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嫉妒
嫉妒
柳璟已很久沒見過元嘉焦急無措的模樣了。
那年他在大殿裏被太子刺傷肩膀, 元嘉再不會為他焦急,只冰冷地要他去死。
去年他跪在雪地裏身中數箭,元嘉也不會無措地關心他的傷勢, 唯獨這一刻, 因着太子生氣了, 他才得以見元嘉颦眉咬唇,桃花眸子含着水光, 倏忽間淚珠落了下來。
柳璟如墜冰窖,不如不見, 不如不見。
分明往年他也曾擁有過,那時元嘉為他落了許多淚, 他卻不知珍惜,總愛嘲弄她,這會兒又移不開眼,直勾勾地盯着, 任由心底妒火将他燒得渾身發疼,默默念着,倘若是為我流的該多好……
柳璟面上撐出一個笑, 輕輕地擡袖,指腹柔柔地點在元嘉眼角,将那滴淚抹去了,“公主無須憂心, 殿下一貫疼公主, 适才生氣絕非因公主出宮,應是為其他事, 不妨公主先去用早飯,臣去問問殿下, 讓殿下消消火。”
手指還貼在眼角,微涼的觸覺沁進了元嘉心底,元嘉立時側過臉頰,手指便撤回去了,她松開輕咬的紅唇,遲疑着點點頭,柳璟笑道,“公主放心,殿下哪裏舍得責怪公主?”
元嘉面色好了許多,柳璟命侍女同她去用早飯了,自己則穿過回廊,出了拐角處,果見太子立在不遠處,瞧見是他來了,眉眼還橫着蓬勃的怒意。
柳璟神色從容,緩步過去行禮,“殿下,公主适才驚着了,無法來見殿下。”話音未落,見太子神色一變,懊悔不已,連怒意都收斂許多,又道,“殿下莫急,公主眼下好了許多,已在用早飯了。”
太子臉色好了許多,一身怒氣也消得差不多了,柳璟聲含嘆息,“公主這是怕殿下惱她出宮,臣同公主說了,殿下不會惱公主這個,殿下生氣是為旁的事。”
太子冷嗤,“你倒是會為孤找理由。”
他這般生氣,一是因元嘉不同他說一聲就出宮,他恐元嘉有個什麽事,一路上擔心不已,二則是惱柳璟真是死心不改,偏總讓他碰着機會親近元嘉,适才瞧見柳璟為元嘉绾發更是氣得不行。
柳璟自也明白,默了須臾,猛地道,“臣情願這是為殿下找的理由。”
太子聽出他話裏有話,面色一沉,“是何意思?”
柳璟目光冷了下來,将柳峻所為講了個幹淨,太子聽至一半,已是怒得面容扭曲,理智盡失,目眦欲裂之際怒斥一聲,“你竟還讓柳峻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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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已應下公主不再動他。”
柳璟求得便是元嘉的信任,凡是應允元嘉的,他都要做到,哪怕是他要忍下柳峻,他也咬牙忍了,一字一頓對太子道,“殿下沒有應下公主。”
“柳峻何在!”
柳璟領太子疾步去了關押柳峻的房間,守衛将房門打開,一股濃郁的血腥味撲鼻而來,驚得太子怒氣一滞,理智回籠幾分,不由側目望向柳璟,“你對他做了什麽?”
“臣在應允公主前喂了他點東西。”
柳璟不以為意,随手從侍衛腰間抽出刀來,以手奉給太子,太子并未接過,怒目已顯清明之色,“你與柳峻再無血緣也是兄弟,今日你遞刀,不怕被你父母記恨?”
緊接着他第一次從柳璟面上瞧見陰冷狠戾的神色,自打他認識柳璟以來,柳璟是清俊文雅的,是随和近人的,說他風光霁月豐采高雅都不為過,而此時的柳璟真如剝了那層豐神俊逸的皮,露出元嘉所說的壞透了的骨肉,滲出那發冷發狠的血液,震得他心頭一悚,恨不得叫元嘉此生再不要見柳璟。
柳璟道,“殿下說笑了,臣只有一個弟弟,眼下興許在陪公主用飯。”長刀還橫在手中,他又憂慮地嘆氣,“不知公主用了多少飯?這幾日她吃得少了,夜裏睡得也不好,總在夢裏哭,說柳峻吓着她了……”
太子氣得腮邊青筋鼓起,一把抽出長刀進了房,柳璟微微眯眼,他并不懷疑太子會殺了柳峻,他只要要燒把火,叫太子越發憐惜元嘉罷了。
元嘉這邊已用了些早飯,裴檠與程崤陪着,好歹讓她多吃了些,程崤與裴檠歡喜,她卻是面色一變,想通了所有關節,她真是被太子的怒氣驚着了,也未去想太子為何會知曉來此處尋她,恐怕是柳璟給太子遞了消息,而柳璟之所以引太子來,定是為了柳峻之事。
元嘉霍地立起身來,“柳峻關在何處!”
裴檠與程崤驚得對視一眼,被元嘉喝了一聲,“還不快帶我去!”兩人忙領着元嘉出了門。
已是晚了一步,元嘉到了地方,正瞧見太子步出房門,手中甩落長刀,袖子滴血不止,面色變了又變,柳璟與太子顯然也望見了她,疾步過來到了跟前。
太子正要安撫元嘉不怕,見擡起的衣袖滿是血腥又垂下手去,他有許多話要說,他想說妹妹受委屈了,他想說柳峻該死,妹妹無須顧慮什麽,可是元嘉沒有給他機會,“哥哥衣服髒了,先去換身衣服吧。”
太子張了張口,見元嘉瞥着柳璟不語,只好不甘心地先離開了,裴檠見元嘉與柳璟有話說,也拉着程崤離開了,回廊上只餘了兩人。
柳璟二話不說,先撩起衣擺跪了下來,元嘉垂下視線,不滿地擡腳要去踹他,被他雙手一攏,将腳握在了手心,他微微一笑,“是臣的不是,惹公主生氣了,公主能否告知臣原因再責罰臣?”
元嘉一腳踢開他的手,埋怨道,“你聯系哥哥,讓哥哥找到了這裏,是要借哥哥的手殺了柳峻,柳璟,幾年過去了,你真是半點沒有變!”
“公主,臣能變的都變了,不能變的自然不變。”
柳璟雖被斥責,神色并無變化,微揚的視線凝視着元嘉,“幾年過去了,臣仍是見不得公主受委屈,柳峻欺負公主,不該死麽?他叫公主夜裏落淚,不該死麽?”
元嘉聽着這話,被他望着,一顆心突突地跳,不禁憶起往年柳璟那做法,還記得鹩山的土匪下山戲弄了她一句,柳璟負劍上了鹩山,屠了那窩土匪。
以前,滁州府衙有位大人的夫人笑她出身不詳,不過是個孤女,竟也能攀上知府大人,被柳璟知了,柳璟便讓她在家設宴,請了那位夫人及其他夫人過來。
宴上柳璟執意陪在她身側,為她端茶倒水做盡伏低做小之事,驚得衆夫人吃驚不已,後來再沒有人那樣說她了,反而都問她,“也不知妹妹用了什麽法子,叫大人對你癡心一片,甘願這麽捧着你護着你。”
那時候,她聽了覺着好笑,回去問柳璟為何要在宴上那樣做,柳璟容色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我知曉夫人眼拙,沒成想拙到這種程度,連我不舍得夫人受委屈都看不出來。”
她聽罷悵然良久,不是沒有過感動歡喜,只是心裏已明白,柳璟見不得旁人欺負她,卻總是自己欺負她,柳璟瞧得清別人的錯,就是看不見自己的錯罷了。
元嘉思到這裏,容色又冷了,撫着胸口将胸腔裏異常的心髒跳動聲壓下去,聽柳璟直直地望着她道,“況且,殿下殺柳峻,是因疼惜公主,便是臣不聯系殿下尋來,改日回了京中,陛下與殿下亦會殺了柳峻,柳峻總歸是一死。”
元嘉急道,“柳峻死在這裏豈能和死在宮裏一樣?哥哥是哥哥,父皇是父皇,你與哥哥不禀明父皇事由,擅自處死國公府世子,分明是欺瞞父皇,父皇定會生氣!”
“公主莫急。”
柳璟的輕聲安慰起不了作用,元嘉惱道,“我出宮前,父皇已惱哥哥一次了,他們關系不知為何差了許多,哥哥說父皇是惱他不立太子妃,今日哥哥又這樣,我真怕父皇再惱了哥哥,把哥哥……”
她不願意吐出那兩個字,她原以為太子之位一直會是太子的,不想生出這麽多變故,她一時陷入了氣惱中,閉緊嘴巴不語了,臉頰氣得紅紅的。
柳璟整日斡旋于朝堂,自也明白京中朝堂暗流湧動,眼下太子又丢下朝事出京,恐怕京中百官的折子都摞成一堆了,若是有心人再添把火,太子處境确然堪憂。
“公主氣臣,臣賠禮道歉,只求公主別多慮。”
柳璟無奈地起身,往前邁一步靠近她,巍巍身量遮住了日光,将元嘉攏于一片陰影下,“臣給公主保證,無論如何,殿下依然會是太子,公主別氣了。”
元嘉聞得他的氣息纏過來,腳下未動,不太想信他,只陳述事實,“若是父皇給我保證,我便信了,你一向愛诓我,如今也去不了京中,如何幫助哥哥?”
柳璟一聽,心裏酸得要死了,先前為太子落淚,這會兒又對皇帝信任不已,就是不肯信他,還數落他進不了京幫不上忙,他難受地閉目須臾,再睜眼時換了話題,只道,“以殿下之意,即可将柳峻屍首發回西北,殿下修書給國公府說明事由,公主可同意?”
元嘉道,“事已至此,只能如此了。”見柳璟颔首,退步要走,心中一動,抿了抿紅唇,适才她不是沒想到另一問題,只是沒問得出來,這會兒見柳璟真要按太子所說的去做,還是低低問了聲,“鎮國公和他夫人知了此事,怕是悲痛欲絕,他們總歸是你的親生父母,你……”
柳璟一言不發,靜靜地等着元嘉接下來的話,他知曉元嘉要說什麽,他不想體貼地替元嘉說出來了,他想聽元嘉關心關心他,不奢望像為太子憂心儲位一樣焦急,只要說出來就好。
可是元嘉偏偏停了下來,睜着一雙因焦急有些泛紅的桃花眸子望過來,根本無須再說什麽,他就很快低頭認輸了,在春光中笑出了聲,“公主放心,國公府不會拿臣怎麽樣,誠如公主所言,他們是臣的親生父母,臣是他們的親生兒子,何況他們也只有臣一個兒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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