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心意
心意
“嗯?”
柳璟身形一定, 罕見的遲疑神色叫他透出一種呆滞的愚鈍,手上怔怔地一松,燈籠墜地了, 火光唰得一下燃在元嘉腳邊, 叫他一下目清神明, 忙地抱起元嘉退了幾步。
太子與程崤想要上前,視線隔了一地的火光, 太子冷臉命程崤滅了火,眼前早已沒了柳璟與元嘉的身影, 太子往花叢步了幾步,到底擰眉停了下來。
倘若他再往前數步, 便能見柳璟緊緊抱着元嘉,後背抵在花枝上,元嘉神色淡淡地想要掙紮,被他一把按住了, 他低首在元嘉頸旁低語,一半歡喜一半惱恨,“臣的錯, 都是臣的錯,臣從未言明過公主對臣的重要性,讓公主看輕了自己在臣心中的分量。”
元嘉神色微變,眼中起了波瀾, 柳璟于昏暗中并未瞧見, 他還在回味适才元嘉破他許諾的随意口氣,好似不過一個尋常命令, 卻不知這個尋常命令可叫他一瞬脫離痛楚的地獄,得到極致的快樂。
元嘉也了悟過來, 慢慢地放棄了掙紮,她向來知曉柳璟對她有情,從來不知這情到了何種程度,這幾年柳璟死咬着她不放,她以為是柳璟性情使然,容不得自己脫離他的掌控。
然而柳璟于今夜低訴,明明白白地告訴她,“臣求公主明白,臣有萬般錯誤,究其緣由,是臣昔年愛慕公主,今時寸心不改。”
往年不曾剖開的心意被盡數陳于春夜,不啻于一場嘔心剔肺的表白,元嘉聽得心顫不已,轉念一想,竟是遲了這麽多年才聽到,可見柳璟依然是個可惡的,登時亂如細麻的神思瞬時凝集,一掌拍開柳璟的胳膊,提步走了。
柳璟笑着疾步走在她的前方,為她拂開淩亂的花枝,送她到了太子跟前,目送太子與程崤護着她走了後,他當即出了府衙去了蕭府。
他原本是要告知裴檠可以同公主進京了這一好消息的,及至他步入院中,目光睃了一圈,到了嘴邊的裴檠二字遲遲吐不出來了。
燭火通明的院中,那兩個妹妹扯着裴檠喊,“二哥這陣子不要出門了好麽?”她們總是親近裴檠,總是鬧着要裴檠陪,裴檠無奈地笑着點頭,他也是寵着妹妹的兄長了。
蕭定立在裴檠跟前,不贊成地冷臉瞪了一眼妹妹們,“不要總霸着你們二哥不松,二哥還有事做。”看向裴檠時又極為溫和了,裴檠笑道,“兄長莫要兇妹妹。”
蕭定嗯嗯點頭,看向裴檠的爹娘時調侃一聲,“聽聽,你們兒子心疼你們女兒呢。”
裴檠的爹娘就在裴檠身側坐着,他娘撫了撫裴檠被妹妹扯亂的衣袖,他爹聞聲要起來打蕭定,蕭定忙躲在一邊的山栀身後,不滿地控訴,“我可是一句都說不得你們兒子了!”
一群人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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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璟定定地看着裴檠的笑,步子倏忽一動,轉身就走了,是他想岔了,裴檠已不似他了。
裴檠有了美滿安樂的蕭家人,不再是只有他與元嘉的裴檠了,他的身邊只有裴檠與元嘉,他可以緊緊追着元嘉不松,但裴檠已沒有必要了。
柳璟出了蕭府,孤身索然地走在道上,身後腳步聲匆匆,随即傳來一道不滿的粗喘,“兄長走這麽快做甚?”
柳璟回眸,裴檠皺眉跟上來,想要與他并肩而行,他卻不動了,偏開視線解釋,“天黑了,着急回家。”
裴檠哦了一聲,狐疑地問,“适才兄長去找我,怎麽不和我說話就走了?”
柳璟還是與他提了進京一事,“我來同你說一聲,明日一早就得出發了,你……”
詢問的話語在裴檠笑意盈盈又十分明亮的眸子前消失了,裴檠好像一瞬變成了往年那個拿柳璟當救命稻草、仰望柳璟的純真孩子,發自肺腑地為柳璟歡喜,“恭喜兄長了。”
純真孩子變成了青年,失了一只胳膊,眼周有了疤痕,全是眼前這個兄長所為,可他還是口口聲聲喊,“兄長,我知曉你縱許了承諾也會設法再見公主,但總歸是公主親口破的更叫我們歡喜,對不對?”
“那不若同喜?”
柳璟低眼凝視着那只空蕩蕩的袖子,悔恨如萬千螞蟻噬過心髒,分明往年他也将裴檠養得很好。
裴檠少時長身體,他那麽忙碌,還日日吩咐後廚注意裴檠的飲食,但凡裴檠挑食,他就要抽鞭子打人,裴檠只好老實用飯,後來裴檠長得體态健碩英俊不凡,他的心裏有種與榮有焉的歡喜。
到頭來,竟是他親手斷了裴檠的胳膊,叫裴檠變得殘缺不齊,怪不得元嘉先前那麽恨他,該恨的,裴檠也該恨的。
可是裴檠不會。
他只會笑道,“是該同喜。” 側身遮住了那只空蕩蕩的袖子,見柳璟還垂着唇角盯過來,索性又轉過身子,任由柳璟盯個夠,聽柳璟沉聲道,“裴檠,是兄長對不住你。”
這樣寂然的夜裏突兀地提起了兩人從不曾提的事,叫兩人都同時沉默半晌,裴檠狠狠阖目,忽地笑道,“兄長變了許多,我接受兄長的道歉,但我不恨兄長。”
永遠不恨。
柳璟對裴檠與元嘉而言,起先是救命的藥,後來兩人發現這藥帶毒已然晚了,柳璟強勢地根深蒂固地紮在兩人舊年裏,叫兩人難以忘懷又恨不起來。
翌日清晨,柳璟甫一出裴府,便見裴檠恰好趕到,有些愕然,裴檠一瞧不滿地嚷嚷,“昨夜不是說好了今早出發,兄長這模樣難不成是诓我,不準備帶我去?”
“你不是應了妹妹們這陣子不出門?”
“她們知曉兄長昨晚來了,一口認定兄長找我有事,一大早就把我趕出來了。”
柳璟緩緩地笑了,“那我們走吧。”
兩人去見元嘉,去得早了,元嘉正在洗梳,還未出房間,裴檠就與程崤練練手,柳璟則是去見了太子。
兩人在書房裏聞得窗外砰砰亂響,太子揉了揉眉心,冷臉瞥了眼窗外,視線轉向了柳璟,柳璟靜靜地等着他出聲,沒成想太子開口就出難題,“孤看那個程崤很不順眼,你去解決他。”
柳璟挑了挑眉。
這就好比皇帝對太子道,“朕看柳璟極不順眼,你去解決他。”太子苦于元嘉不讓,終是沒解決成功。
太子讓柳璟去解決程崤,擺明了要柳璟在元嘉面前讨嫌,不過柳璟還是應了下來,因為他也看程崤很不順眼,“臣盡力而為,争取讓他盡早回西北軍營。”
這下輪到太子挑眉,他只是想程崤不在元嘉跟前而已,柳璟倒是比他還敢想,還奢望在元嘉面前趕程崤回西北,不由冷笑一聲,那他等着瞧好戲就是了。
兩人又提及柳峻一事,太子不禀明皇帝處死柳峻,終究是個大問題,皇帝勢必動怒,此次恐怕會危及太子儲位,柳璟見太子渾不在意,突地語出驚人,“殿下是殿下,陛下是陛下,殿下再疼惜公主都不及陛下一句話。”
太子猛地沉臉,面色幾度變幻,比起妹妹,他是不在乎太子之位,可是沒了太子之位,他日不成帝王,又拿什麽保護妹妹?
太子雙手按緊桌面,于桌後探身而來,雙目緊盯柳璟,兩人到底一同議過諸多朝務,抛卻太子因元嘉要殺柳璟這一事,也還算有些默契,柳璟遂平和陳述,“柳峻是臣拿刀所殺,刀尖直插心髒,至于其他傷痕,也是臣喂毒所傷。”
“欺君?”太子冷冷道。
柳璟眼若點漆,春衣溫雅,“陛下不知,算欺君麽?柳峻一事所知者不多,消息盡可掩蓋,公主與殿下發往京中的書信只道柳峻身亡,并未細說柳峻死于誰手,那他也可以死在臣手裏。”
“如此一來,柳峻之事,公主不過是個被牽連的受害者,真正問題乃是國公府我與柳峻的私怨舊恨,到時交給國公府處理便好,不必牽扯殿下,也無須為難陛下娘娘。”
太子呼了口氣,松了手掌直起身子,眼中閃過微不可察的笑意,“嘉嘉說你壞透了,你知道麽?”
柳璟心口一窒,垂下了春水般的眸子,太子道,“柳璟,你寧願做那心狠手辣殘害兄弟的惡人,可是為了嘉嘉?”
柳璟并不掩蓋否認,他把對元嘉的心思直白地表達出來,“殿下所言極是,臣的名聲可有可無,做個惡人便做了,公主總擔憂殿下因此事惹了陛下生氣,臣不過做個惡人,若能求得公主心安自然極好。”
太子忽地收了笑,懊悔不已,柳璟順勢道,“殿下若同意,臣可先行趕去京中解決此事,殿下只需安撫好公主。”
太子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終是點頭同意了,兩人一同去見元嘉,元嘉已開始用早飯了,兩人陪着元嘉用飯,飯罷元嘉提出即可啓程,太子為難道,“嘉嘉莫急,孤還有些事要做,不妨讓柳璟先去京中處理事情,嘉嘉陪孤做了事再回去?”
元嘉一時疑惑,“不知哥哥還有什麽事要做?”
太子懇求道,“滁州府衙缺了位知府,孤想去府衙瞧瞧有無合适的官員勝任此職,這幾日選個合适的人提上去,便先讓柳璟去京中處理吧,可成?”
元嘉招架不住,只好應下了,避開太子,在柳璟拒絕裴檠的陪同,準備出發進京時,靠近他低語,“你到了京中,務必探探父皇對皇兄的态度,到時我們也可有個準備。”
柳璟低頭應下,貪戀地湊近了些,又在須臾間撤開了,沉下躁動的心思,利索地翻身往京中去了,一路上也不曾好好休息,以最快的速度抵達了京城。
孰不知宮中早已愁雲慘淡,風雨欲來,自打皇帝接到了元嘉的書信,皇後也知曉元嘉受了委屈,兩人就再沒了好臉色,渾身繃着一種蓄勢待發的怒氣。
而這蓬勃的怒意悉數發在了進京晉見的國公夫婦身上,皇帝更是将柳峻的屍首直挺挺地扔在了國公夫婦眼前。
國公夫人不過瞥了一眼,就大叫着昏了過去,鎮國公強撐着悲痛認罪,将額頭磕得冒出血水,看得皇帝緊閉雙目,生出恻隐之心,到底君臣多年,他也不忍心老臣這般凄然,唇角要動時,殿外內侍進來禀報,“陛下,柳璟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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