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小狗

小狗

那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線條模糊,光影扭曲。

近似一段圖像老舊、失真的動畫片,色彩卻很斑斓。

“下雪了。”

庭院枝蔓生長得非常繁茂, 葉片綠得妖異,襯得那個女人通體泛白, 白得似如雪捏做的怪物。

水蛇般蜿蜒的白發垂落小腿,光裸的足尖陷入積雪, 腰肢細得仿若螞蟻。

“我喜歡雪。”她笑着說,“過來, 祁越,我們一起堆雪人。”

兩根筷子般的腿輕輕顫動,身姿搖曳, 仿佛一朵嬌弱怪誕的花, 每一步都踩于刀刃, 留下一串色澤飽滿的血腳印。

她堆好雪人, 對他說了晚安,親吻他的額頭。

夜裏又渾身赤i裸地爬起來,廚房裏沒有刀——她找不到, 于是利用推門邊沿剝下一片淺肉色的指甲,推倒雪人, 往它身上烙下一個個月牙形的傷痕。

“——我不喜歡雪了。”

她回到他的床邊, 發自上而下流過他的身體。

她伏在他的身上, 用受傷的、殘缺的手指輕托他的臉, 一遍遍說:“雪很肮髒, 雪裏都是謊言, 蟲子,細菌, 你爸爸又對我說謊了。”

而後突然轉變成歇斯底裏的尖叫:“我說我不喜歡雪了!你聽到了嗎?祁越!媽媽不喜歡雪!從今以後你也不準喜歡!不準!!!”

“聽到了。”他說,“我不喜歡。”

“乖孩子。”

好了,她又變回來了,漂亮古怪的眼瞳形狀,纖長投影的睫毛,溫柔地替他蓋上被子,哼着歌走出房間。

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很多遍。

她喜歡蝴蝶,決定捉一百只不同花紋的蝴蝶,陽光下握着捕蝶網的手腕白嫩又柔軟,好像一下就可以折斷,布滿細小的紅斑。

接着她又不喜歡蝴蝶,沉默地、不悅地、怨恨地坐在地板上,将它們一只只一點點撕成碎片,還是那樣輕飄飄地宣布:“我不喜歡蝴蝶了,祁越,你也不要喜歡。”

她唱歌。

她尖叫。

她跳舞。

她面無表情地用頭撞牆。

她微笑撫摸路邊的小狗,喂給它一顆過期腐爛的巧克力;

她也曾在雨夜撿回一只瘦骨嶙峋的貓,慢慢剖開它的肚子,割下它的腦袋,炖成一鍋熱湯。

——她有病。

祁越生來就知道這點,家裏來來去去的醫生護工知道。

連新來沒幾天的幫傭都知道,這家女主人起初身體有病,皮膚頭發全是白色,生完孩子心理也得病,反反複複瘋瘋癫癫總不見好。

全世界好像只有一個人不知道,或是知道了但不關心。

他爸袁成銘。

“……你想……見她嗎?”

一道低沉的聲線貼到耳邊,鑽入體內,用那含糊的奇怪的發音詢問:“你……想讓他死……嗎?”

“滾。”祁越說。

滋啦滋啦的電流聲一穿而過,女人像奶油一樣融化,融成肉色的汁水,蔓延到他的腳下。

畫面一轉,跳躍至九歲生日前夜,袁成銘回來了。

新的女人凝聚成形,那是一條發着光的白色巨蟒。肢體綿軟地纏繞在他的腿上,拉長的影子卑微而妖嬈。

“生日……難得……陪我們……好?”

嫣紅的唇瓣張張合合,陸續吐出一些只言片語。

“我很忙。”他說。

“下次……明天……好?”

“我還有事。”他推開她,把她推到地上,居高臨下地望着,“你是生他的人,有你陪他就夠了。”

“不!不!袁成銘!”她又開始犯病了,撕扯下一把一把頭發,摔碎一件一件家具,哭叫着凄聲質問:“如果你不愛我,為什麽要答應跟我結婚!為什麽要讓我生孩子!”

“一場政治聯姻而已,你別想太多。”

對方頭也不回的離去。

那道怪聲卷土重來:“你……想不想……殺了他?”

緊接着,富麗的畫面紛至沓來,冗雜的聲音喧嚣不止。

一個女人朝他張開嘴巴,滑膩的舌頭根部連接喉嚨,那裏卡着一根破碎的骨頭;

一副棺材落入塵土,蚯蚓爬過冰冷的墓碑;

新的婚禮在教堂舉行,純白的紗裙與白鴿并飛。天空是濃紫色的,空氣中充斥一股甜膩得讓人作嘔的氣味。

鐵欄杆将他束縛地下。

十字形的天窗劃落殘陽,牢籠外丢進一塊生滿蛆蟲的肉。

“你們聽說過躁郁症嗎?”

“他不适合再接受訓練。”

“祁越,你生病了,已經無法控制自己。我決定讓你一個你該去的地方。”

“賤種!廢物!你們這群社會的渣滓,被人遺棄的東西,給我聽好了!從今往後我就是你們的老師!是你爸!是你媽!是你的祖宗!誰敢跟我對着幹,我就讓他嘗嘗這根電擊棒的滋味,把他的眼睛捅爛!聽到了嗎?給我回答!你——,我說得就是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你們沒有資格坐着吃飯!沒有資格躺着睡覺!都給我蹲下!像狗一樣,像癞蛤蟆一樣蹲下!現在我來宣布一下這裏的規則!第一條,不要再把自己當人看!進了這裏,你們就是豬狗不如的東西!明白了嗎?第二條,不要想着逃跑!誰敢逃跑,我就用鐵棍砸爛他的頭,關他禁閉,讓他屎尿都爛在褲子裏!第三條!絕對服從命令!就算我讓你們跪下來舔我的腳,也得給我立刻做到!”

陰暗潮濕的禁閉室。

腥臭壓抑的治療室。

那裏一年四季被寒冷籠罩,綠色蒼蠅缭繞不止。

針孔末梢傳導電流,頭顱仿佛掉落針堆,被人摁着來回輾軋,手如蛋卷一樣卷起來。

“你……殺了他……”

“才15歲……殺人犯……”

一次新的治療,他們伺機而動,抽搐着拔下針孔,轉插入‘老師’的手背。

他開始瘋狂的痙攣。

他咬到自己的舌頭。

他弄濕褲子,肢體扭轉成詭異的樣子,驚悚的眼睛幾乎快要從眼眶裏彈射出來。

“這是一場有預謀的故意殺害!”

“不,基于被害者生前的惡行,我們有理由認為這是一次正當防衛……”

“過度防衛!”

“他們還沒成年,他們遭受過長達六年的虐待。”

“那是因為他們有精神問題,暴力傾向!他們需要治療!”

“是關愛。”

“不,是治療。”

明亮的廳堂,潔淨的座位。

雙方辯護争論不休,相機咔嚓咔嚓閃着光亮,臺下坐着神情淡漠的一家三口。

“你……想讓他們去死嗎?”

“讓她……活過來……”

“袁成銘……去死……袁南……去死。”

“所有人……都去死。”

“我可以……實現……你的願望……我……給你力量……祁越……”

如壞掉的留聲機般卡頓、嘶啞的聲音,不停地,不停地在腦子裏回蕩。

“滾!”

他煩躁地吼道:“滾!滾!滾啊!”

根本沒想過借助他人力量,沒想把自己的看中的獵物分出去。它們卻像一團影子揮之不去,如沼澤淹沒頭頂。貼着耳朵嘻嘻哈哈地笑,圍着他反複播放那些影像。

黑暗、血腥、欲望、罪惡、仇恨……所有肮髒的負面的東西堆到一起,好煩。

煩死了。煩得他想殺人,想流血,想把全身力氣都用光。

就在祁越快要被這些混亂的情緒所激怒,腦子都快炸開的時候,忽然,一道軟糯的聲音打破混沌。

“疼啊……”

“正常人……誰獨狼……”

斷斷續續地,是那只笨蛋倉鼠企鵝的聲音。

依稀的觸感,輕軟指腹游走過他的皮膚,餘下一串淡淡的冰涼感,似水澆滅體內的躁動,成功令滾燙沸騰的血液慢慢冷卻下來。

怪聲如潮水褪去。

祁越感到自己又有了點力氣。

他費力地擡起一點眼皮,通過那絲縫隙微光,朦胧望見林秋葵。

白花花的臉上東一塊西一塊灰,好像掉到地上被人踩了一腳的肉包子,嘴裏念念有詞:“網文……組隊……治愈精神……給點心理準備……”

嘀咕什麽呢。

吵死了。他想。

不過至少比那道聲音好聽一點,勉強能忍。

所以他就稍微豎起耳朵,有一天沒一天地聽了下去。

“建基地有夠麻煩的,還好以後是童佳的活。”

……童佳,誰?

“老板,你覺得……算了。”

幹嘛,有話不說完?

“孟建忠可信麽?”

誰啊。

“一朝回到解放前,又得想辦法收集異晶了。”

什麽東西,那只蠢貓喜歡咬的彈珠?

……

絕大多數時候,林秋葵并沒有自言自語的習慣。

她很安靜。

安靜地洗個澡,安靜地換身衣服,給他上點藥,然後抱着被子倒頭就睡。

偶爾才說一些如上祁越聽不懂的話,還有些時候——很少很少,她會閑着沒事跟他對話。

“小白,該起來幹活了。”

祁越:?

過一天,又接一句:“再不醒就臭了。”

“好吧剛才那句是騙你的,我就試試,能不能把你氣醒。”

祁越:白癡。

“你脾氣很差,有人這樣說過,對吧?”

祁越:閉嘴。

“但你長得還挺好看的,有人說過麽?”

祁越:沒有。

有一天,她心情不太好。

——不知道為什麽,雖然也很奇怪一只笨企鵝怎麽會心情不好,可祁越就是覺得她心情不好。

她說:“其實比起貓,我更喜歡狗。”

“比起家養的、脾氣好的、誰都可以摸的狗,我更喜歡野生的、叛逆的、不準別人亂碰的狗。因為前面那種狗,好像很容易相信你。它會相信很多人,被很多人喜歡,理所當然地不缺你這一個。”

“流浪狗就不一樣了。它們大多數受過傷,可能被以前的主人抛棄過,被陌生人虐待過。它們不相信人,身上到處都是傷痕,但是感受到溫暖之後,又會認定一個人膩着不放。”

“它永遠都不會背叛你。”

“因為它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喜歡它,只有你不厭其煩地給它洗澡,喂它吃飯,就算被它撓了幾道傷,也不會一時沖動讓它滾出去。”

“我小時候的夢想就是養一只狗,可惜他們不讓。”

“後來家裏養了兩條狗,可惜,沒有一條是我的。”

誰?為什麽?那你怎麽不搶?祁越想問不能問,只能任由寂靜持續一陣子。

她好像洗了個蘋果,脆脆地咬着,伸手戳了戳他的臉。

溫熱的觸碰。

“你有點像流浪狗。”

她心情又變好了,語氣随意:“雖然比我想象得大了一點,不過。”

她靠近一點,有股濕漉漉的清甜味道。

好像慢慢打量了他一圈,輕聲問:“祁越,你想不想……做我的小狗?”

“開玩笑的,睡了,拜拜。”

又睡覺。

一天天就知道睡覺,除了吃飯就是睡覺。

你才是狗。

全家笨狗。

祁越老大不高興地反駁,直到好久好久以後才知道,林秋葵這一天心情不佳的原因。

那是文萊城轟炸前最後一次搜城救援行動,他們在一片廢墟下找到一名少見的男性幼童教育工作者,以及七個幸存的孩子。

他們聽話又乖巧,看到救援人員的到來也沒有激動大叫,而是乖乖地等待他們——這些老師口中英勇可靠的叔叔阿姨們,将他們從饑餓的絕境中拯救。

可他們根本沒來得及采取确切的行為,一只禿鷹從天而降,當着他們的面,重重踐踏那塊石板,把一雙雙閃爍着憧憬與童真的眼眸碾成碎片。

你是否曾經留意過,影視作品中,無論多麽絕望的災難,都不會讓一個年幼的孩童角色輕易死去。

因為孩子經常象征着希望。

那天夜裏,返回地下的救援隊伍,有人煎熬愧疚,有人惆悵難眠。還有人選擇借用一點點酒精麻痹神經,以緩解沉重的心情,不讓負面情緒延續到第二天。

林秋葵無疑是最後一種。

後來好幾天,她都沒再和祁越說話。

她不說話,他又被沒完沒了的怪聲糾纏,額頭青筋突突地跳,整個人暴躁得恨不得拿把刀往自己身上砍。

——終于,他受夠了這樣被動的局面,被掣肘的憤怒噴湧而出,猝然擺脫幻象深淵。

祁越掀開眼皮,入目一個簡陋的土礦洞。

月光清淡,林秋葵和貓蓋着同一張毛毯,幾根細發拂過面龐。

變瘦了。

這是他的第一反應。

圓企鵝變扁企鵝。

小不點弱智貓變一坨弱智貓餅。

他甚至懷疑,是不是貓每天趁企鵝睡覺,咬企鵝兩口,雙方體型才會發生這麽大的變化。

啧。

——找隊友。

這是祁越醒來後想到第二件事。

他扛起林秋葵,想了想,還是把毛毯給她胡亂地裹上了。

小熊帽,戴上。

圍巾,繞兩圈。

可以了。

祁越再次扛起睡到昏厥的鹹魚,一手拎起撲騰的傻貓,找隊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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