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心儀

心儀

鳳儀宮。

柳夫人攜長女次女二人,皇後加上嬷嬷一位,大宮女兩位共七人,這麽多人本來怎麽都不至于冷場,可這會兒殿內氣氛都不能用不熱絡來形容,皇後眼底笑意全無,柳夫人也是強顏歡笑,兩個晚輩堪比柱子一個比一個不吱聲。

起因是柳夫人說長女木讷不會說話,不如次女嘴甜,也不懂規矩,這句話皇後沒接腔,柳輕羽則臉色慘白地縮了起來,柳夫人滿意地去推柳驚鴻給皇後逗趣,可柳驚鴻也會看眼色,這時候明顯不該她說話,便任母親小動作頻頻,只管低着頭也當自己是個擺件兒。這下好了,場子徹底冷下來,還是嬷嬷打了個圓場,才不至于立馬不歡而散。

堅持着尬聊到母女三人出去後不會被議論是得罪了自己被趕出去的時長,皇後在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氣,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臉:“宮中庶務繁忙,本宮也不多留你們了,嬷嬷,把見面禮給二位姑娘呈上來。”

柳夫人一顆心高高懸起,也顧不上小女兒沒表現好這回事兒了,雙目直勾勾盯着取了一個托盤回來的宮女身上。

她預感不好,但在紅布掀開之前仍舊抱着一絲希望。

盡管兩人的賞賜已經放在一個盤兒裏了,但說不定,說定就不一樣呢!

宮女屈膝行了一禮,李嬷嬷面上笑容和氣,輕輕揭開紅布露出兩根雖非一模一樣,但也相差無幾的華貴金釵。

沒有鳳頭,也沒有分別。

最壞的猜測應驗,柳夫人心神一蕩,差點沒控制住自己的神情。

現在她才懊悔起來,若是不想着把太子推給次女,太尉府和東宮這樁婚,當是不會有眼前這樣差錯的。

她狠狠掐了自己手心一把,揚起笑臉,帶着兩個女兒一同謝賞。

待三人離開,皇後才收起面上笑意,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

“今兒,出來吧。”

話音落下,殿角擺放的一座四折繡江山綢面屏風後先立起一個金色發冠,随後邊緣處露出一片月牙白衣擺,最後身着錦袍的年輕男子才緩步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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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者畏寒,傅成今穿得很多,即使在溫暖的殿內也披着厚重的鬥蓬,倒看不出清瘦來了,只顯得高大挺拔,俊逸威嚴。

皇後越看自己家兒子,想起太尉府兩位姑娘就越是不滿意,但太尉府又确實是一門好親……

按捺住心頭的不喜,她看着在下首坐下的兒子,開門見山道:“剛才兩位姑娘,你可有中意的?”

傅成今将雙手攏在袖中,施施然道:“這個問題,您的答案,就是兒臣的答案。”

皇後洩氣,當着親兒子的面也不裝了,嘆氣道:“我原以為柳夫人雖然偏心,但好歹兩個都是親生的,在這種大事上不會搞小動作,沒想到還真有這樣當娘的,剛才那作态,大姑娘在她心中怕是跟仇人也差不多了!”

“那個小的不愧是她親手養出來的,長姐還未出閣,今日這樣的場合她也巴巴來了,來了就算了,母親給長姐難堪,她這個親妹妹一句圓場都不打,實在離譜。”

兩句話先否了柳夫人和柳驚鴻,話頭便落在了柳輕羽身上。

皇後想着這姑娘還是有些憐惜的,語氣也柔和兩分:“輕羽這孩子也是命苦,從小寄人籬下,好不容易回京還要被親生母親敵視打壓,性子也沒歪,今日打扮大方體面,看着還是個清正的好孩子,就是……”

性子太溫文懦弱了,就算看着能教,以後也是她教着痛苦,姑娘學着也痛苦。

總歸不那麽合适。

皇後到底沒把這些話說出來,柳輕羽這樣的性子與這t些年的經歷不可分割,她實在是不忍心再指責這孩子些什麽,于是跳過這個,不悅地看向傅成今,“我是做婆母的,挑剔些也就罷了,如今看來你眼光也高得很。這殿內也無旁人,你倒是說說能看上什麽樣的姑娘?”

傅成今不語,低頭把玩自己的手指。

皇後看他這樣就來氣,啪一聲拍桌。

“出征前我要給你定親你說早,現在你都要二十了,難不成還想拖着?!我可告訴你,老二盯着呢,動作不快點兒你就是看中誰都得被搶走!”

皇後本是借題發揮想給兒子點緊迫感,誰知兒子霍然起身,走到正中央袍子一掀就跪了下去。

掌心向下,額頭觸地。

這一記大禮直接把皇後吓蒙了,好半晌才從這樣的沖擊回過神來,提心吊膽問:“你這是幹什麽?”

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來這一招肯定有什麽難為人的事要從他嘴裏說出來了!

“太子妃之位,兒臣已有心儀的人選。”傅成今保持着叩拜的動作,聲音朗朗。

皇後心裏更沒底了,胡亂揣測起來。

難、難道是在邊關跟哪個普通人家的小姑娘……

“兒臣心悅謝國公嫡長女謝意适,想娶她為妻。”

國公府啊。

提起的心猛然回落,皇後心道還好還好……好什麽好!

皇後松開一半的眉頭又擰起來,嚴厲地看向傅成今。

“你知道謝國公府現在是什麽樣的光景嗎?那謝德明就是草包,如今只靠着爵位在朝中有幾分面子情,他的嫡子也是個草包,十四了連個童生都未中!這樣的人家如何配你?!”

她激烈的反應在傅成今預料之中,他直起腰,跪得筆直。

“暫不論家族,您且與我說,謝意适這樣的姑娘合不合您的心意?”

皇後不想回答他這個問題。

謝意适自然好,不然她何必關注謝國公嫡長子科舉?有才情有手腕還貌美膚白身段好,但凡自己坐的不是皇後之位,她的兒子只是個普通皇子,她都能立馬差人去謝國公府提親!

皇後別過臉,冷淡道:“只她娘家無助力這一點,便不合我的心意。”

“謝國公府未分家,謝德明無用,二房謝德白卻是國子監祭酒,出色門生不少,三房謝德慶更任江南知州多年,政績斐然,一旦調任回京起碼是個正三品,其嫡長子謝蒼年僅十五已是秀才,有這兩房,謝家門庭絕不會敗落。”傅成今定定看着皇後,“母後,這還不夠嗎?”

皇後厲聲喝道:“那你該娶的是謝德慶的女兒!”

皇後沒有輕易被說服,傅成今也知道只是這樣說服不了她。

他緩緩解開鬥篷的系帶,露出月牙白的外袍,再解開小小的盤扣,露出中衣裏衣直至傷痕遍布的胸膛。

他的腰身上還纏着一圈隐隐帶紅的繃帶,繃帶覆蓋了一半更加可怕的傷口,但就算這樣,也足夠觸目驚心了。

因傅成今之前不讓看,皇後還未見過他這樣滿身的傷口,這會兒看見那一條條好了的蜈蚣樣紋,再看看白布沁出的紅,手捂住嘴巴,眼眶瞬間濕潤。

只看一眼,當娘的心就被撕裂了,疼得要命。

“若是想靠妻子娘家的勢力上位,三年邊關我就不會去。”

傅成今将衣服穿了回去,遮住镌刻于軀體上的累累功勳,再次叩首。

“母後,縱然沒有得勢的姻親,我始終都是父皇最出色的兒子,溱國百姓最愛戴的皇子,無人可以動搖我的地位。”

皇後閉上眼睛,任由眼淚自臉龐蜿蜒而下。

半刻鐘後,傅成今離開鳳儀宮,在門口看到了探頭探腦的王公公。

“哎呦您可算出來了!”王公公着急忙慌地小跑過來,四下一望确認附近沒人,趕緊道,“大事不好了,謝姑娘約莫是想一雪前恥,今兒一大早就去翠玉坊附近蹲點兒了。老奴已經讓白墨去盯着了,只是畢竟男女有別,還得您親自去一趟才行!哦哦,翠玉坊是個清雅些的花樓,西南王最近都愛往那兒去。”

傅成今:“……”

真不愧是謝意适。

他擡腳便走,仗着腿長五步走出三米,王公公趕緊邁着小短腿跟。

大約走出十來米後,傅成今忽然停下腳步,對已經落後了有兩米的老總管道:“你不用跟了,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辦。”

王公公一個立定,恭恭敬敬等候吩咐。

“去尋摸一些祛疤的藥膏來,越多越好,若有擅長此道的大夫,一并請來。”

西南王生了一副細皮嫩肉的好皮囊,他不能在這方面落了下乘。

傅成今說完又急匆匆地走了。

王公公很是欣慰地目送他的背影遠去。

瞧瞧,長大了還愛俏了!

偌大盛京繁華似錦,花街柳巷這等消遣之處自然也不少。最為熱鬧規模最大的當屬西城的快活樓,樓如其名,男人們進門就能快活,主打一個直入主題,最受好評的是東城的如雲樓,那兒的花娘才色雙絕,酒也是一等一好喝,讓人流連忘返。

翠玉坊也有自己的特色——清雅,裏頭的姑娘都是賣藝不賣身的主兒,與來此的恩客們講的是一個你情我願,故而還只在白天開張迎客。

因色欲成分過淡,或許說它是樂坊更為合适,也因此,縱然翠玉坊聲樂一絕,跟前兩者的規模名氣還是完全比不了。

翠玉坊對面茶樓,小二給謝意适上了一壺茉莉花,怪異地看了她一眼才離開。

他們這茶樓開在這裏就是為了蹭對面翠玉坊的人氣,吸引來的顧客也多是來蹭翠玉坊曲樂的男子,一個年輕又美貌的女子……自打他在這兒幹起還是頭一回遇到。

“西南王府那邊安排得如何了?”謝意适端起茉莉花茶抿了一口,花香濃郁,居然不錯。

“新綠帶人過去盯着了,如今應當還未出門。”春歸緊張地拉了拉隔斷的布簾,确保外頭的人不能通過縫隙窺探自家姑娘後,又倚到窗口去看對面。

時間還早,翠玉坊人流不多,琴聲已經響起來了,技藝一般,應當只是普通娘子在熱場。

謝意适聽着聽着就在心中打起了算盤。

請樂師過府至少得花二兩銀子,可在這兒,點十文錢的茉莉花就能聽上半天,還能聽到不同風格的曲兒,真是實惠。

“哎哎!姑娘,你看那個人!”春歸示意謝意适往窗外瞧,手指指向翠玉坊紅色燈籠旁一處胭脂水粉攤,抱着長劍的男子百無聊賴地揉着自己的鼻子,懶散地靠在攤子上,“這是西南王身邊那個随從,他怎麽在這兒?”

謝意适看到後,下意識猜測是否陳嵩昨夜在此留宿了,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是。

翠玉坊日落便關門,昨天日落之後西南王和她在酒樓,就算分開後他不甘寂寞去找了相好的,也不該是宿在翠玉坊。

“或許是想守着坊裏的哪位姑娘吧。”謝意适思來想去只有這個最合理,無論花坊樂坊都很容易起紛争,西南王多情體貼,讓貼身侍衛在門外守着暗中護衛不足為奇。

春歸覺得有道理,可看看白墨又覺得不太對勁兒。

怎麽感覺他不是守着翠玉坊,而是守着這個鮮茶樓呢?

白墨站得很累了,又不敢走,萬一讓真西南王截了胡,假西南王婚事黃了,他就是有一百條腿都得被打斷。

站了足足有大半個時辰,熟悉的馬車終于趕來,白墨狠狠松了口氣,擡腳就要上去迎人,被身後的小販一把揪住。

“說好了讓你在這兒靠着就買我一盒胭脂的!”

白墨:“……行行行!”

他随便拿了一盒,問:“多少?”

小販看着他手裏的小瓷罐眉開眼笑比了個一:“一兩銀子!”

白墨掏銀子的手一頓,嘴巴張大不可置信:“你說奪少?!”

樓上的謝意适二人将樓下的鬧劇收在眼底,當即準備上場。

春歸付了茉莉花茶和雅間的錢,謝意适已從大門出去來到街上,走到與小販瘋狂拉鋸的白墨身邊。

“我告你你坑人也要有限度——”

白墨正激動得唾沫橫飛,就見一只素白的手從旁伸出,輕巧地拿走了他手中的胭脂盒子,回頭一看,未來太子妃笑盈盈打開了蓋子,低頭輕輕嗅了嗅。

傅成今下馬車時,看見的也正是這一幕。

今日的謝意适和往常完全不一樣,一襲白衣勝雪,鬓邊只簪了兩朵粉嫩的珠花,眉毛描得細長,雙唇未上口脂呈原本的淡粉,明明該是柔弱的姿态,可她低頭一笑時,像的卻是他在邊關時常常伸手去接的雪花。看似脆弱地在掌心化開,實則清寒不自知。

“确是上好的胭脂,一兩算不得貴。”謝意适訝異于其上好的香味,想着白墨在這兒西南王也跑不了,可以先順帶做個生意,便客氣地向小販詢問,“可否試用?”

小販看有識貨的,又看謝意适的打扮,有心讨好幾句給自己拉一波生意,點頭哈腰地将放在旁邊t已經開封的一個瓷瓶遞過去,“還是翠玉坊的姑娘們慧眼如炬,您用,您用!”

春歸聞言臉色一變,當場就要發作,被謝意适阻止。

她認真地在手背上塗開一點紅,感受着那細膩的質地和極其自然暈染開的桃粉色,驚豔不已。

“真好。”

小販美極了,拍着胸脯道:“不是我自吹自擂啊,我這胭脂比那金粉閣也是不差的!”

謝意适一笑,示意春歸取銀子給他,而後微微福身一禮,道:“敢問老板貴姓?”

小販鬧了個大紅臉,連忙作揖還禮道:“害,我哪是什麽老板,小人姓虞,虞美人的虞。”

“虞老板。”謝意适笑道,“不知日落收攤後你可有空到金玉樓談一筆生意。”

金玉樓?

小販腦子緩慢轉了一圈,再看謝意适,面容美麗卻無坊裏姑娘的逢迎悲切,衣着素淡卻質感上佳隐有銀色暗紋流動,他咕咚咽了下口水,有些哆嗦道:“敢、敢問姑娘貴姓?”

“免貴姓謝。”

完了完了完了!

小販雙腿一軟,連連打揖告罪:“謝姑娘恕罪!小人眼拙,小人該死,小人……”

“若心有不安,務必準時到我金玉樓,如何?”

謝意适面上的笑容讓小販安了心,又是一陣答應、道謝,然後趁着沒人注意自己了,偷偷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子。

破嘴!這條大街什麽人都來得,下次可別亂說話了!

白墨在一旁是嘆為觀止,忍不住回頭瞅了一眼已經下馬車的傅成今。

被誤解後輕描淡寫地表明了身份,蹲個點還不忘開拓生意,是個相當厲害的姑娘啊!

這樣的硬骨頭,太子殿下真不怕硌到牙麽!

傅成今給了他一記眼刀,眼底卻浮現出一絲笑意來。

這就是謝意适,當年那個暗度陳倉點心失敗後,年僅八歲就會在自己為連累她一同挨罵表達歉意的去信上半寫半畫制定二次偷渡計劃,并加以實施的謝意适。

“見過……公子,公子萬福。”

他回過神,白色身影已到面前,福禮時桃色珠花微微顫動,帶起一陣令人心悸的酥癢。

謝意适唇邊含笑,面上卻有愁容,看着他的目光欲說還休。

這是手段。

她最會騙人了。

傅成今對此心知肚明,可看面前颦起的秀眉,他喉頭一動,就聽見自己的聲音問道:“你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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