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抗旨

抗旨

迎上太子探尋的目光, 元嘉只笑了笑,不欲多說,若說她有多信柳璟的話, 那倒也沒有, 太子以為她信了柳璟, 柳璟以為她信了自己,只有她自己知曉, 這份信任不過是水中月,虛假得晃眼罷了。

聖旨出了勤政殿, 一路快馬加鞭被送至滁州府衙,柳璟神色平靜地接了聖旨, 府衙新任的齊知府笑道,“恭喜柳大人這麽快就有了進京的機會,柳大人且放心進京,府衙有本官及諸位大人在, 定不會叫柳大人憂心。”

柳璟面上浮出了點笑,一雙眸子無情無緒,“諸位大人在, 下官自是放心,說來還得多謝大人,若非大人将剿匪事宜交予下官,并将功勞全積于下官一身上報京中, 下官也得不了進京的機會。”

齊知府被他淡淡的眼神一望, 心頭猛跳,當下退了一步, 被身後的傅知慬抵住了身形,他穩住心神, 勉強撐出一個笑,“柳大人過謙了,此次能剿匪成功,柳大人是真功不可沒。”

齊知府很快與傅知慬邁步出去了,兩人拐過走廊,齊知府才敢呼口氣,緊張道,“他是不是知曉了?”

傅知慬皺眉,“大人還指望他是個糊塗的?”見齊知府為難地皺巴着臉,提醒一聲,“大人可別忘了殿下調大人來的原因。”

齊知府登時接道,“沒忘,沒忘,眼下柳璟已進退兩難,你我也算按殿下意思行事了。”傅知慬只道,“大人記得便好。”提步走了,齊知府匆匆跟上。

這廂柳璟已告知裴檠要準備進京事宜了,裴檠歡喜歸歡喜,心頭又有些憂慮,“兄長不是許了公主再不進京?”

柳璟颔首,“我确實不會再踏入京中一步。”說着帶上裴檠跨馬而行,快行至京中時,天幕落了初雪,如絮随風斜飛,兩人依然揮鞭不止,在雪中繼續前行。

冬雪緩緩飄落,得了聖旨的外地臣子紛紛奔至京中進宮面聖,及至除夕夜前一日,早已知柳璟要進京的趙齊明打探消息,得知外地臣子唯滁州官員未至,心中突突地跳,索性到了城門口去等着。

已是正午了,地上積了厚厚的雪,灰沉天幕上飛雪不止,廖廖的幾個行人行色匆匆,歸心似箭地入了城,唯有趙齊明徘徊不定,揚頸張望,忽聞得馬蹄聲陣陣,瞧清那跨馬而來的兩人面容,面上大喜,可算到了!

兩匹高頭大馬落蹄止步,柳璟與裴檠翻身下馬,趙齊明迎上來,柳璟望着城門口,知曉他擡步就能進去,然而他不能,他再不能恣意而為,再不能叫元嘉失望,他伸手将裴檠推給了趙齊明,“大人且帶裴檠進去,若有機會,可讓裴檠見公主一面。”

裴檠似有所料,低頭不語,趙齊明疑惑不已, “純然是何意思?”

柳璟目光清明,微微一笑,“我曾允諾公主,此生再不入京一步,今到城門口就好。”

趙知府面色猛變,“純然,你在開什麽玩笑!你接了聖旨,若是不進京,便是抗旨不遵,你不命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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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檠定定地望着柳璟,柳璟唇邊笑意不減,輕輕搖頭阻止了趙齊明還要開口的動作,“我會跪于此處向陛下請罪,無論陛下如何降罪于我,我都不會入京一步。”

冬雪漫漫,天幕昏昏,又值年關,城門口寂寥冷清,柳璟心意已決,神色從容地要兩人離開,屈膝跪于城樓前,垂下的袖中手指摩挲着一枚玉佩,那曾是元嘉送予她的,他撫摸玉佩,心底泛起暖意,慢慢地垂下了眸子。

趙齊明身形踉跄地後退幾步,吶吶道,“這可如何是好!裴檠,快勸勸你兄長!”

裴檠不出聲,只有搖頭。

他再不會勸兄長了,他徹底明白了兄長的意思,先前他也糊塗過,以為能阻止兄長追逐公主,如今他無比清醒,他是不舍兄長受苦,不願兄長丢棄性命,可兄長甘之若饴,兄長這條命已不屬于兄長,更不會屬于他,這條命屬于公主,兄長願意死在與公主的許諾中,他無話可說了。

裴檠拉着神色慌張的趙齊明進了城,高聳的城門不遠處,柳璟一人跪得挺直,落雪很快覆滿了他的肩膀。

說來這雪下了幾日了,也未有消停的跡象,及至傍晚了,天幕還在綿綿不絕地垂下雪瓣,朝臣及家眷踏着積雪入宮參加年宴,宴上群臣跪拜帝後兩人,唯獨少了滁州的柳璟,皇帝居于高座,垂眸睃了一眼,不在意地收回了視線,下方趙齊明心頭惶然,食不下咽。

元嘉今夜并未出席年宴,青栀恐她無聊,與她說起年宴情況,元嘉從她口中得知其他皇子都在,太子倒是沒去,心中訝然不已,她沉吟道,“我們去東宮瞧瞧皇兄。”

及至東宮,太子竟也不在,元嘉問詢宮人,宮人也不知,元嘉心生疑惑,派宮人去尋,尋了許久也未在宮中尋到,元嘉憂心起來,只能派青栀去宴上問問皇帝。

元嘉在東宮書房等了沒多久,忽聞腳步聲陣陣,擡頭一望,竟見皇帝面帶笑意地踱步進房,她驚訝地起身,“父皇讓青栀告訴兒臣一聲即可,何須父皇自己來?”

皇帝渾然不在意自己在年宴上丢下百官來看女兒有什麽不對,朗聲一笑,“朕想見見嘉嘉。”示意元嘉坐在椅子上,大掌摸了摸元嘉的腦袋。

元嘉有些不好意思,她已經不是小姑娘了,可母後總喜歡抱她,父皇皇兄也喜歡摸她的腦袋,她輕輕地喊了聲,“父皇……”

皇帝聞言,容色一動,俯下身子,屈膝低在元嘉身前,他已年過四十了,笑起來眼角堆起皺紋,“嘉嘉,喊朕一聲爹爹吧。”

元嘉被這輕柔的一聲觸動心弦,擡起眸子,見皇帝這般伏低的姿态,驚了一下,皇帝沖她安撫地笑了笑,“莫怕,爹爹喜歡嘉嘉,想疼嘉嘉才這樣。”

元嘉鼻頭一酸,雙手親近地摟住了他的胳膊,張口道,“爹爹……”

皇帝笑着應了,“你皇兄同朕說了,你在滁州為爹爹娘親祈了福,爹爹娘親很高興,你皇兄還說你往年喜歡去那廟裏。”

元嘉笑着點頭,臉頰輕輕地貼上皇帝的胳膊,她沒有說喜歡去廟裏,是因幼時靠在廟裏活了下來,她只說她喜歡滁州那個廟,說起柳璟重整寺廟也是神色自若,并無異處。

皇帝聽到最後,緩聲道,“嘉嘉,說到柳璟,你皇兄也同爹爹說了,你想柳璟好好在滁州做官,是麽?”

元嘉有些奇怪皇帝提這個,将臉頰從皇帝胳膊處移開,想了片刻,還是點點頭,“我聽說爹爹召了柳璟進京,眼下他應在宴上了吧?”又想起太子不去宴上,也不知去了哪裏,心裏一驚,“對了,皇兄真不在宮中麽?”

“嘉嘉莫急,你皇兄不會有事的。”

元嘉放心下來,皇帝眸色一沉,幾次三番想要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下去,可一對上元嘉明淨的目光,心裏重重地嘆了口氣,到底說了出來,“你皇兄不在宮中,柳璟……也不在宴上。”

元嘉眉尖一颦,腦中立時明了許多,只看着皇帝不說話,皇帝心裏微慌,索性直接講明了,“柳璟抗旨不遵,眼下在城門外跪着,爹爹讓你皇兄去處理了。”

說到底,皇帝還是同殿試那次一樣,唯恐傷的是柳璟,影響的是元嘉,若不是顧忌着元嘉,柳璟死一百次都不足惜,且此次柳璟進京一事,也是皇帝親手拟旨定下的,然而事到臨頭,皇帝犯怯了,他竟然不敢瞞着元嘉弄死柳璟,他只敢征求元嘉的意見,“嘉嘉要柳璟死麽?”

不知何時起了夜風,卷得雪瓣在空中淩亂飛舞,城門處立起了一柄柄照明的火把,四周亮堂堂一片,一簇簇飛雪被火把消融出水,滴水浸入了柳璟身側的積雪。

柳璟已在雪地裏跪了幾個時辰了,仍巋然不動地挺直着上身,揚起的脖頸被雪瓣消融出的水滴浸濕,望向城樓之上的目光平靜無波,他整個人都靜得出奇,默默地看着城樓之上的太子搭箭拉弓。

霎時間,紋絲不動的視線之中,一支長箭穿雪而來,挾着夜風雪瓣,噗一聲插入柳璟的肩膀,柳璟悶哼一聲,身形微動,袖中手指捏緊玉佩,目光仍直視城樓之上,等着下一箭的來臨。

下一箭來得很快,太子毫不猶豫地射了過來,箭頭兇狠地直插柳璟的胳膊,柳璟垂下的視線擡起,隔着遠遠的距離,第三箭破空而來,捅入了柳璟的胸膛,柳璟忍耐地阖了阖眸子,再度睜開眸子時,唇角微微一勾。

他不甘心死于山中圍殺的那一日,恐怕如何都想不到,今夜願意死在與元嘉的許諾中,他受着渾身的疼痛,霍地明白了什麽叫退步。

他那個幼時受了許多苦的妻子,皇帝曾為她于大殿鞭打自己,卻因見她來了,再惱再氣還是丢了鞭子,哄她去了。

今夜太子要為她在城樓上射殺自己,箭箭都帶着怒張的殺意,竟處處不切中要害,太子因她不敢一箭穿心,便是滿心惱恨,亦是畏手畏腳。

原來退步是這樣,這天底下兩個掌着生殺大權的男人因為她而退步,放棄了自己的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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