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補救

補救

果然,西南王就吃這套。

謝意适自覺找對方向,擡起手帕掩住嘴唇輕咳兩聲,維持住柔而不白的人設,黯然道:“沒什麽,只是沒想到這麽巧在這兒遇見您……”

說着她再次福身,長蹲不起,“昨日是意适心急失禮了,在此給您賠個不是,還望您不要跟意适一般見識。”

白墨看不明白這是賠的什麽不是,傅成今卻已經明白過來了。

果然是手段。

昨天沒發揮好,今天補救來了。

傅成今心如死灰瞥她一眼,轉身就往馬車的方向走。

看到那片翻飛離開的衣角,謝意适擡起還楚楚可憐着的雙眸,心中錯愕不已。

不是,又說錯話了?!

好在腳步聲邁出兩下,離開那人又回過頭來。

“起來,離開這裏再說。”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回到金玉樓旁邊的那家酒樓,第二次到同一個雅間,謝意适若有所思。

看來此處,算是西南王在京城的地盤了。

小二上了一壺清茶兩碟點心後退下,春歸被白墨攔在了門外,屋裏就剩兩人。

謝意适和傅成今分座圓桌對面,一個目不斜視,一個斟酌再三,氣氛陷入古怪的靜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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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明白,但謝意适确認自己從面前端坐的男子身上捕捉到了一絲怨氣。

奇怪。

作為弱勢方,謝意适将茶杯翻轉過來,執起茶壺。滾燙的茶水從壺口傾瀉而出,注水聲輕靈悅耳,打破一室沉默。

傅成今的耳朵動了動。

放下茶壺,謝意适起身繞開凳子,端起茶杯正欲上前一步再敬一杯茶,面無表情的人卻緊繃了俊臉,姿态防備。

“你做什麽?!”

他的身體還有後仰的趨勢,好像謝意适手上端的不是碧螺春,而是鶴頂紅。

見面前在心中演練過無數次并做過各種心裏預設的謝意适停在原地,被從開始到現在都不按常理出牌的“西南王”逼得是真有些不知所措了。

沉默半晌,她福身,低頭,茶杯托起。

“請殿下用茶。”

桌布下後撤的腳後跟緩緩移回原位,傅成今目光落在托着茶杯的那雙手上。

細膩,白皙,纖長,指尖微微泛着點紅。

“放桌上。”

“……是。”謝意适穩穩當當地将茶杯放在桌子中間,後退一步回到自己的圓凳上坐好,輕輕摩挲幾下剛剛被茶杯燙到了一下的手指,她擡眸,重新審視面前之人。

金色發冠半束烏發,淺黃色的系帶自腦後撥至胸前,垂落在鬥篷鑲着的白毛領上,嘴唇微抿,神情凝重間夾着一絲緊張。

這是萬花叢中過連孩子都有了的浪子該有的表現嗎?

回到安全距離,傅成今放松身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眸光沉沉看向謝意适。

“繼續吧。”

後者立即收起心中狐疑,專心應付眼前。

“殿下。”謝意适回憶起沒垮掉的前半段,确定西南王對脆弱的姿态無法抗拒,于是表情又帶上兩分哀傷,輕聲道,“我知道,或許您并不想再聽我提起昨夜會面之事,但意适還是想為自己昨夜的輕浮之舉辨白一二。”

不着痕跡打量傅成今的神色,發現對方沒有流露出不耐煩,傾聽的姿态還是認真的,謝意适心下稍安,繼續娓娓道來。

“您遠在西南,或許不知謝國公府的情況。我生母早逝,父親不顧家,祖母纏綿病榻,掌管中饋的是我的繼母……”謝意适恰當地頓在這裏沒繼續深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繼母要為我做主,我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

假的,祖母尚在,就算她一着不慎被謝夫人鑽了空子,也不可能讓謝夫人稱心如意。

“昨日能與您梅園相見,也是大長公主憐惜我無人主持婚事……”謝意适攥着帕子,淚光盈盈地看着他,“固然我有借您風光脫離謝府的念頭,但撇開這些看到您時,我亦為您之風采折服。”

還是假的,梅園見面她可沒空欣賞外男的什麽風采。

當然,現在讓她欣賞……看一眼前方優越的眉骨和下颔線條,她還是很滿意西南王這副皮相。

垂下眼眸,謝意适輕輕擦了擦眼角,按下帕子脆弱又善解人意地露出笑容。

“自然,意适知道,這樁事對我來說是兩全其美,可對殿下卻未必。若殿下不喜意适也無妨的,感情……”她微微一嘆,“總是不能勉強的。”

行不行得試過才知道,總之在有更合适的目标前她不會這麽放棄的。

傅成今持杯的手緊了緊。

謝意适的話真假難辨,但據她所說不難提煉出一個重點——她想脫離謝國公府。

并且是非常急切的想要脫離。

“婚姻大事豈可如此兒戲。”傅成今按捺住立刻出門讓人去查她身上發生了什麽的沖動,慢慢将話題引到自己身上,“西南并非你唯一的選擇,太子……亦是婚齡。”

謝意适:“……?”

一個問號在腦海中緩緩打出,就算他再怎麽看不上自己,也不應該在自己訴衷腸時提太子吧?

這個西南王有什麽目的?

謝意适思索良久,才保守回道:“殿下,意适從未想過這個,大長公主讓我見到了您,我便……”

傅成今放下茶杯定定看着她,打斷道:“那你現在好好想想。”

謝意适:“……”

有病!

手在袖中緊緊握住,謝意适慢慢調整呼吸,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那意适便當着您的面,鬥膽冒犯一下太子殿下了。”

“太子殿下是儲君,勢必忙于朝政而疏遠後院,他與日後的太子妃,不說琴瑟和鳴,怕是連見面都很奢侈。意适不求夫君一直在身邊,但希望想見時便能見到,哪怕只是遠遠看上一眼也好。”

前半句說自己害怕夫妻關系冷漠所以對太子不感興趣,後半句既表明自己不會争寵又強調自己對未來夫君死心塌地的情,都說到這份上了,謝意适不信他還有話說。

可惜,傅成今還真有。

“如若心中無你,縱然時時相見,也是同床異夢。”

謝意适被氣笑了,好在及時用帕子掩了掩不該出現的異樣,将其化為一聲苦笑:“如此,那便是我的命吧。”

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了,不然她怕自己會忍不住露出真面目。

從位置上起身,她行禮道:“殿下,意适今日身體不适,先行告退。”

說完也不管傅成今會不會再開口,頭一扭就往外走。

春歸聽到開門聲回頭,看到自家姑娘獨自出來,趕緊上前。

謝意适一路快步,回到馬車上才沉下臉,一手撐在小幾上,食指頂住太陽穴用力地按了按。

春歸不知道t發生了什麽,見她頭疼的樣子,便取了慣用的安神香膏塗于指腹,跪坐在她身旁輕柔地為她按壓頭上的穴位。

按摩了好一會兒,謝意适才平複情緒,示意春歸歇歇。

“西南王不太對勁,與傳聞截然不同,得再詳細查一查……”她蹙眉道,“我外祖父那邊怎麽說?”

春歸出門前剛讓人回了話,答得很快:“老管家說老爺明日抵京。”

“好。”謝意适右手扶住額頭,靜靜閉了會兒眼睛。

原以為有大長公主送來的天賜良機,一舉拿下西南王,借其之勢破解死劫是最可能成功的辦法,如今看來,為了以防萬一,請外祖父去查二皇子這條路還是不能擱置。

緊閉的眼簾之下掠過方才端坐于前,一本正經的清俊面龐。

難道風流只是西南王的僞裝,傳言為假?

西南距離京城,确實是太遠了。

正想得入神,車廂內響起春歸有些猶豫的聲音。

“姑娘,你和西南王,是不是八字不合啊?”

謝意适睜開雙眸,所有深思熟慮在這一刻被好奇取代:“何以見得?”

春歸回憶昨晚的事,再回憶今天的一切,陳述道:“昨天他氣沖沖走了,今天是姑娘您氣沖沖走了。”

謝意适:“……”

她忍不住也懷疑起來,不會真是八字相克吧?

東宮。

王公公翹首企盼好不容易等到太子殿下回來,還沒來得及跟人彙報祛疤膏的戰績,才下馬車的人先甩了一堆新活計下來。

“有三件事。”傅成今腳步匆忙地朝書房而去,邊走邊道,“一去查一查謝國公府最近是否有異,二給孤盯緊西南王,三……”

有停頓,重點來了。

王公公高高豎起耳朵。

傅成今腳步快了幾分,腳步聲卻更沉重了。

“孤露餡兒了,立刻找人把西南王心有所屬的消息散布出去。”

“噗……”

就知道芝麻餡兒裝不成紅豆的。

王公公一個沒忍住笑出動靜,随後迎上自家主子爺的死亡視線,收起笑容幹脆利落地給了自己一個耳刮子,悔改态度良好,“是!老奴馬上去辦!”

白墨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出主意道:“殿下,屬下覺着其實不用費那麽大勁兒,幹嘛呀,直接說你不喜歡她這樣的,讓她死了這條心不就好了?”

冷冷睨他一眼,傅成今推開書房門,不等後頭兩人跟進去就把門關上了。

砰。

白墨險些碰斷了鼻子,腳後跟一轉面向王公公,讓他評評理:“我這法子不好嗎,多直接多幹脆多省事兒啊?”

王公公翻了個白眼,跳起來給了他腦袋一下,低聲罵道:“蠢不蠢吶你,謝姑娘可以錯認,但殿下能冒領嗎?!一旦殿下以西南王的身份拒絕了謝姑娘,事發後殿下就會被謝姑娘拒絕,徹底沒戲!”

斜眼看着白墨,王公公嫌棄地扔下一句話辦差去了。

“榆木疙瘩就別瞎指點了,殿下有那份心,考慮得不比你周全?”

白墨摸摸被他打過的地方,迷茫地抱着自己的劍坐臺階上去慢慢消化。

回味半天,他猛地一拍大腿。

陰險啊!敢情事發之後就怪謝姑娘自己一廂情願認錯人就能脫罪了呗?!

書房內,傅成今在案前坐了足足一刻鐘,面前鋪開的信紙仍是空白的。

臨近午時的光線從薄薄的窗戶紙中穿透進來,在紙上案上乃至整個房間內落下大團大團的光斑,也落在閉目之人面龐上。

“我生母早逝,父親不顧家,祖母纏綿病榻,掌管中饋的是我的繼母……”

“昨日能與您梅園相見,也是大長公主憐惜我無人主持婚事……”

謝意适的聲音清晰地在耳邊重複、回響。

一遍又一遍。

本以為早就被戰場錘煉得冰冷堅硬的心髒在不停動搖,叫嚣着該撥亂反正,道明實情。

她放下臉面,竭盡全力地謀求着将來,不該被一己之私蒙騙。

可是。

傅成今睜開雙眼,心中的聲音瞬間被封印雪藏。

誰說謝意适想要的将來,他給不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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