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求簽
求簽
萬象寺。
小沙彌呆呆地看着面前宛如財神下凡的女施主, 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腦袋,“抱歉,小僧剛才沒有聽清楚, 這位施主, 您能否再說一遍?”
謝意适微笑, 沒有滿足小和尚的要求, 看向出現在小和尚斜後方的一個大和尚。
大和尚快步跑來, 将沒有眼力勁兒的小和尚趕到一邊, 客客氣氣地請人道:“施主請随貧僧來,住持在後院禪室等您。”
“多謝。”謝意适微微福身與他見禮,随他而去。
小和尚還傻傻地站在原地,直到新的施主光臨, 才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和人見禮。
“小師父, 跟你打聽個事兒,你可有看到一位衣着華貴, 容貌不俗的姑娘來此?”
來人正是柳輕羽, 笑眯眯地看着小和尚問道。
“她人比我高些, 膚色很白……”
“看見了。”不等柳輕羽進行更具體的描繪, 小和尚就給出了答複。
柳輕羽咦了一聲,問:“那她在哪兒呢?”
小和尚如實答道:“她和住持商量給佛祖塑金身的事兒去了。”
柳輕羽:“!”
小和尚見她沒有別的事兒,念了一句佛號告辭離開。
“塑金身啊……”柳輕羽喃喃, 轉向身後對同行者道,“謝姑娘真是財大氣粗,對麽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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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英光剛毅的面容上揚起一絲笑意,又很快隐去, 不鹹不淡道:“希望事情的進展,真能有你說的那麽順利。”
“那也得你發出對應的作用。”
柳輕羽冷笑一聲, 走到一邊不再搭理對方。
-
謝意适被請進一間古樸靜谧的禪室,入目便見一胡須斑白的老和尚閉目對着三炷香轉動指間佛珠,口中那無阿彌陀佛聲不斷。
謝意适不欲打擾,剛想先退出去時,老和尚停下動作,睜開眼眸望過來。
因為蒼老已經爬上褐色斑點的眼皮撐開,露出一雙清澈通透的雙眸。
和他對視時,謝意适只覺渾身秘密都無所遁形,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張紙,毫無遮掩地供人翻閱。
“謝施主。”空聞擡手朝旁邊的兩個座位示意,“請坐。”
他一開口,剛才那種被人看透的感覺就又消失了。
謝意适平複心情,選了一個位置坐下。
“空聞大師。”
空聞捏着佛珠,一派仙風道骨地在她對面的空位坐下,“敢問謝施主,為何突然想為我佛塑身?哦,謝施主不要誤會,只是那畢竟不是一筆小數目,老衲只是好奇一問,若是不方便,不答也可。”
謝意适客氣回答:“大師客氣了,意适不求旁的什麽,只求心安而已。”
空聞大師聽後捋了捋胡須,道:“哦?那老衲可否知道,謝姑娘為了什麽而不安?”
謝意适坦蕩直言:“壽數。”
空聞大師:“……”
不愧是如此年輕就會佛像塑金身的姑娘,想法就是別具一格。
不過謝意适既然說了,空聞想着即将收人家那麽多金銀,多少盡些綿薄之力,便仔細地瞧了瞧她。
天庭飽滿,鼻梁高挺,鼻翼豐隆,耳廓分明,除了日月角父母宮不太如意,別的地方無可挑剔,是大富大貴之相。
空聞順手一掐,剛起了個頭就頓住了。
他在心中驚疑一聲,表情不複方才的輕松。
怎麽回事,這姑娘的命線竟不全在她自己身上?
謝意适看着空聞停滞的動作,心底發沉。
聽聞萬象寺方丈是真正的大能之人,莫非他真的算出了些什麽?
“謝施主,似乎有過一番奇遇。”空聞閉目半晌後再睜開,對謝意适道,“不知謝施主可方便前去大殿求一支簽來?”
謝意适眨了下眼皮,問:“求壽數嗎?”
空聞無語,半晌才道:“……不,姻緣。”
“大師稍等。”謝意适雖聽不明白,但相信大師自有大師的道理,沒有刨根問底出去求簽了。
-
回到大雄寶殿,來往之人多了不少,有人正跪在蒲團上,手握簽筒對着佛祖許願。
謝意适一出現,一直在旁邊等着的柳輕羽就看見她了,忙揮了揮手。
“謝姑娘!”
謝意适擡眸望去,目光從柳輕羽身上掃過,落在柳英光身上。
再轉眼,柳家兄妹已到身前。
“柳姑娘,柳公子。”謝意适微微福身。
柳英光很有風度地點頭致意,柳輕羽笑問:“謝姑娘的事辦完了嗎?”
謝意适抱歉道:“尚未,還需柳姑娘稍等片刻,我求個簽還得再t過去一趟。”
“啊?”柳輕羽疑惑,“求簽?”
謝意适點頭稱是:“空聞大師示下,意适也只好照做了。”
當着佛祖的面謝意适沒有撒謊,大概說了,說完後發現有個蒲團空出來,便對兩人再次禮貌一笑,捧了簽筒去求。
柳輕羽兄妹想了想,跟了過去。
謝意适跪在蒲團上,雙目緊閉,捧着簽筒在心中與佛祖“溝通”。
——小女子謝意适在此求問姻緣,還請佛祖告知。
溝通完畢,她睜開眼睛,使勁兒晃了晃簽筒。
一根削制成特定形狀的竹簽掉出來,落在眼前。
謝意适拾起。
“栽花不開,插柳成蔭。脫卻樊籠,白鶴沖霄。”
柳輕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謝意适側目,只見對方朝自己笑得眉眼彎彎,“看起來是個否極泰來的上上簽呢,謝姑娘,我也來求一支吧,你能等我一起去解簽嗎?”
謝意适沒有理由拒絕,記下簽文把簽放回去搖勻後,便讓開了位置給她。
柳輕羽跪在蒲團上,也沒怎麽搖,啪嗒兩聲,竟同時掉出兩根簽來。
兩根簽都是字面朝上。
“沖風冒雨,身似飛燕。銜泥成壘,壘複成泥。”
“南來故人,咫尺雲開。污泥陷玉,入水複白。”
柳輕羽把簽都撿起來,無措地看着謝意适和柳英光:“兩根,怎麽辦?”
柳英光不信這個,建議道:“再搖一次吧,這兩個簽文看起來天差地別的,可能都不準。”
謝意适沒有開口,她只盯着小小的出簽孔看。
再怎麽看,這個出簽孔,也就最多能夠同時塞進去兩支簽吧?柳輕羽竟能毫不費力同時搖出兩根,也是奇妙。
柳輕羽覺得也是,這次認真了許多,重新搖過。
但是,沒搖出來。
任憑她用出吃奶的力氣,也沒再搖出一根簽來。
最後搖到在旁邊謄抄簽文的師父都看不下去了,過來勸了一聲:“這位施主,凡事都有緣法,強求不來的。”
柳輕羽讪讪放下竹筒。
師父把剛才記下來的兩個簽文紙給她,又道:“不過施主的簽文确實奇特,可聽聽住持師父如何解。”
柳輕羽的目的也算達成了,不再糾結,拿着自己的簽文跟在謝意适身後。
-
回到禪房中,謝意适向空聞介紹了柳輕羽,然後把自己的簽文遞過去。
“大師請看。”
空聞看着紙上十六個字,又捋了捋胡須,不太确定道:“這簽,你确定是求得姻緣?”
謝意适點頭,“是。”
空聞轉向柳輕羽,滿含歉意道,“這位施主可否暫且回避一下?”
就要說到關鍵處了,柳輕羽不想走,但人都逐客了,她不走都不行。
“那我先出去,謝姑娘,你們好了再叫我進來。”
謝意适點點頭,柳輕羽轉身走出門外。
禪房中只剩下兩人,謝意适迎上空聞探究的目光,心懸了起來。
空聞略一思忖,選擇開門見山:“謝施主,你的命線,是不是斷過?”
謝意适心中一驚,都沒能掩飾住神情,被空聞看了個清清楚楚。
“阿彌陀佛——”空聞閉眼,長長念了句佛號。
謝意适看他這樣,不由心亂如麻,做了半天心理建設,才咬牙問道:“大師,是簽文……”
“不不不。”空聞忙擺手,把事情說清,“簽是先兇後吉的上上簽,謝施主的命線已與為你續接命線之人相連,今後壽數無憂,老衲只是感嘆我佛門竟有如此敢于逆天改命的狂徒,有些駭然。”
謝意适聽不懂他說的什麽命線,但能聽懂有人為自己接了命線,心下收緊,道:“大師,為我續接命線之人,需要付出什麽代價?”
空聞搖頭,“老衲不知,不過……就算此人福祿再怎麽深厚,應當都會命數大改,一落千丈。”
指甲陷進肉裏,謝意适勉強維持住平靜,追問道:“大師可能算出,為我續接命線之人的身份?”
“算不了。”空聞先是拒絕,而後話鋒一轉,道,“但謝施主不日應該就有答案了,畢竟老衲讓你求的,是姻緣。”
謝意适一愣,還想再說什麽,空聞已經沖門外高聲喚道:“柳施主,你可以進來了。”
喊完才對謝意适笑道:“謝施主這金身便先欠着吧,等姻緣成了,再以他的名義塑上更佳。”
謝意适默然不語。
她面上的愁容被柳輕羽看去,在心中回憶一遍她的簽文,微微挑了下眉。
竟不是上上簽麽?
“柳施主,讓老衲看看你的簽文。”
空聞的聲音讓柳輕羽回神,一邊将自己的簽文送過去,一邊解釋:“大師,我的簽文有一點怪,不知道算不算數?”
空聞沒看到內容是還在笑,道:“搖出來的都算,沒有什麽不能……”
等他看清紙上兩道風馬牛不相及的簽文,沉默住了。
柳輕羽本來是沒把這種随機事件放在心上的,但後續搖簽怎麽都搖不出來讓她不得不懷疑起這個世界是不是真的有什麽玄學。
“……大師?”
空聞捋了一把胡須讓自己冷靜,盡量平和道:“确實有些奇特,待老衲看看。”
他掐了個指,然後石化了。
今天撞邪了吧?!
剛算完一個接過命的,又來一個換過命的?!
他掐算的時間太長,柳輕羽等了一會兒還是沒耐住性子,問:“大師,如何?”
空聞這才松了訣,睜開雙眸。
“這位施主,該放下時,就放下吧。”
“老衲言盡于此,兩位施主請回。”
卻是下逐客令了。
柳輕羽就得了這麽一句萬金油回複,哪裏能甘心,被謝意适拉出門外後強壓怒氣,不斷提醒自己不能發火崩人設,冷靜下來後在想那住持的話,忽然計上心頭。
她做出可憐的樣子,低聲輕泣:“大師的意思是說我強求了嗎?謝姑娘,你能不能告訴我,只是想要得到爹娘兄長的親情,也算強求嗎?”
“我只是想……”弱質纖纖的姑娘泣不成聲,“只是想和骨肉相連的血親成為真正的家人而已……我知道的啊,我知道的,哪怕是願意陪我出門的兄長心底也是更疼愛妹妹的……可我沒想擠走妹妹在他們心中的位置……只是想他們也能像喜歡妹妹一樣喜歡我……只是這樣也不行嗎……”
她哭得無比凄慘,字字委屈椎心泣血,謝意适沉默着用帕子替她擦拭眼淚。
如果自己沒有對謝德明和從有記憶起便喚母親的謝夫人死心,也會像柳輕羽一樣痛苦吧。
哭了一會兒,情緒發洩完了,柳輕羽睜着雙紅彤彤的眼睛不好意思了。
“讓、讓謝姑娘見笑了。”
謝意适道一聲“人之常情”,為了讓她松快些,主動提議兩人到桃樹林走走。
柳輕羽答應下來。
兩人剛從側門離開萬象寺,空聞大師的禪室又接待了一位客人。
空聞親自給來人倒了茶水,語氣沒了方才的正經,十分悠然:“太子殿下今日又為何事而來,不會又要跟老衲賭點什麽吧?”
傅成今一拂玄色衣擺在空位落座,聽着空聞不着調的話,無奈道:“空聞大師,孤今日來此,是來請您解惑的。”
空聞整了整僧袍,道:“願聞其詳。”
他一口答應沒有刁難,傅成今反而遲疑起來。
空聞也不催他,慢悠悠品茶。
這茶葉還是上次太子來的時候送的呢,皇家貢茶就是不一樣,香得很。
又是一口茶水滑進喉嚨,傅成今的聲音幽幽響起。
“大師可曾聽過,死而複生的異聞?”
噗——
空聞還含在嘴裏的半口茶盡數噴出,一張老臉皺成菊花。
傅成今嫌棄避開,“大師怎得如此一驚一乍?”
空聞冤枉,他到處找帕子擦拭,半晌才清理好回到位置上坐下,訴苦道:“你是不知道老衲今日都經歷了些什麽,要是知道……算了,跟你說了你也不懂,怎麽個死而複生法,你再具體說說看。”
傅成今便抹去謝意适姓名,将始末說出。
空聞聽得連連皺眉,“怪哉,你确定那人是真的死過一回,而非做了什麽預知未來的夢境?”
“……應當不是。”傅成今頓了頓,“除了她自己,孤已連續四日,夢到了她死後五日的情形。”
空聞在心中一合計,花白的眉毛擰起。
怎麽覺得這個情況……
他擡手就想掐上一掐,但想起剛才的可怕經歷,又忍住了,道:“你說死而複生那人,不會是姓……謝吧?”
傅成今眼神倏地鋒利起來,定定看着對面的老和尚。
“你別瞪老衲,老衲現在比你還怕。”空聞是真的有些慌了,手指捏起又放開,捏起又放開,一點兒不敢算。
反複橫跳數次,他下了決心,“你還記得,多年前你出征前在寺裏求過一支t姻緣簽吧?這樣,你再去求一次,老衲看看有沒有什麽變化。”
傅成今起身離去,沒多久拿了張簽文回來,擺到空聞面前。
——掃灰拂塵,去污消垢。靈臺如鏡,明月當空。
空聞瞪大眼睛。
“變了,大變樣了!”
傅成今不會解簽,但自覺能看出好賴,不解道:“看着都是中上簽,如何談得上大變?”
空聞看了他一眼,長嘆一聲道出實情:“哎,其實當年你抽了個爛簽,解簽的時候我念在你出征在即,騙你的。”
“沉舟側畔,千帆過盡。病樹前頭,萬木逢春。”他緩緩念出當年的簽文,“若你求的是前程,那這一簽便是上上簽,但問姻緣,就不能成事了。眼下是沉舟,病樹,你得放下,才能千帆過,萬木春。”
傅成今臉色煞白。
“你今天抽出的這一簽則不然,這是個上上簽,若你心意一直未改,便是撥雲見日之象。”
明明解出來的簽是好的,空聞大師的臉卻越發愁苦了。
萬事萬物都不會随意更改,太子兩次求簽結果全然不同,那姑娘又接過命……
空聞心一橫,手指來回掐動,而後一口老血噴出來。
“大師!”傅成今騰地起身,将往前栽倒的空聞扶住。
空聞抓着他的手臂,一邊咳血一邊說自己沒事,重新坐直後苦澀地把已經冷掉的茶水喝進肚子裏。
大膽狂徒果然是自己!
不然不會遭到這麽嚴重的反噬!
傅成今看他确實沒有大礙,才在他的招呼聲中回到旁邊坐下。
“來,來,太子殿下,聽老衲跟你說。”空聞動作滑稽,神色鄭重。
傅成今朝他側過身,凝神屏氣聽他下文。
只聽老和尚語重心長道:“老衲百年後,你得為老衲立個長生牌位,一天三炷香,供奉不可斷啊!”
傅成今:“……”
看出他神情裏的鄙夷,空聞哈哈大笑,“開個玩笑,不好笑就算了,怎麽還鄙視人呢?”
傅成今懶得理他。
他還沉浸在之前的簽文大兇的情緒裏。
所以,上天其實已經警示過他,只是他太蠢,沒有領會罷了……
“殿下,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空聞恢複正經後的模樣自帶普度衆生的佛光,平靜深邃的雙眸散發着撫慰人心的力量,“貴在當下。”
傅成今苦笑一聲,站起身深深地朝空聞一揖。
“多謝大師提點。”
空聞目送他離開後,正經的模樣一收,一邊抽氣一邊又開始掐算起來。
不對啊,他跟太子幹了這麽大的事情,怎麽……
無論是太子,還是自己,又或是謝施主,身上都不帶半點天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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