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不舍

不舍

柳璟耳邊響起元嘉曾經的質問, “柳璟,你私心作祟,次次只顧自己舒服暢快, 可有一次考慮過我與裴檠?”

他那時道, “考慮你們什麽?”

竟是這般的傲慢固執, 不懂得為裴蘖裴檠退那麽一步,曾經之語回饋到自身, 比太子射來的長箭還要傷心傷肺,可惜縱使如今再懂得, 也無法回到過去改變什麽了。

柳璟凄凄地垂下嘴角,凝住的視線裏忽地出現了一道人影, 那道人影立于城牆之上,于夢中出現過太多次了,他貪戀地盯着,甚至渴求着第四箭的到來, 這樣就能把那人影的目光帶到自己身上來。

不過一瞬,他又格外忐忑,恐元嘉不信自己, 恐元嘉誤會自己在耍什麽手段,張口想解釋自己跪于此地并非貪圖什麽,是真的心甘情願守住那個許諾,薄唇動了幾下, 還是沒能發出聲音來, 覺着元嘉離自己好遠,便是說了, 她也聽不到解釋,唯有擡眸靜靜地望着, 等着那遲遲不來的第四箭。

城樓之上,太子肩膀落滿了雪瓣,唇角緊緊地抿着,拉緊弓弦的手僵着不動,垂下的衣袖被元嘉輕輕地扯了一下,慢慢地,他松了手勁兒,弓箭脫手墜到了地上,大掌往後一揚,握到随從奉上的傘柄,側目凝視着元嘉,替元嘉撐起了大傘。

傘面遮住了紛飛的雪瓣,攏住了兄妹兩人,元嘉一時無聲,慢吞吞的視線落在了城下,那明晃晃的火把下,那男人身染血色跪得直挺,一雙眸子定定地望過來,似是四目相對,她瞧不清男人俊美的面容,瞧不清男人眸中的情緒,但她的心還是顫了顫,神情茫然地向太子尋求答案,“他這是在做什麽?”

“嘉嘉,他在信守與你的許諾。”

太子斂目壓住所有情緒,自打他在滁州聽元嘉提及舊事,心頭已有預感,他可以讓柳璟陷入兩難跪在雪地裏,卻不能不如實回答元嘉的問題,何況,元嘉能出現在這裏,那就代表一件事,她不想柳璟死。

元嘉是不想柳璟死,她萬沒料到昔年慣會騙她的柳璟會為了那句諾言抗旨不遵,他似乎真要變了性子,把許諾當成一件天大的事來踐行,分明他就不是這樣的人,做什麽要這樣看重自己和她的諾言?

元嘉一瞬冷了臉,“皇兄不必為我撐傘,把弓箭給我。”

太子眸光一閃,撤開大傘,接了随從遞來的弓箭,遞予元嘉時有些不放心,元嘉不管不顧地接過來,搭箭拉弓,“往年他也教了我幾回,興許射不住,多射幾次就好了。”

一支長箭嗖得一聲飛向柳璟,柳璟見她要親自射自己,依舊目不轉睛,毫不躲避,早已疼麻的心并無特殊的痛楚,甚至古怪地湧出了澎湃的歡喜,于他來說,死在元嘉手裏是他不曾想過的好事。

只是,看着插入雪窩的長箭,柳璟挑了挑眉,探臂将長箭抽出來緊緊攥在手心,感受着箭上她殘存的溫度,挑起的修眉狠狠一皺,只恨死前離她太遠,無有機會近距離瞧她一眼……

緊接着第二支箭臨空而來,堪堪插在他的身側,他忽地笑出了聲,這個準頭還真和往年一樣離譜,往年他得了空,與裴檠習過射箭,元嘉見了也要學,他便教了元嘉幾次,興許元嘉也只是鬧着玩,次次射不中,後來便不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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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璟撿起第二支箭,仰頭對着那城樓之上笑了笑,好似上身滲出的鮮血不存在,好似渾身的疼痛都不存在,不過一瞬,這個笑換來寒光凜凜的一箭。

那箭頭正中胸前,擠到了太子先前射出的那支裏,柳璟驟然呼吸急促,掌心一松,玉佩與長箭悉數落地,他竭力望向城樓,奈何眼前陣陣發黑,什麽都瞧不清了,勉強撐了幾息,終是一頭栽到了雪地裏。

雪地裏沁出一抹血紅,元嘉拉弓的手不松,下一支箭須臾就飛了出去,斜插在了柳璟身側,太子望了一眼,淡淡道,“射了四箭,中了一箭,他教得真爛,改日孤教嘉嘉。”

元嘉置若罔聞,還要再射,太子扯住了她的衣袖,認輸一樣地低下頭,不甘心地,石破天驚地道出元嘉的迷茫,“嘉嘉,收手吧,你舍不得他死。”

元嘉神色一僵,直愣愣的視線盯着那雪地血色越浸越多,遲了半晌才忍住心中泛酸的情緒松了弓箭,狡辯似地吶吶道,“是他執意要給那許諾,執意死守那許諾……”

她搖着頭退步,心底再止不住翻滾鬧騰的莫名情緒,這種情緒自她離開裴府已不存在了,時隔多年又纏上心頭,絞得她一顆心發酸發軟,随着腦中閃出了太多舊年的片段,她猛地轉身,正要下樓,晃動的目光正對上皇帝沉沉的面色,“嘉嘉。”

皇帝不知在兩人身後立了多久,怕是将所有都瞧清了,他面無表情地瞥了一眼太子,太子偏開了視線,瞥向城下時目光一閃,那樓下已沒了柳璟,只留下一片殷紅的血跡。

元嘉張了張口,未能發出聲音來,皇帝臉色緩和,“嘉嘉莫急,和朕下樓去吧。”元嘉愣愣地被他護着下樓了,樓下停着馬車,元嘉進了車內,才發現皇後也在,正笑意柔柔地張開懷抱,“母後抱抱,可以麽?”

元嘉撲過去,皇後輕輕地拍着她的後背,拍了許久,她的情緒才緩和下來,窩在皇後懷裏不動,笑道,“我要是個小孩子就好了,就這樣一直抱着母後……”

不必颠沛流離,不必去過滁州,不必遇到柳璟,那她就會永遠開心地待在帝後及太子身邊,做一個有親人的小姑娘……

“不做小孩子也可以一直抱着母後。”皇後摟緊了她,心中收起對柳璟的惱恨,哄着她道,“別怕,柳璟不會死的,你父皇已命太醫去看他了,要他進城麽?”

車廂裏默了良久,元嘉才搖搖頭,她埋首在皇後懷中,和皇後一起回宮了,皇後看着她歇下了才出寝殿。

殿外皇帝與太子立着,中間隔了一人的距離,皇後看着兩人都不怎麽好的面色,靠近兩人嘆了口氣,“故舊難消,何況嘉嘉這般心軟,她是對柳璟又起了……”

“年後要柳璟回京麽?”太子突兀地打斷了她的話,招來皇帝沉沉一眼,“不會,很晚了,太子該回去了。”

太子默了一下,提步離開,皇後神色奇怪地問皇帝,“他做了什麽惹陛下這麽生氣?”

皇帝不發一言地旋身離開了。

城外車廂裏,蔣太醫奉了聖命,神情麻木地為柳璟處理好了傷口,趙齊明本來也在,被裴檠趕回城裏去了,此刻裴檠坐在一旁笑道,“真好,兄長今夜又撿了條命。”心裏清楚,終究是公主心軟,宮中又願為公主次次退步。

蔣太醫沒好氣道,“是啊,又活了一次!”

裴檠笑出了聲,蔣太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兩人守到半夜,柳璟慢慢睜開了眸子,眸中迷茫褪去,霍地撐起了上身,裴檠忙去扶他,“兄長放心,我們尚在城外。”

柳璟蒼白的面色稍霁,靠在車璧上,突地笑了一聲,裴檠也笑,兩人笑聲混在一起,蔣太醫對兩人怒目而視,“有什麽好笑的!”

柳璟勾了勾唇,“我是笑我命好。”

裴檠贊成地點頭,蔣太醫覺着這兄弟兩人莫不是神經了?轉念一想,柳璟幾次死裏逃生,倒也真有好命那意味了,無奈地接道,“時至今日,大人還能坐在這裏,還真是當之無愧的好命。”

“此言差矣,我這命可不是好在死裏逃生。”

柳璟又是朗聲一笑,便是牽動了胸前傷口,他也享受着疼痛的滋味,瞥了一眼蔣太醫迷惑的面色,也不多做解釋,慢慢地阖上了眸子。

蔣太醫細心看顧他的傷口,與裴檠說了些傷口的注意事項,末了指了指外面,“大人不進京,可要明日回滁州?”

柳璟笑道, “後日回,再待一日。”

蔣太醫皺了皺眉,“你們就在這城外的車廂裏過年?”

柳璟與裴檠一笑,“有何不可?”

蔣太醫不想搭理他們了。

第二日,飛雪不停,入眼處白茫茫一片,蔣太醫回家過年去了,留了柳璟與裴檠在車裏,裴檠為柳璟換了藥,長腿抵在車門旁,見柳璟閉眸休憩,也未出聲打擾,及至傍晚時,趙齊明過來了,帶着清冽的氣息鑽入車廂,見柳璟精神尚好,心裏一松,又沖着裴檠笑道,“裴檠,公主要見你!”

裴檠猛地去看柳璟,柳璟微微一笑,“去吧!”

裴檠狐疑地跟着趙齊明進了城,一路往長街去,“公主怎突然要見我?”

趙齊明也糊塗着呢,得了信就從府裏趕過來了,他搖搖頭,領着裴檠進了一家茶樓。

裴檠一腳踏進房間,就見元嘉靜靜地立在窗前,窗外棉絮似的雪叫他想起滁州的冬天。

滁州冬日也多雪,裴府一到冬天白得晃眼,元嘉樂得在院中刨雪玩,捏個雪團偷偷砸裴檠,兩人砸着玩,有時砸到廊下看着他們的柳璟身上,柳璟容色淡淡,由着他們去了。

兩人見柳璟不惱,詫異地認為柳璟罕見地寬容起來,沒成想兩人出府跑了半日,回來一瞧,整個院裏幹幹淨淨的,柳璟竟然命人把雪都鏟幹淨了,當真是不肯吃一點虧。

元嘉氣得尖叫,“裴璟!”迎面砸來一支毛筆,柳璟的聲音裏滿是不懷好意的笑意,“喊什麽,過來練字!”

裴檠拔腿溜了,元嘉氣鼓鼓地進了書房練字,窗外沒一會兒飄起了雪絮,裴檠在窗下咳個不停,元嘉坐在椅子上,柳璟立在她的身側,俯身拿手指點了點元嘉的錯字,元嘉心虛地收回瞥向窗外的視線,終于收心練字了。

那時候,裴檠看着柳璟俯身罩住了元嘉半個身子,心底浮出了絲絲異樣的感覺,後來他才明白過來,那是柳璟對元嘉的偏愛,他總說柳璟偏心元嘉,其實丁點沒說錯,柳璟就是偏心元嘉,柳璟他……很早就鐘情元嘉了,元嘉知曉麽?

裴檠的心神被舊事所裹,還是元嘉回頭喊了一聲,“裴檠。”他才反應過來,要沖元嘉行禮,元嘉搖了搖頭,擡袖招呼他到了窗前。

兩人并肩立在一起,裴檠瞥見元嘉手裏捏着一副陳舊的鈴铛,一時驚訝,“這鈴铛原在裴府裏,何以到了公主手裏?”

元嘉道,“是麽?那它怎麽在趙大人送到甘泉宮的年貨裏?”

裴檠閉口了,原來如此,趙大人那年貨是柳璟寄的,柳璟放了副陳年的鈴铛進去,這鈴铛動一下着實響亮,這也是當年為何裴檠在元嘉剛進裴府時送給她的原因。

那時,裴檠看着瘦弱的元嘉,恐她夜裏睡覺害怕,将鈴铛塞入元嘉手中,“夜裏怕了,搖搖鈴铛,我聽到就來陪你!”

元嘉怔怔地收了,她夜裏不會害怕的,但還是捏着鈴铛睡了一夜又一夜,後來這鈴铛就被柳璟收了起來,柳璟會再将它翻出來送入甘泉宮,也是指望它能讓元嘉見裴檠一面。

元嘉将鈴铛拎到裴檠面前,一陣脆響過後,她彎起一雙桃花眸子,沖裴檠笑道,“伸手。”

裴檠老實地伸出大掌,元嘉将鈴铛放入他的掌心,容色再無之前的冰冷,唇邊含笑,“裴檠,此物還贈予你。”

裴檠猛地搖頭,元嘉輕輕地将他五指合攏,鈴铛被攏于掌心裏,元嘉的聲音溫和如春,“裴檠,生辰吉樂。”

這麽多年了,柳璟與元嘉都無從得知裴檠的生辰,直到裴檠有了家人,蕭定曾向山栀提起裴檠的生辰日,“我弟弟生在一個很好的日子,他本該擁有享盡富貴順風順水的一生。”

山栀知了,與元嘉閑話時,無意提了一句,元嘉記在了心裏,此刻她望着紅了眼睛的裴檠,知道自己出來見裴檠一面是對的,裴檠抛開和親人過年的機會,跟着柳璟冒雪進京,不過是想見自己一面,她怎麽能不見裴檠呢?

裴檠握緊了鈴铛,張了張口,喉頭梗得難受,面上卻是笑了起來,笑聲一聲比一聲響,毋庸置疑,他是極為開心的。

元嘉也勾唇笑了笑,提步離開了他的身邊,他側過身,望着元嘉的身影,屈膝伏地叩拜,“兄長和我祝公主新歲安好。”

元嘉已到了門邊,房門咯吱一聲開了,太子負手立在門前,容色平靜,元嘉沒有看他,目光落在裴檠身上,聲音輕輕地落入裴檠耳中,“轉告你兄長,新歲安好。”提步和太子離開了。

天幕黑下來了,裴檠出了茶樓,揮別了趙齊明,在風雪中拔足奔在無人的街道上,他欣喜如狂地奔到了城外,奔向了那白茫茫中的馬車。

柳璟并未歇在車內,他下了車立在雪中,闊大的外衣披在身上,已落了許多飛雪,手指勾着一根枯樹枝,在雪地裏塗塗畫畫,聽聞腳步聲陣陣,擡眸望了過來,見裴檠傻笑着奔過來,微微一笑。

裴檠氣喘籲籲,“兄長。”

柳璟笑道,“兄長給你的生辰禮物,喜歡麽?”

裴檠一怔,須臾反應過來,繼續傻笑,“喜歡。”拎出掌心的鈴铛,輕輕搖了搖,發出了清脆的響動,他道,“兄長,新歲安好。”

柳璟嗯了一聲,低着頭,捏着樹枝劃過積雪,聽裴檠又道,“這是公主讓我轉給兄長的。”

柳璟霍地擡眸,外衣登時随着挺直的上身滑落外地,視線死死地鎖着裴檠,聽裴檠一字一句地重複,“公主說,轉告你兄長,新歲安好。”

兩人對視着,片刻之後,柳璟眉眼迸發出許久未現的神采,喉嚨裏更是溢出一陣愉悅的笑聲。

裴檠也笑起來,拉過他的手掌,将鈴铛放入手心中,眸中有光閃動,“這原是兄長的東西,合該還是兄長的。”

當年,元嘉進裴府,裴檠吃驚得瞪大了眸子,跑去書房問柳璟,“你撿了我便罷了,怎……怎麽還撿個姑娘回來?”

柳璟立在書架前翻找書籍,“我不能撿?”

“那倒不是!”裴檠跟着他的步子動,他走到窗前,裴檠也走到窗前,忽地瞥見窗前桌上放着一副鈴铛,随手拿起把玩,弄出一陣脆響,他忙捏緊了鈴铛,不讓它擾了柳璟清靜,“不過她既然進了裴府,我會對她好的!”手中攥緊鈴铛跑了,之後他将鈴铛給了元嘉,元嘉也應不知,這鈴铛原是柳璟的東西。

裴檠撿起落地的外衣,拍掉衣上落雪,為柳璟披着,柳璟攥緊了手中鈴铛,與他并肩立着,兩人一起望向高聳的城門,齊齊笑了起來,天幕上突地炸開一一叢叢煙花,照亮了整個京中,開啓了天幕上的絢爛光彩。

裴檠望着那煙花爆開的方向,應是宮中放的煙花,柳璟收回挑高的視線,攏了攏身上的外衣,擡步喊了一聲,“裴檠,要回去了。”

裴檠應了一聲,兩人笑着上了馬車,馬車滾滾往前行駛,慢慢地消失在漫漫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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