璟撈起長劍起了身,身體搖晃了幾下才穩住,口中只有一聲,“我還不能死……”

傅知慬面色極其難看,“這就由不得柳大人了!”示意衆府兵起身,柳璟将信紙收入懷中,正欲提劍,陣陣馬蹄聲奔來,轉眼到了跟前,那随從跨馬而下,不敢耽擱時間,直沖柳璟而來,“奉公主之命,詢問柳大人一事,柳大人可還記得當年為公主尋的镯子?可有尋到?”

傅知慬面色一沉,暗道不好,倒是柳璟聽罷罕見地怔然,随從急急催促一聲,他方豁然大悟,笑了一聲,“自是尋到了,在裴府放着,公主可要要?”

随從一喜,“公主與殿下都急着要,柳大人快下山去拿镯子!”瞥見柳璟一身血污,揣度太子心思,“柳大人拿了镯子,記得換身衣服,莫驚了公主。”

柳璟絕處逢生,又聽元嘉要見他,洶湧如潮的狂喜湧進心頭,叫他提劍的手抖動不已,貼着胸口的那信紙不再是索命的噩夢,正發燙地熨着他的五髒六腑,暖活了他這棵枯死的樹,他在心裏不住地呢喃,好蘖蘖,我的好蘖蘖,謝謝蘖蘖叫我活過來……

柳璟越過沉默的傅知慬,帶着随從下山去了裴府,府裏大夫見他受傷,大驚地上前治療,随從勸他包好傷口,柳璟思付到太子心思,配合起大夫動作,等包好了傷口,換了衣服,他撐出素日的從容清舉,去房裏尋出元嘉以前的匣子,打開拿出舊镯子,又小心地将信紙放進去,同随從一路到了院落。

随從領他過了拐角,他一擡眸便瞥見了窗前那張令他朝思暮想的容顏,窗前綠蔭濃密,繁枝探到窗棂處,映出他再熟悉不過的眉眼,那雙桃花眸子在笑,在對着旁人笑,笑得還如以往那般好看。

柳璟極快地阖眸,忍着快要燒死自己的妒火,在心底告誡自己,不要貪心,現今能得見一眼笑顏,已是好到極致的事了,其餘都等往後,等往後……

柳璟垂眸立在門前,聽随從通報,房裏傳來太子的一聲,“進來。”他邁步進去,餘光瞥見元嘉的裙角,直挺挺地跪了下來,“臣柳璟見過公主,見過殿下。”

元嘉已收起面上訝然,适才太子已告知她柳璟在滁州做推官了,她沒了訝然,心頭蹿起期待,下了座疾步到了柳璟面前,“柳璟,镯子呢?”

柳璟擡起頭望去,心神激蕩,離得好近,她主動過來的,離得好近,他一伸手就能抱到了,他一瞬要擡起雙臂,又暗暗死死地壓住了這個念頭,只擡起手,從懷中掏出那镯子,虔誠地遞過去,微微一笑,“公主的東西,物歸原主。”

元嘉飛快地抓過去,緊緊握在掌心裏,眉眼有些難耐的歡喜,她的镯子回來了,她許是太開心了,竟多看了柳璟一眼,對柳璟多說了句話,雖然只是喊了一聲,“柳璟。”依舊叫柳璟歡喜若狂,柳璟緊緊盯着她,“臣在。”

可元嘉轉瞬又收回了視線,盯着镯子翻來覆去地看,柳璟貪戀地渴求着她再喊一聲,又想說能否看在镯子的份上不要他死了,又怕一開口驚了元嘉,到底沒說。

太子面色不悅,示意随從過來,“镯子既回來了,柳大人先行退下吧。”

元嘉不語,再不注意柳璟了,柳璟垂眸掩去癡念,同随從出了房門,又被随從帶去了一牆之隔的院落。

元嘉坐回椅子上,手裏捧着镯子,心裏滿足得不行,思及柳璟到底給她尋回了镯子,圓了她的一個心願,那些裴府的舊事也早已随風去了,笑着同太子道,“哥哥,先前因為裴檠,我是有想過要柳璟的命,現今便算了,他做官是極好的,就讓他在滁州做官吧。”

太子明白元嘉的意思,是要宮中不必再對柳璟做什麽,他一時沒說話,聽元嘉疑惑道,“哥哥說柳璟在做推官,推官不适合柳璟,不知他怎麽做了推官?”

太子心裏嘆息,妹妹是個心軟的,淡淡道,“滁州缺個推官,他就去了,嘉嘉覺着他不适合推官,适合什麽?”

元嘉為難了,她只知道推官掌推勾獄訟,自打她認識柳璟,就沒見過柳璟做這些,下意識認為柳璟不行,至于柳璟該做什麽,她也沒什麽頭緒,而且柳璟做什麽,和她也沒什麽關系了,她适才只疑惑地問了一下,一時就不說話了。

太子當她不開心了,心想自己和妹妹較什麽勁兒,讓柳璟在滁州做官好了,讓柳璟在滁州做一輩子的官更好。

他露出笑容哄元嘉,“孤适才想起,柳璟以前在滁州做過知府,推官是不适合他,那這樣,讓柳璟升一下,做通判如何?”

“哥哥看着辦好了。” 元嘉也沒了談柳璟的心思,想起山栀,笑道,“我要讓山栀瞧瞧我的镯子,哥哥坐着吧。”她起身就走了,腳步輕盈,可見是當真開心。

太子滿腹的苦澀痛苦裏終于多了點歡喜,擡步去了隔壁院落,見柳璟容色發白,也知他便是沒死成,也受了傷,又見他在元嘉面前絕口不提山中事,沉下的面色好了些,“柳璟,你可真是好命,也不知以後是個什麽死法。”

柳璟一聽便知,這是元嘉不要他的命了,宮中也不要他的命了,他可以好好做官,雖仍離元嘉很遠很遠,到底有了希望,思及至此,不由心底泛起綿密的溫情,是蘖蘖心軟放過了他。

半晌,他聽到太子的聲音,“柳璟,将你知曉的所有公主的事情都講與孤聽,無論何事,都不準隐瞞!”

聲含絲絲的痛苦,叫柳璟默了一下才應下來,寂然的房裏,太子袖中的雙手禁不住害怕地顫着,他怕聽到不好的事,可又想知道,柳璟立在窗下,凄酸地以手覆住懊悔的面容,“殿下,有些事過去了……”

“說!”

柳璟垂下眸子,聲幹音澀,“臣初見公主,公主在行刑臺上,是個死囚犯……”

太子失聲驚叫,“柳璟!”

柳璟閉口,腦中閃出一幕,那是個目露蓬勃生機的姑娘,她被壓在行刑臺上,柳璟立在臺下,身側議論紛紛,都說她殺了人,死了也不可惜。

可是,柳璟望着她,望進那一雙求生的眸子裏,心裏直道可惜,正欲離開,不想那姑娘也望了過來,口中無聲地祈求,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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